翻譯體與民族性探微
—— 第二屆廣東南湖詩歌論壇發言稿
(整理 / 粥樣)

老刀:這么熱的天,大家山長水遠來到這里,兄弟們又相聚了。離首次南湖詩歌論壇已經一年有余了。上次論壇很成功,影響也大。詩人世賓看了這次論壇的公眾號說:這是兄弟們之間很溫暖的討論。我們知道中國新詩受國外詩歌影響非常大。從1917年胡適們掀起白話詩文運動,加上很多留學外國的知識分子的促進,順理成章地,新詩從娘肚子里就帶著很重的翻譯體味道。艾青是留學生,象征主義的李金發也是,郭沫若的《女神》更是在國外寫的,西方的詩歌很早就影響到中國詩歌。
今天,翻譯體已經成了我們不可回避的問題。我不是說翻譯體一概不好,就像本土詩也未必都好。詩歌本土性和翻譯體詩歌,兩者之間到底有什么差別,我們今天來捋一捋。也可能它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
今天大家的發言,還和上次一樣,先表述自己的寫作觀念。在講自己詩觀的同時,還可以掃描國內外的詩人來充實論證,再每一個人來談看法。
【老刀篇】

老刀作品
《關于母親周利華》
1
母親說她不管了
她要去廣州和她的大兒子一起過日子
萬里濤心里明白 母親是在生他媳婦的氣
當火車票放到母親手上
她的臉黑了下來,母親一聲不吭走出柴門
在菜園轉了一個圈用手背摸了摸白菜梆子
徑直來到一棵橘子樹前
撒上一把谷子,她久久站在雞和鴨的中間
萬里濤連夜趕到山外去退車票
母親才肯回到屋里
2
每次回到猴沖村
放下行李,我總是先到后山坡上的
楠竹林里閉一會眼睛
我喜歡竹葉和一些小植物腐爛的氣息
我愛靜聽頭頂上竹葉和竹葉相擁的回聲
這時候,
一只斑鳩從竹林深處撲翅驚飛
整個山坡在一身冷汗里微微顫栗
母親知道我回來了
總是腳上掛泥三步并成兩步趕回家中
她說今天有意多下了一把米
早上煮飯的時候灶膛里的火就發出了笑聲
又衰老了一些的母親
柚子一樣笑著
她的白發上別著一小塊金色的泥漿
3
在樟橋村
一說起我的童年母親就流淚
一個十歲的孩子
赤腳割過風雨寒霜
每天清早必須備好一筐草才能去念書
那頭犄角快抱成一團的老水牛呵
在我割的草中
如果你嚼到一些泥塊
希望你能夠原諒
只有你跟在我的后面
只有你知道,
我割草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4
親友找到我弟弟要借1000塊錢
我弟弟沒有
第二天母親硬是將積累了59年的私房錢
以我弟弟的名義送到了易樹得手上
家里卻連煤也舍不得燒
煮飯用的一直是油茶樹的葉子
母親做飯的模樣幾十年沒變
翻幾下菜,就轉過身去添樹葉
將頭埋進濃煙滾滾的灶口
用一根打通了節的竹管吹火
看母親做飯我總是不斷擦眼睛
母親的淚已被熏干
她清貧的臉上
除了幾星煙塵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5
天已經黑了下來
屋子里燃著熊熊的爐火
我們忘了母親還在雪地里拔大白菜
突然一聲啪一粒火星從火里
追了出來,一圈人站起來抖著褲管
爐火到了要用鐵鉗劃動
脫去一層層灰衣才能看見的時候,
鄰居走了
母親從廚房忙完進來 填補在空位上
在越暗的火光里
母親低著頭在自己的膝上
睡著了
6
假期臨近
我陸續地收拾行李
母親就開始不吃飯暗暗流淚
必須起程了
我背著行李
母親默默跟在后面
不再說話
送到生產隊不再關牛的牛欄屋前
母親早早地
擰過身去
《等》
女兒叮囑我,
說老爸你在這兒看行李
千萬不要走開
我們去那邊買票
買好了車票就回來
望著她們離開的背影
想起幾年前
我用同樣的語氣
告誡女兒
我忍不住流淚
老刀:上一屆是到我結束,周而復始,今天從我開始吧。
我先說我的本土性,我引用幾位詩人和評論家的話。已故老詩人韓作榮是這樣說的:老刀的重要性在于他選擇了自己的道路,不盲目追隨古人、洋人,跟屁股搖旗吶喊,有鮮明的道德感、民族性,發出了原創性的聲音。
在獲得北京文學獎詩歌獎時,評委:唐曉渡、謝冕、林莽、吳思敬、鄒靜之的評語是,讓細節說話,讓局部說話,于從容敘述中刻畫性情。一個農業時代的大寫的母親,俯身天后工業的消費語境,突出了某種詩歌品質的不可消解,,質樸,深摯的風格,溫暖而呈傷感的語調,與《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脈相承。這主要是對我寫的《關于母親周利華》一詩的評語,我創作時并沒往這方面考慮。《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的名作,艾青受聶魯達影響,但作品并沒有太重的翻譯腔,用的是口語。說我的詩與艾青的詩一脈相承,我既開心又慚愧。
我認為民族性是白話詩的依靠,現在這個大中國時代,更應該關注的是成千上萬的勞動者。
我們在東莞參加一次詩歌活動,詩人楊克說,英國劍橋大學的一位學者向他約稿,指明要寫底層勞動者的作品。中國有八億農民,改革開放以來,農民、農民工,可以說是建設中國新時代的主體,連外國著名大學的研究者都關注這類作品,說明民族性是共同看重的。不光是中國人看重自己的民族性,外國人也非常關注我們作品的民族性。
百定安:老刀的詩歌我老看,很熟悉。關于翻譯體,長年討論沒斷過,這種討論還會一直進行下去。
翻譯引進國外詩歌無疑是重要的,尤其是民國時期。翻譯不僅是外國文藝的引進也是一種新的風格的建立。新詩在引進中逐漸生成改造。開始一個階段有些食洋不化,語言風格甚至有些怪異。逐漸地,通過引進融合生成發展起來。老刀剛才提到艾青,他的風格的變化就是一個代表。當時那些詩歌的搬運工們在語言風格詩學主張等方面有些矯枉過正,完全可以理解。隨著西學東漸,詩歌的中國化元素增加,許多人的詩風也開始國有化。但也有詩人像李金發等,一直堅持西化的語言和技巧和當時西方的詩學主張。這是好事。任何時候流派紛呈都是好事,都是在不同路徑上的探索、努力。
如何看待詩歌翻譯的高下,確實是一個問題。我看戴望舒全集中的翻譯部分,就沒有共鳴。我感到根本上來說是由原作的異質性造成的。越是現實性的,翻譯的信度就相對高一些。而技巧性探索性較高的,例如超現實主義部分的比對數就相對低一些。翻譯不是兩種文字的單出的互通貿易,而是由許多因素決定著。這方面我們仍在學習的過程中,要找到本土風格和轉譯過來的外國詩風間的通約性和不可通約性。
江湖海:老刀的人和詩都很熟,微信常聯系。他風格一如既往,他的新作、舊作都很扎實,重個人經驗、重細節。
前一段譚克修談到地域性,也包含著底層、鄉土情懷。我有一首《逝水流年》,女兒剛會走的時候,是我教給她看哪樣是碗、桌子、窗、樹、云…… 等到將來會變成是女兒扶我,教我看這是碗、桌子、窗等等,表達一種親情的傳遞。老刀的《子彈》很能捕捉詩意,他是成熟的詩人,善于抓住一個點。
鄭德宏:老刀的詩歌,我多年前就讀,在詩人中我也是最喜歡的。他的詩是典型的口語,既像釘子釘入肉體一樣犀利,又可以揉搓成靈魂的面團。這次的詩里面,《英雄》、《等》是早年寫的,(老刀:對,尤其這里面的父親組詩寫了有20年了。)他不走玩技巧的捷徑,而是重在生命體驗。《英雄》寫日常小事,讀到最后三句,心卻為之震動,甚至淚流滿面,想要痛哭。我認為沒有最后三句,就不是真詩。
(老刀:寫一種犟。百定安:寫出生活的刺痛。)
《等》也異曲同工,末句打動人。老刀完全拋棄了那些所謂的智力游戲,當然這種用生命體念寫詩并不輕松。這就不僅是詩意層面的事情了。有些人的詩我看完一本還看不到一兩句有詩意的句子。
百定安:當年梁宗岱給徐志摩的信寫到,好詩有兩個標準:一要有匠心,二要有存在的意義。第二點更重要。詩歌里的至美和至真,假若預定要判定哪個更高一格,我看還是至真。
老刀:屠岸也講過類似的話,真善美,真是基礎,不真實的美是偽美,像塑料花、紙花也很美,可它不是真的。
伍方斐:老百提到梁宗岱,他是我們廣外的前輩,法語的,那么我來接著說吧。他給徐志摩兩封信談詩。老刀說塑料花、紙花,他也談到花,有花瓶里的,有地上的。形式上像花,是沒有生命的,只是有一點點匠心。最好的花必需是土地上的。從種菜的經驗上看,即便種在木盆里,也是隔著地氣的,味道要差很多,即便菜根的伸展沒有很高需求。長相有美感,內質還是不同。但人們也不否定塑料花的意義。
重點在于追求真實之外,還有一個方向的清晰。老刀的詩看了小部分,見到所表達的親情。他寫村子,提到村子的名字,很多人不敢寫得那么具體,這是些歷史符號。人們對父母往往不敢直呼其名,還有土地啊都只抽象地寫,而恰恰父母對于你是唯一的,是很好的小細節。鄉間情懷有真實性。這是我談的第一點:打動人,不特別地需要技巧。
另一話題關于翻譯體,這是一百年都有人談,而學術史上沒有解決的。首先翻譯體當時有它的合理性,打破舊體詩詞的一統天下。胡適的《兩只黃蝴蝶》出來,屬于象征派。當時美國正流行這個。它反映了一種孤獨感,一種五四先行者的落寞,他們的精神投影,不僅僅是西方影響。郭沫若放得開,模仿惠特曼的真自由體,拋開束縛,難免有歐化現象。他和魯迅不是要簡單的歐化,是因為白話文運動后的現代漢語有這個需求。魯迅提倡硬譯、直譯,哪怕不那么雅訓,也要先表達出來。在過渡期,用這種形式傳達西方精神,不可避免用到西方詞匯、邏輯。
第二種情況,上世紀曾經歸為知識分子寫作的一些作品,翻譯味道濃的不能說里面沒有美,但有些真的不是人話,不是我們的生命感覺。(老刀:跟情感有一種“隔”。江湖海:別扭。)但是,他們也確實立足于自己的生存經驗。他們是書齋式的,經常跟老外打交道。
(江湖海:形成利益團體,他們就是吃著這碗飯的。)
他們形成了他們的觀念尺度,
(百定安:還要定一種公共法則。)
在母語中出現一種“鑲嵌語”。
新的問題是,本土性到了今天已經少了純粹。現在不止是西化問題,而是應重視全球元素。今天美國里有中國的東西,反過來也一樣。人類都在汲取全球化過程中產生的經驗。詩人里,柏樺、楊小濱等幾個就力求“本土”和“全球”的糅合。
所以翻譯體歷經三個時段,先是在對傳統語言帶來沖擊上,有合法性。然后現時代一些書齋型學者詩人出于不同動機有這樣的創作,但不必當成詩歌的標準。第三是由于文化交糅不期然產生。
比如不管怎么說,看電影就還是好萊塢的、歐洲的看得舒服,它們更關懷人心、人性。
基于生存經驗的本土詩和翻譯體不在一個層面。
補充一下,從詩歌話語史上看,白話運動發展到1924、1925年,胡適、梁實秋就意識到白話詩摻雜西詩技藝的不足。到新月派就注意吸取古代意象,重新思索,重視本土的形式和經驗。
再談回老刀你,因為寫評論,所以對你了解,我們住得也近,在喝酒吃飯中了解你的性情。
(百定安:他的語言很本色。)
你的創作沒有明顯不足,就是有個拓展的問題,擴大詩歌題材的“朋友圈”。你有善于對常識的捕捉,像是可以把一切入詩,有大家氣象,那就更需要突破。
剛才你說這些作品寫了都二十年了,堅持著這樣的套路,難。你再寫父母、兄弟,寫鄉村,很難超越過去。全球城市化了,不能僅靠回憶。比如,當下廣州的事,可以和你的精神底蘊相融貫,把豐富的經驗世界打開。
剛才你說到“真”的問題。真是重要,但什么是真?真相往往搞不清,但起碼得是現象層的一中的協調。打動讀者微小的感情,有時也需要雜質。
老刀:主要是今天談百年新詩以來的翻譯體這個話題,特意拿了一些2000年前的詩,寫鄉土人情的詩。
侯平章:我能讀到老刀文字中的情感、體溫、震撼力。我看到了他用真心、真情、真性來表現生活,我喜歡。
粥樣:討論翻譯性也逼著我去讀書。我對有歐化傾向的意象詩很讀不慣,覺得不能直接入心。這里斗膽舉一個,當年“民間”和“知識分子”干仗時被“代表”民間的于堅列為二十世紀漢語應該記住的詩人(《穿越漢語的詩歌之光》)里面,其中有多年前去世的張棗,他的詩歌廣受好評,恰恰是非常修飾、曲折的,很云山霧罩。這等談論我的時候再說吧。
刀兄這次選的幾首都是老面孔了,都有好評。父母親的組詩是你的代表作。[過后補充:其實老刀對不同詩風的容納力是很強的,在他四年前出的《三七二十六》里,可以見到。但老刀堅持給我們這一組,恰恰說明他純真可愛的執著。鄉土之外,老刀還有更多有自洽自足的理論,讓我無奈的是這方面他愛說很多,卻寫下來太少。]
伍教授提到他的詩歌里細微地提到村子的名字,我也很感興趣。隨手一翻,你“看每次回到‘猴沖村’ ”(《關于母親周利華•2》,野趣盎然。如果是“勝利村”、“東風村”什么的,那一定是事后干涉的,就減了味。
再看這“還有廣州的疼痛”(《關于父親萬偉明•5》,給人的聯想很多,拉開城鄉。
老刀:哦,這個正好有得說一下。當年寫出這個組詩,在肇慶開青春詩會,鄒靜之老師看了這首詩,就說“廣州的疼痛”是不是可以寫得更特別,有個什么疼痛可以表現得更形象一些的意象,我也覺得空,“茍且”地用了。該換什么,琢磨到今天還想不出來。上一句里的“禾毛子”,是禾上飄下來的細葉子。
伍方斐:“廣州”就足夠疼痛。具體的村子和抽象的大城市概念比照拉出空間。
百定安:對,再小就模糊了。那個村子很小、很真實,轉到廣州,城鄉對比。它有在場感,更有意蘊、更概括,就這樣擰在那里。它是意象,指證某種東西。如果又是一個太具象的地名,反而引不起共鳴。
粥樣:老刀《英雄》這樣的,是不是可以不那么直白。
方舟:老刀的詩我是從《打滑的泥土》就開始關注,感覺老刀表現得一直很穩定。他的口語是經過提煉的,敘事細節很到位。這里第一首《英雄》,一個小孩聯想到革命時代的語境,套入英雄情結,句子很短,顯出特色。《等》寫得干凈。
講到口語詩,要防止變成口水,不能光是俏皮有點意思就完,要節制、不裝。【鄭德宏篇】

鄭德宏作品
《麻雀》
遇見麻雀,一定要以禮相讓
粗暴會嚇到它們
它們的膽子比它們的身體小
比你的眼晴小
它們歇在你眼里安靜的樣子
使你像一尊菩薩
在曬谷場,也不要驅趕它們
它們和你一樣,
飲溝溪水,食五谷雜糧
它們的胃也就谷粒兒大
它們經常"嗖"地飛上屋檐或窗臺
留下糞便。那是人間最小的糞便
試著愛它們
它們有時候就在你愛人的臉上
如果它們驚恐四散,它們的膽一定嚇破了
如果電線上站著一排黑點
你要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
才能認清兩個字: 麻雀
《河流》
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帶走一些凋零的花。
總有幾個悲傷的人,下到河里,不再上岸。
從甲地到乙地到丙地,牽著一線流水,
而我總在下游,等著上游送來福音——
一條河流,咆哮的身體里暗藏著
黃金與絲綢。它始終保持亙古的姿勢,
攜裹那些瑣碎的浪花、庸常的泡沫,與哲學的魚,
流經我們,并輕而易舉地篡改流向。
《鏡中》
一一或兼致蔣志武
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個小孩。
皮囊的籠子囚不住他。
他溜出來,
像風一樣在狂野上亂跑亂撞。
倦了,他就坐在樹葉上哭泣。
沒人在意這野孩子,孤獨的靈魂。
當我找到他的時候,
已是暮年。
鄭德宏:第一屆南湖詩歌論壇是在2016年11月份舉行的,距今接近2年了。其社會反響也很大。這兩年來,我的詩歌寫作得到了明顯進步,并且陸續在詩刊、星星、詩潮、西部、作品等期刊上發表作品,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第一屆南湖詩歌論壇。她對我的啟發很大。今天舉行第二屆南湖詩會基本是原班人馬。可惜盧衛平與春潮這次沒來,但伍方斐教授和方舟的過來又給了我大大的驚喜。非常開心又來學習并見到老朋友們。
說說關于本土性。記得2015年與老刀、沈葦在增城一次交談時,沈葦說,詩歌的象牙塔只有建立在人間煙火之上,才能煥發生命力。沈的話本身極具本土意義。因為本土性是屬于地域、民族或方塊之內的生命體驗。是屬于真真切切的個體體驗。而人間煙火正是個體生命體驗的屬像。只有屬于自己的人間煙火才能體念出痛感來。像雷平陽、盧衛平、李元勝、鄭小瓊、老刀等,在本土性上就有很深的建樹。如雷平陽詩歌中的云南邵通系列、小瓊早期的打工系列和現在的《玫瑰莊園》、再如早期的老刀詩歌《關于母親周麗華》以及近期的《英雄》、《下輩子》、《殺狗》等等。
我認為目前詩歌本土性體現二個方面:第一是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矛盾凸顯,現實問題日益突出,這種狀況下對詩歌表現現實、反映現實形成了“召喚 ”,是一種外在的壓力,詩人會將“召喚”像釘子一樣釘進肉體并揉搓成靈魂的面團,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是表現詩人在寫一些什么。多數反映對現實的哀嘆、憤怒、贊美與謳歌,以及對小事物的小資情懷(個人的呢喃囈語)。這在官方詩刊和網絡詩歌中幾乎占了主流。
其二則是本土性內部(語境)的表現形式(其中包含邏輯構造)。這其實是怎么寫的問題。目前詩歌市場上占了幾乎七八成的是口語詩歌。好像一分行都是詩歌(口語詩降低了詩歌的門檻,有一些詩人似乎淪為段子手還意淫自得)。但可以肯定,口語詩是目前表現本土性的最佳歷史時期,它對當今生活高度敏感。但其實口語詩是有很高的門檻的。口水與口語就是非詩與詩的區別。如“飛機飛出了一條路/飛機飛過之后/路就沒了”這是三行既有深度又機智的詩,如“飛機像長了翅膀的大雁/按航道飛行”,它就不是詩而是口水了。我認為好的詩歌必須具備以下幾點:現代人生活、痛感、獨特性、生長性。如雷平陽詩歌中的獨特性與生長性,鄭小瓊、盧衛平、老刀詩歌中的痛感等。他們的作品有著社會關懷、公共指向,也有內心的“沉哀”、悲憫,讀來令人動容。他們的作品同樣兼具濃郁“詩性”,有對“不可言說之物”的言說,亦有對“詩意匱乏時代”的詩意發現,并且體現一種可貴的寫作倫理。作品不該是空談,我們要用“詩意”來發言。
另外,當代詩歌本土性已成為語言煉金術和智力競賽。這樣詩歌必然因為過于精英主義、過于封閉而失去鮮活力。
再談談個人對翻譯體的看法。(念稿)首先我表明個人觀點:我喜歡諸如阿赫馬托娃(俄羅斯)、米沃什(波蘭)、蒙塔萊(意大利),但我不喜歡中國詩人的翻譯體。它是寄生、嫁接、矯飾和偽托在本土性之下的發聲,不是自己真實的和泣血的聲音。他想“借尸還魂”而根本找不到“魂”。我說就是“裝逼”。2011年諾獎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他的詩歌《途中的秘密》、《車站》、《自973年3月》等詩歌表現形式就被中國詩人大量仿制、克隆,還有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撒薩蒙的詩歌《安德拉斯》等中的夢與紛踏意象也被復制。這里面有語言修飾、呼吸、互補、交疊、分裂、重組等投機取巧。只是表象有一點像那么回事兒,但是他失去了本土性,也就失去了詩意。目前好大一部分詩人沒有生活就想走捷徑,既作繭自縛又自以為是。我不提名字了,否則出去會被打死。
今天我帶來了最近創作的幾首詩,最遲的都是2017年7月的。其中《鏡中》 發在今年1期《詩刊》下半月、《河流》發在2期《西部》。請詩人們批評并指正。一針見血最好!
粥樣:德宏的詩是進步了,特別是后面幾首。《麻雀》、《鏡中》那樣的,我看重德宏一些不期而至的、玄奧的詩情,從他以前的作品沿襲過來。
江湖海:德宏認識很多年了,感覺他確實有進步,寫得比上次干凈。第一,言之有物。第二,有形象。第三有詩意。
詩歌注意不要太露技術痕跡,應該表達得更自然、更直接。他的詩歌還是偏重于意象。還一個,注意準確性。《麻雀》里寫麻雀留下“人間最小的糞便”。你去看看蟑螂其實也很可憐,它的屎更細。這里不準確嘛。詩講究張力,詩意靈動,但要準確。這方面老百做得好。
還有別太在意詩歌發表在《詩刊》《星星》什么的上面,而要避免自我重復。創作要有指向,有建構,不要滿足于稿費啥的。要有強大的靈魂,有底氣。
鄭德宏:我會一直思考下去。
侯平章:鄭德宏的一些詩我喜歡,像《吹肥皂泡的小女孩》。有的詩進行得很突然,換一種筆路,讓詩意得到升華。
江湖海:有的意象舊。《鳥鳴》又太像唯美的那種詩了。
粥樣:我覺得“最小的糞便”沒什么,詩歌藝術畢竟和科學尺度上不一樣。蟑螂糞便小,可還有微生物的糞便不更小?主要是詩人情感投入,“我說它最小,它就是最小!”表達“我”的憐惜。但麻雀糞便扯上“人間”是不是有些生扯?像《河流》最后,說河流“輕而易舉地篡改流向”,和事實也有出入吧。同樣有詩人的情感投入,可篡改流向就感覺像是為了不明的意味隨手“硬”寫,不像《鏡中》里“當我找到他的時候,已是暮年”那樣感發讀者。更麻煩的是前面還強調著“它始終保持亙古的姿勢”。
老刀:《麻雀》寫得很悲憫。寫“膽子比它們的身體小”,反而顯出詩作者“膽大包天”。它卑微到拉屎也小,可小生命也值得尊敬。讀來心痛,很細致的情懷。《鏡中》到最后有障礙寫作的成分在里面。(粥樣:《鏡中》“找到他的時候,/ 已是暮年”我看不屬于腦殘,那滄桑感反像一個智者在說話。)
我由翻譯體聯想到詩里的意象嫁接,有可能有刀痕。就像我們老家嫁接橘子樹弄的鐵籬笆、包塑料紙。如果把意象融進生命里再生長,沒有嫁接的意象,就會更高大,更完美。
德宏第一首《她》,有故事味,寫得老練,有城府,到最后境界全出。德宏詩依托中國傳統審美,表現對弱小生命的同情、贊美,沒有翻譯體的味道,卻有點像寫意油畫。語言有質感,刀劈斧削。
伍方斐:德宏過去就知道名字,今天看到他有成熟的風格,很在意煉詞煉句。詩歌不需要形式上的雕琢。用最簡短的語言,以彈性洞穿閱讀經驗。如果有敘事,要注意敘事節奏的把控。敘事一般處理成小說,詩歌敘事要用簡單的筆墨,富于張力。
作品需要反復修改,你這里的幾首有錯字,句子結構不完整,每首都有點問題。像《她》,由側臥 / 平躺地圖”,表達不清。是想橫看成嶺側成峰、溝壑縱橫嗎?《立夏》,最后提起一個花格子皮箱,是什么意味?《鳥鳴》和神相遇,你是基督教徒嗎?如果是,可以寫這些。
(江湖海:“不說人話”。)
好的是《麻雀》、《鏡中》,是最不裝的,悲憫,呈現敬畏。不過《麻雀》表達也有些莫名其妙處,我知道你其實是想呈現一種挨餓的感覺。
百定安:詩歌有它自己的尺寸,在人工化的環境里沒法捕捉。
老刀:它們有時候就在你愛人的臉上。講的是雀斑,但是太小了。
伍方斐:悲憫狀中也帶著詼諧。
(鄭德宏:是從我家曬麥子常見的景象抒發的。)
結尾,“才能認清兩個字:‘麻雀’ ”。怎么兩個字呢?或者可以是兩個模糊的字?比喻麻雀的瘦弱?
(老刀:說是字,沒有表現力。但讀來心酸。)
這里表現生態危機、生態脆弱。《鏡中》,找到這小孩已是暮年,把時間拉開,很干凈。
(江湖海:詩就是不要變成人太小衣服太多了。)
方舟:鄭德宏是老朋友。我在長安的時候就讀過他的作品,大約是關于《紅樓夢》的,一組當年還給了一個獎給他。從詩歌的味道可以判斷詩人是否成熟。
詩歌以前注重形式。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排列,現在很少了。像《立夏》這首,一個詞一行排了二三十行,(鄭德宏:這首是刻意的,偶爾為之。挑戰一下自己。)如果我就找另外的排法。他的詩里有令人怦然心動的小細節,但語言也很雅致,看得出受古詩詞的影響,形成了風格。詩不能寫得空,又要干凈,落到實處,這對任何風格的詩都是有效的要求和提醒啦。
百定安:我為德宏寫過詩評,微信也常聯系。德宏詩歌有整體的提升,表現出好的水準。現在這一組,是他有意識的探索,顯出他不固步自封。這樣做會冒風險,要忍受失敗。不能一說起湖南、說起華容、洞庭湖就情緒飽滿,沉浸在田園而忽視當前的經驗。這組詩里面有意象、有敘事、有細節也有情懷……
(江湖海:所以我說他是個“雜語詩人”。)
粥樣:我琢磨了覺得把麻雀和愛人臉上的雀斑做聯想挺好的,是一種深情的表述。《鳥鳴》寫得挺巧妙。神秘主義的處理方法是德宏創作傾向的一種,他的詩集《華容傳》里也見過。這詩語句要修整,可理路還是可以把握的。最后的《鏡中》,開頭應該是“我的身體里‘曾’住著一個小孩”,后來溜出來了,這樣才會到暮年才找到。
百定安: 我覺得詩的本質并不在于口語、意象之分。好詩各有各的好,壞詩就一定壞。意象離不開真切的經驗、個體意識,詩歌要有穿透力。創作要控制走偏,又不要繞彎子。在小時空中突出大來,一些大詞則要忽略。像《鏡中》這樣的,拉長時間維度,不新鮮,所以別多弄。《立夏》這種線性敘述在進程中不要太重復。
【江湖海篇】

江湖海:我這次帶來的是新作。
關于翻譯體,現在講翻譯詩。我看過看不進。讀過一本83年的“諾貝爾獲獎詩人詩選”,大部分看不進。后來搞清楚了,原來是沒有譯好。像米沃什的詩,翻譯者自己沒有進入他的語言。現在就不存在這個問題。我以前是基本見不到外國詩。
百定安:譯詩,我強調氣息相投。看譯詩也是。每個詩人有他獨到的氣息。像對自白派,我就看不進臺灣翻譯的本子。他們總是消除不掉自己的那個調調。一些譯本,對照原文看確實是這么個意思,但味道就是不對。
江湖海:還記得看過一個電影意大利的《陌生人》,里面要求大家都關掉手機相處。我女兒說拍得好,就表現那么一個晚上。我覺得詩歌也要和生活的距離縮小,不要太裝。
社會用諸多的體制、機制、資源,詩人寫詩第一要有在場感,靠細節呈現,有個人真實性。小說可以,詩歌不可以做全知者,只能寫自己見到的東西。充上帝類型的,不可取。
第二要用真情,要真切,要說人話。如老百說的,人家都早都看到你了,你還躲躲藏藏呢,怎么不直接說出來!
第三要有獨特性,莫名其妙的東西,實際上是寫作事故。
(百定安:陌生化要適度。)
這次帶來的,是從自己感覺范圍的提煉,盡量是別人沒想到的,營造驚喜感,鮮活靈動。是活詩,不是死詩。
現在有的人觀念差,意識落后,用的確實是僵化的語言。所有四要注意語言不要大于、不要阻隔詩意。別就看到語言,不知道詩在哪里,要自然而然。
第五,我書面感言里寫到了,“好詩是相遇,是見證與呈現詩意事實,打通個人立場與公共經驗。”
第六,從創作姿態上是崇低、向下,詩品則要崇高、向上。像東蕩子的詩歌,寫詩是學習,不為稿費、虛名、獎金、利益。
詩歌要比現實存在擁有更多的意味,但又不能哲學高蹈,應以經驗做詩歌材料,建構靈魂,發現、找到存在的價值、意義。可能用一生尋求也找不到什么,但還是要找。
百定安:江湖海的詩我在微信上常看。和德宏帶有意象的口語比,是典型的口語,與老刀的口語比,分辨度仍然很高。他語言跳躍,對口語形成挑戰性。意象詩可以用語言難度掩蓋一些東西,口語卻是直逼表象。他的語言是跳動的,大膽,機敏。
口語給人的印象深刻,主要是在場感更強。到了今天,再找好的意象不容易了。口語傳播、流布得廣泛,可能也有去掉脂粉氣的原因。生活是基本命題,所以常寫不衰。
老刀:湖海是口語詩的代表之一。創作量大。無論口語、虛擬意象體,都有不錯的。要看寫什么東西。常常是沖突傳達出詩意。可以整首意象表現,像鄭德宏的《鳥鳴》。它靠整體性,不是哪句話突出,但讀后容易記不住。
意象詩面對怎么寫的問題,口語有寫什么的問題,在人腦中樹立形象,沒必要內容太多,靠的是充實的詩意。
我一直記得湖海那首《前妻》:寫“我”和前妻多年后再見,在房間她“站在床頭鏡前 / 從容脫掉外衣,內衣 / 又逐漸穿上新的”“她轉過臉問我 / 你覺得這套如何 / 好像我還是她老公”。她沒有說一句我愛你,就是動作,在前夫面前沒有羞恥感,覺得沒有離婚一樣,在情感上還是一家人,這是指離婚書存在的指控。
百定安:江湖海這樣的詩太多了,這是他的代表作,很豐盈,在所表達的后面的東西極多。有的詩是語言到了意思就算到了,而有的詩是語言到了意義還在走。像送客一樣,客人遠去。留下自己。這就是好詩。
老刀:毛主席說,走資派還在走,哈哈!就是刻畫的形象豎立起來了。單個意象不重要,整體的詩作讓人記住了。
江湖海:像我另外寫過民工沒桌子吃飯,他們“蹲著 / 碗放在地面 / 地球是他們的飯桌”,也有意象在里面。
鄭德宏: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在談口語,寫口語,但很多口語詩出現并不盡人意,第一,門檻低;第二,俗套。像網上很多段子,也有情感啊。詩歌不能僅僅有意思有情感才是詩,詩歌必須要有詩意的空靈。段子味道的詩幾乎人人可以寫。當然,好的口語詩是干凈而又有回甘味的,讓人久久玩味而不膩。如江湖海的這首《腳氣》,還有剛才說的《前妻》那首,化大道為無痕,敘述干凈、詩意明朗,令人過目不忘。不是嗎?那露水夫妻也有情感啊。但有的詩是賣弄機智,像《招待》寫到:“娟子是在你家懷上的。”這和段子有什么區別嘛。這樣的詩太多了,難免千篇一律。
百定安:你說的那種詩很“任性”。有人把口語詩理解成本質上就沒有難度。
江湖海:《招待》這首詩有個背景設定 — 初到沿海時。新時期剛開始,人們才走出封閉。我想寫出那種歷史感,用微縮事件反映時代。
鄭德宏:現實很多矛盾,詩歌在于精神的召喚,在于詩人覺悟的提高。
百定安:如同一個攝影瞬間。經典攝影,就是通過瞬間制造永恒。
方舟:我喜歡江湖海的《腳氣》,《五朵金花》等,好詩多,還有我讀過的《五線譜》,真絕!但這一次這首《招待》中有一個詞套用得不好,破壞了全詩的語感,從審美趣味上講不喜歡這一類的詩,雖然是反映改革開放初期的特有現象。網路的段子手多用誤會法,可以和口語詩作比較。“段子在民間”,而詩歌是語言藝術,要有專業態度。我們不排除口語詩,但同樣不能因為你寫口語詩就排除斥意象詩,好像我們寫意象的就不是詩了。
至于翻譯體,我認為是假詩居多。它和詩人的血液、精神傳統沒有關聯。
關于口語詩,我也很糾結過。當年在上大學也看到一位師姐寫過“小子,你守的(守門員)可是國門!”這樣的口語詩,很興奮,但后來我沒有走口語化的路。93年韓東來東莞時我還和他討論過。口語體可以比作攝影片段,需要抓拍技巧,好的技術處理,我覺得不難。想提高質量就要擺脫這個層面。藝術家在不同時段要進入不同的層次和追求。你江湖海可以有你的詩風,也很有成績,但詩歌確是有自己的專業標準的,有大眾和小眾之分。口語詩有獲得大多數人的接受優勢,但很多口語詩技術是沒過關的,容易模仿。衡量詩的好壞不能靠寫作量的基數來支撐。(老刀:段子和口語詩的差別還是在能不能輕易被模仿,來自生命的,不易被模仿,走腦的,容易被模仿。) 我在90年代寫過《一位業余思想者的下午》,羅列一大堆當天當下的具體事例和場景,像“一萬只雞集結一個城市”,像朋友在東莞的街道“尋找我懷舊的口信”,可到最后,還是有升華和轉折的,有深刻的自省和批判。這樣的詩不口語嗎?當時的底層社會苦悶、充滿矛盾。一首簡單的口語詩確不足表達我復雜的內心。其實每一個詩人在不同時期應該有不同的風格,而不是一條路走到黑。比如像畢加索的幾個時期,每一個時期都有不同的意義。創作要和時代關聯,要接地氣,但也要有藝術野心。小敘事可以很有意思,有難也有易,我不反對口語詩。但和我的追求不在一個方向。
伍方斐:江湖海的詩歌有辨識度,有自己的風格,干凈,沒有枝蔓,很直接,也有韻味。《老鼠》喻指著在底層刨食的人。《腳氣》也講前夫妻情,看和剛才討論的《前妻》寓意相反,腳氣是一種病態,它來自致命的親近,二十年消不了。但不直露地講出來,這是口語詩特有的味道。淺白的寫法喚起一些東西,一言難盡,感慨過去了的無法改變。《招待》里的“精神方面的招待”,用詞可以斟酌。《五朵金花》最豐富,有厚重的歷史感。但銅鏡里是“跳出一個人”好還是跳出“一張臉”好?跳出人顯得突兀。這首用的是魔幻現實主義的筆法。《我只看見黑暗》簡單了一點。
總體來說,口語詩有它的合法性,這不用說。它碎片化地擷取生活感觸,發現通常被忽略的東西。意象詩關注的不在生活本身,同樣有合法性的根基。意象詩注重語言錘煉,口語體直白淺露,卻有可能含義更豐富。江湖海的詩都是一首單獨處理一個題材,有些太過干凈。口語詩必然不是段子,它有詩的節奏感,從表面推出蘊意,需要時間歷練生成,有好的積淀。詩歌結構可以在干上增枝葉。也許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人的復雜經驗可以兼顧。
老刀:我表達過一個觀點,段子是走臉,口語詩是走心。
粥樣:我在思考詩歌“份量”的問題。我覺得可以拿交響樂做比方。四個樂章里總是會有慢板、柔板,又有快板、急板,不可能說這個好那個要不得。詩歌,我考慮是不是可以大致分“輕”的詩歌和“重”的詩歌。輕詩歌可以是輕巧、輕盈,是讀后覺得有趣、有點小感慨的詩歌。但輕詩歌里有一種輕中有重的詩歌,那就是簡單外表下予人深切的回味。輕詩歌可以是很好的詩歌。
江湖海是每天應付著俗事,又不受影響地沉浸在詩里的人。他的詩歌以輕盈、輕巧為特點,有的又會在輕中透出重。像他剛才舉的民工以地球當飯桌這樣的外延廣闊的作品。
《招待》這首我原來也當段子看,但湖海剛才強調它的歷史感,他的申辯還真的可以深化,可以回想一下那個由封閉轉向敞開的特定時代給人的傳統思想沖擊有多大。娟子懷孕很可能是從看毛片中得到的啟蒙,多么可嘆!
《腳氣》我部分同意伍教授的分析,但可以設想“我”對前妻的感情可能是五味雜陳的,他會不會覺得這病甚至患得有幾分“親切”呢,里面的感情寄托曲折深沉。
《五朵金花》開始沒讀懂,應該是打開蓋子跳出一個人(或一張臉),“再”打開……,又跳出……,再加一句“總共跳出五個(張)”,這才能算交待清楚。“她們五個 / 沒有一個長命”是本詩的詩眼,輕里出“重”。
侯平章:江湖海的詩畫面感強。《老鼠》抒發內心的悲痛。《腳氣》里表達親人間也難免帶來傷害,感情復雜。
江湖海:《老鼠》那種現象是鄉村城市化的背景。我寫過一首《五線譜》:“黃昏我走出三新村 / 看到數十只半死不活的鳥 / 蹲在五根平行電線上 / 我心驚之下默唱了一遍 / 果然是哀樂”。
(粥樣:這背景從字面真沒看出來。)
【粥樣篇】

粥樣作品
《我在緩步中兩耳生風》
新鋪的柏油路上 走著像一陣輕塵
左邊是湖 高出右邊草坪甚多
看著無盡的前方 把握著動態的平衡
一陣光明將很快打暗
我怎么總是這樣 提前患得患失
《陌生》
命運在我未料到的時間 把我領到沒有料到的地點
它要我在這里打拳
手撥開了陌生的風 腳蹬開陌生的氣息
我看到了 陌生的自己
是這么陌生地值得珍愛
《相信》
不相信靈氣 我相信月光嗎?
它就在我頭前
不相信啟示 我相信無心而發的聲音嗎?
它就在耳邊
是水 是樹 是風景
是蚊子 是鳴蟲 是釀造中的高興
粥樣:再次感謝老刀,不是這個活動,我半年就渾渾噩噩地過了。南湖論壇還能辦第二屆,真是沒有想到。可惜衛平和春潮沒能來,不過很高興見到方舟,我佩服的詩人,又結識新朋友平章。我們在這里我想更像個學習小組,文革時候這樣自由討論的小組甚至是要在地下的。自由新時代大家又忽視這種認真批評具體作品的學習形式了。我們多數是60后“老人”,卻像回到當年,圍坐輪流發言,有文學青年的真誠,我很感動。遺憾的是看資料的時間太短,尤其像我沒有急才的,準備不充分就說不出實質性的什么東西。
還有三十三天我就到知天命之年,這個論壇可算是給我的生日禮物。人老了,除了新體自由詩,也想試試舊體。現在剛開始踢世界杯,又臨近端午節,在此附庸風雅謅詩一首,獻給南湖論壇:
匆整卷冊赴南湖,盼聆妙論點通途。
足球龍舟離我遠,珍重知音與修竹。
對翻譯體我原本感觸不多,也不知道刀兄提出討論這個話題有沒有什么今日詩壇的動態背景,但受國外文學譯本影響進行詩歌創作的在詩人作品中留下痕跡我還是看到一些。歐化的表達和本土的確實隔了一層,甚至侵害著我們的母語。像陳東東,喜歡一些西方意象,如“處女星高懸”(《贊美詩》)、“光芒擊穿了圣處女摸”(《金雨》,均出自’08作家版《解禁書》),雖然東西文化日益交融,但這樣的趣味很扭曲。同一套“帕米爾當代詩歌典藏”里王家新的《未完成的詩》,不乏看得出受翻譯詩影響的翻譯體。《一九七六》,有很典型中國政治意味的詩題,行句中也有“我仍將繼續劈我的柴”、“我仍將揮舞斧頭”這類“將”字句,而鮮活的應該是“仍會”怎樣怎樣。《日記》里,“園丁推著他的除草機”里“他的”這樣點明所屬關系在漢語里是不重要的,而在至少我知道的英語里卻再自然不過。所以這里有沒有潛移默化的原因呢?又如“小女兒哭了:/ ‘父親在哪里?…… ’ ”(《我們怎樣講故事》),這里明顯是一個小女孩,設想她的口吻不是應該說“爸爸”嗎?而英語里,father 倒是大小通用的。
前面說過,自認民間的于堅竟很認同張棗,而后者我恰恰是覺得他相當地拿腔拿調。他的名作看著頭疼。已是經典的《鏡中》:“低下頭,回答著皇帝”和前面說的“她騎馬過來”有什么關系?太能扯了。再比如《燈芯絨幸福的舞蹈》里,“ ……我的五官狂蹦 / 亂跳…… ”前一形容已形象得漂亮,后面是蛇足。但這游離翻譯體的討論,不說了。同一首詩里,“‘她理應修飾’”,這樣的句子才該被好的漢語好好修飾。
翻譯體源自翻譯腔。得“詩歌與人”獎的扎噶耶夫斯基,代表作題目翻譯過來是“你試著贊頌殘缺的世界吧”,禮孩圍繞這件事做活動編的特刊,是不是意識到問題,刊名變成“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好一些,但“試著”、“嘗試”中國人不會這么說的。波蘭文怎樣我不懂,英文用try to是很順的。翻譯時能不能不這么亦步亦趨,陷入定式。變成“你想法贊美…… ”會不會好一些?
老刀:“你贊美這個殘缺的世界吧”就行了嘛!(粥樣:這里有個翻譯倫理的問題,盡量顧全原文。)英語我不懂啊,可一個“吧…… ”就包含“嘗試”的語氣了!
方舟:“想法”?生硬。
江湖海:我看過一個版本是“你試試贊美……
粥樣:這種非漢語的慣用表達已漸漸進入漢語詩了。上面說的陳東東就寫過“試著讀一封女友的信”(《回信》)。[過后補充]而漢語一些固有結構如“在 …… 里、“在…… 上”,經常會被簡略成只有“在”。
悉心體會原文后用生動的漢語表達會多么美。極端一些,甚至盡人皆知的那一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一般翻譯作“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不如譯成“就這樣,還是算了吧,真是個問題”!
按老刀通知我的還匯報一下近期的研讀情況。我在持續關注的是四川彝族漢語詩歌群體。彝族有自己的單體文字,是世界上除漢字以外唯一一種真可以出報紙、搞文學的單字。彝族有一大撥極有才華的人,堅持多年,2015年最近推出了厚厚四大本的《中國彝族當代詩歌大系》。
江湖海:我知道有個彝族詩人(失記名字,請詢湖海兄),他一下虛構出四十個彝族詩人的名字,寫出很特別的詩。
粥樣:我想具體推舉一位攀枝花詩人沙馬。他擅寫長篇組詩,由故鄉沃土深切感受,并穿梭歷史,從根性中提升,用質樸又渾厚的語言功底來煉金。比如他的《南高原,蒼茫只是一瞬間》里寫道:“阿媽,你走了很久 / 我想再看看你悲戚的面容 / 你帶走了母語的祈禱和隱喻 / 除了記憶,有誰理會”。無奈、悲沉,像老虎生病了,但余威猶在。他的《南高原:彝人與火》里奔放厚重的句子可以聯想到當年楊煉玩過的,但天空的蒼鷹不容否定。在另一個組詩《南高原詩篇》里,他寫道“‘一些手,會直接回到故鄉 / 一些臉,會重新安放在荒蕪的棲息地’/‘可以肯定,高大的墓碑旁 / 是螞蟻留下的鋸片和閃亮的繩子’”。基于深入本根,再接駁大氣象,成為有血有肉的雷霆。這是我夢寐中追求的。
在這里,我呼吁漢族詩人不斷向國外優秀詩人學習的同時,也從少數民族詩人中汲取滋養。
說回我自己的作品。幸好老刀這次只要求拿出三到五首詩,不然我還真沒那么多出得了手的東西。這里的東西是我勉力而為的。《離散》是看金正恩、特朗普會面的新聞,離散家屬痛哭的鏡頭給我的觸動。《你從》紀念女詩人青蛇,盡力感悟。我和老刀、德宏你們不一樣,是從小就在廣州,沒有長期離開過。我寫詩更傾向引申事相,傾心于領悟。《高手》是多少有點根性的,試圖對怎樣評價普通人提出新的思路。《胡里阿拉索》是十幾年前的作品,從一本科幻小說里看到這個虛構的這個部族呼喚語,在異域、異時間放縱想像。《堅信》是我今年命名的“詞奔體”最新作,實在太長了,弄了個精縮版。(伍方斐:是和老刀搞的?)不不,這次是我自創的,有關文章附在后面,是想在有意味地窮盡對一個詞語或句式的想象方面,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開拓詩歌的可能性。另外我寫詩一般避免直接用愛、靈魂這類字眼,它們已被用濫,可以歸給散文和歌詞,我會用別的詞語搭配表現出它們。對于詩歌,耳目一新是重要的。不再占時間了,請大家批評。
老刀:粥樣常寫一些率性的東西,比如障礙寫作的一些作品,有突出的個性。我還是喜歡你以前那首《名詞解釋》。“我”在恍惚中把小姐想成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妻子,最后甚至是自己的母親。一種高度的特異狀態。而你這里的是就不是親身體驗,像故意去這么寫。《離散》的第一句:“道路等得焦急,脹破了薄薄的瀝青”,道路焦不焦急你怎么知道呢?有的東西不能強加,離開了事物本身。句子到哪里,應該心就到哪里,沒有躲閃,像黃遵憲說的我手寫我口。
江湖海:粥樣的東西和上一批的不同,追求經典寫作。最后的長詩我沒看,我對這種劈頭蓋腦的東西都是不看的。你的詩有顆粒感、質感,就是太刻意了,“尋章摘句老雕蟲”。青蛇,后來叫青兒,我世紀初的時候和她一起當過版主。她生病我也捐了兩千塊錢,她那情況后來沒辦法了。我也有給她的悼詩。
《高手》生活化,環環相扣。《胡里阿拉索》不錯,“我看見她們沉甸甸的乳房 由于仰天高叫而擺蕩”,富有動感。
伍方斐:粥樣有詩歌理論,很難得,愿意去做先鋒性的探索。你的詩很難找到類似的路數,既不是“知識分子”的,又不是純口語,自己有一套語言系統。
《離散》最后:“ ……啥時候 / 輪到蒼老成為力量”。我知道你是寫那些離散的老人,一種情感表達的焦慮,但總覺得生硬。 [粥樣事后候補充:現在覺得“啥”字輕佻,還是用回正式的“什么”。]
(老刀:這詩特點明顯。)
看你的詩要提著氣、費神去適應。《你從》里“……過于夸張的 / 口呆目瞪”,好像不順暢。希望你克服毛病,探索口語的豐富性。《高手》里面,你的價值觀上還有些后現代色彩,再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意義。觀念體現在語言表達上。《胡里阿拉索》順暢漂亮,尤其第一節。
老刀:粥樣你的《胡里阿拉索》我又看了一下,覺得第一節很有味道啊。
鄭德宏:粥樣的詩和別人有區別,他的大量詩歌遣詞造句很不同,突兀、有壓力。這種壓力讓人欲罷不能。甚至緊的喘不過氣來。里面看到實驗性,詞語的碰撞感。不知道他會走向哪里。
但他的這首《胡里阿拉索》遣詞造句卻不突兀,像流水一樣細膩自然,讀到這首詩仿佛異域風情浮現眼前。但難免被翻譯體掩蓋詩歌特色。我讀俄羅斯文學時常常有這種感受。
粥樣的詩還是多年前讀過的那首《凝望嬰兒》,很棒,超級棒。
方舟:粥樣有想法、有理論、還有“野心”。這幾首里面最好的還是《胡里阿拉索》。《高手》就像抖包袱,我一看開頭就知道結果了。你的詩還是給了人陌生的語境,有新鮮的閱讀感。不過《胡里》第二節“大湖裂震”,故意造的詞損害了詩意的整體,還有些通常不熟悉的語法。百定安:粥樣的詩有異質性,他自己孤獨前進,有意識地探索。不管不顧的姿態很可貴。
《高手》里面有語調變化,語言本身有自己的構造。《胡里阿拉索》是探索性的,更多容納彝族元素。我也熱望漢族詩人僅看到自己民族是不夠的。古風、樂府可以繼續崇拜,而金斯堡是怎樣成功的,又有他的特殊性。
粥樣的詩要提著勁看,餓肚子是不行的。聚力一出,緊,像用錘子砸,累。你追求詩歌的緊
是為了達到狠。但是思想的銳利和用力的語言不成正比。還應當有個“破”,緩解、和解、呼吸。關于經典的努力,不好說。你這樣的要么寫成長詩,但我認為長詩,結構是一大難題,它需要很大的駕馭能力。要避免語言同質化。短不等于少,less = more。總共就那么點鹽,加在一碗水里顯得出來,一桶水里就稀釋了。(老刀:要做減法。)特意的鋪排,密集度。(方舟:先要話說清楚。)找到“破”處、找到緩沖機制。
百定安:粥樣的詩有異質性,他自己孤獨前進,有意識地探索。不管不顧的姿態很可貴。這次他帶來的對彝族民歌的思索很有新意。而且相對來講我更喜歡他的《胡里阿拉索》。詩就是要放開來寫。
《高手》里面有語調變化,語言本身有自己的構造。《胡里阿拉索》是探索性的,更多容納彝族元素。我也熱望漢族詩人僅看到自己民族是不夠的。古風、樂府可以繼續崇拜,而金斯堡是怎樣成功的,又有他的特殊性。
粥樣的詩要提著勁看,餓肚子是不行的。聚力,緊,像用錘子砸,累。你追求詩歌的緊是為了達到狠。但是思想的銳利和語言的用力不一定成正比。還應當有個“破”,緩解、和解。
關于經典的努力,例如這首長詩,我是點贊的。但我認為長詩需要很強的駕馭能力和突進能力。一首長詩的語言更要避免同質化。長不等于多,短不等于少,正如威廉斯所說:less is more。總共就那么點鹽,加在一碗水里顯得出來,放進一桶水里就稀釋了。
(老刀:要做減法。)特意的鋪排,密集度。
(方舟:先要話說清楚。)
找到“破”處、找到緩沖機制。
侯平章:粥樣詩歌有發現。前一陣我關注航拍中國,很重視畫面感。“這古老的森林里的聲音 / 胡里阿拉索 我們偷空喝酒的聲音 / 那酒從一地發酵經年的野蘋果里飄出來”(《胡里阿拉索》)這樣的,就是畫面感強。
(老刀:也有交響。)
【百定安篇】

百定安作品
《根源之痛》
你所稱的故鄉,其實就是你母親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
某一張床上,血淋淋地
生你
她放肆地呼喊
獨自領受你和父親
追加給她的痛之力量
臍帶牽你走出你的故宮
母親抱著你也抱著皇帝
但你痛苦的病根完整地遺傳了她
這是你終生不能百分之百快樂的原因
世上的母親都死于痛死故鄉亦是
那些修辭完美而不帶嘶啞之聲的喊叫
是虛偽的
那些向著墓碑所說的愛
真切,而又接近說謊
《在金邊大屠殺紀念館》
我無數次寫到黑暗。寫到黑白
——這世界僅存的兩種涂料。
寫到馬王堆的一幅帛畫
三界如一把梯子。鬼
爬上一層,成人。人
爬上一層 ,成神
我還無數次
寫到路燈和湖泊的絕望。
它們已竭力吞服下那么多
仍被黑暗圍堵著
仍被黑暗覆蓋著
我寫下那些高舉火把奔跑的人們
燃盡身體的油脂
骷髏仍在迅跑,無沿之暗
帶著風聲
呼呼作響
——像極了仲夜的
十萬聲酣睡
《沉著些》
視覺是主觀的,聽覺是客觀的。這是我的哲學。但它有一半虛妄。
你憤怒于嘈切之聲但那是主觀的。世界
并不稀罕一張五官扭曲的臉。嘶啞的文字也是。
一件作品的落款,多或少幾個字,無所謂。
從烽火臺上下來的,頭發就應該紛亂,被硝煙點著。
從斷頭臺上下來的,就應該提著自己的頭。
從牌坊下走過來的,就應該身體發霉,無可救藥。
小時候時常聽到屠夫傳授技藝:
動刀子的事,要沉著些
百定安:剛才伍教授說的《哈姆萊特》用的是中古英語。而它同時又是一種舞臺語,韻體和自由體摻雜。
說說我自己的一些看法。我對詩的不同風格始終抱著包容有時也可以說是一種中庸的態度。無論哪一種風格都能出好作品,也能出不好的東西。而由內心出發牽動的詩意語言,總會更打動我。不同地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語感。現在我更側重于讀東歐的和拉美的詩歌。這是個人趣味吧。靠近哲學的、超驗的、冥想的,內容有痛感的,風格上汪洋恣肆的。例如龐德的駁雜、惠特曼的創造和大開大合、自白派的壯士斷腕,俄羅斯白銀時期的普遍的苦難,聶魯達的憂傷的抒情。我就學習他們的這些特性。我的句子有時很長,有些憂郁,腦子里經常有特朗斯特羅姆和博爾赫斯。當然只是一些皮毛。近來讀譯智利的帕拉,也喜歡那種糙勁。說不定哪天我還會試試寫一寫新聞體詩。不要緊,弄不好,折回來就是。
雖然我也在同一個城市生活這么久,也寫過本土詩,但不像你們幾位執著于本土。我是一種風格寫到一定程度,就會“破”一下,并要求自己保留一定的粗糙感。在“雅”中釘釘子。今天和明天,這一首和另一首,寫的甚至甚至不像不出自一個人之手。我關注社會現實,也關注靈魂。當然我也很看中神性寫作的意義。只是一種寫法別走極端,繞彎子太多。語言是情感的墜落物質,不應該過度迷戀段子式寫法,思路要寬闊,寫出自己是最主要的。
方舟:百定安的詩有多樣化的風格。《華陽湖的草卉綱目》有意思,言盡意不盡,可以看出是有別于我們60后的人寫的。讀過他吟詠漢字造字方面的詩。老百的語言既可以是大膽刁鉆,又可以文雅得體,還有一劍封喉的效果。它們是來源于現實生活加以提煉的作品。像《晨誦》這樣寫動物的詩,很耐讀。
百定安:在上一屆論壇后我和詩友的交流很多,但也靜下來閱讀,進一步思考很多東西。《迎面走來一個小人物》不是口語,有許多意象。鄉土的東西我再融進水泥鋼筋的意象(《故鄉是書面語》),講到外地的民工,想嫁接進現代語境,但做得還沒那么精致。
伍方斐:讀了百定安的詩有一種震撼。(方舟:他的人一直很低調。)他的風格成熟統一,變中有不變,很平易。姿態上我想到有些像弗羅斯特,有平實自然的韻味,有些句式稍長。他的敘事抓住事件的敏感點。《迎面走來一個小人物》和《卑微是徹底的,而不是名詞》風格感強。《在金邊大屠殺紀念館》沒有直接提殺戮,卻描繪出了那里陰森的氛圍。一地的慘痛傳達出共通的人類經驗。好像你對敘述的駕馭力還不夠。(百定安:是這樣)。
江湖海:我搞東莞40名詩人訪談,百定安的打頭的。他的語感迷人,《卑微是徹底的》里面,“卑微抓緊大地”以形象表現觀念,有很深的積淀,而更濃的詩意在沒有寫出的部分。
伍方斐:《故鄉是書面語》后三句,在故鄉收麥子的民工沒了土地,可說到饅頭卻沒有把它和種麥子再聯系起來,應該寫得更有感覺。
鄭德宏:上次南湖詩歌論壇第一次和老百見面時,我就說過,老百是一個敦實溫和之人,仿佛他的詩和詩評一樣。(笑。感謝百老師為我寫評論。)這一兩年老百在網絡混的很火,我一直留意關注。
我認為老百的詩有幾個特點。一、老百的詩干凈、有力,層層推進,讓詩意呈現紙上,讓讀者一目了然。二、我說百定安的人與其詩一樣是有道理的。他的寫作是嚴肅、內斂而富有深度的寫作,他有將個體經驗(對生命的認知)轉化為大眾經驗的能力。如第一首《迎面走來一個小人物》等。三、老百的詩是口語而又非口語(笑,和我一樣)。他的很多詩都是運用意象。如《燈籠之詩》《大屠殺紀念館》。意象在詩歌中的力量是巨大的,有的詩僅一個意象就能撐起一首詩,雖然意象帶有大的風險或壞了一首詩。我喜歡將意像植入口語,它讓口語語感更加迷人。
此外,百定安的悲憫情懷不容忽視,我在她的詩歌中看到了真誠與善意。
侯平章:百定安的詩看過幾個讀本里的。這里喜歡《深度陌生》,先實后虛,生活充滿意外,生死沒法預料,由此而引起的陌生,人生悲劇由凄涼而陌生,很感慨。
老刀:他的語言有質感,多陌生化語句,他往“下”挖的力度大。我轉過他的詩。現在這組我還不特別滿意,還顯露不出老百整個的詩歌功夫。在“中外詩歌在線”,上次論壇也參與交流的那首《沉默是父子最好的對話》:“父親死的時候,我哭幾聲 / 他冷冷地躺著沒有說話 / 我貼著他臉頰沒有說話 // 父親出殯時,我哭了幾聲 / 他跟我走著沒有說話 / 我送他到墓地沒有說話 // 四月我踩著春天去看父親 / 他和墓碑薄薄地站著沒有說話 / 我燒香磕頭但沒有說話 // 該說些什么呢,父親?/ 我是你的兒子/// 語言表達干凈,刻畫出這么內心掙扎的人。人都有犯錯的權利,可犯了錯卻要用整個一生來懺悔。不寫詩的任何人,包括江洋大盜,他改邪歸正了,都會有一個懺悔的時刻。
我讀過惠特曼關于戰爭的一首詩,講他的戰友死去了,月光映照著卻有一種安詳、凄美感。他描述戰爭中的燒傷、硝煙中的戰壕。還有一首詩講戰爭陳列館中的軍號,“我”試圖吹響它,但不敢因為它是來自敵人的戰利品。生怕一旦吹響,敵人會蜂擁而來。
都是這么短短幾句,很簡單的情節就復活了戰爭,很有力、精干。
百定安的是走在這個方向,出自己的精華,節奏感、質感強。
粥樣:很高興和百定安第二次見面,希望有更多機會見,見面前我都把你的樣子和別人混起來了,希望這次不會。
首先印象深刻是老百的臨場發言,敢說且又內容豐富。不光是詩歌,您對人生的理解都很深。您提到“冥想”、“破”,都是我有極大興趣的關鍵詞。
您做詩歌翻譯,最近我也往這方面嘗試,當然還是英譯中相對稱手。我只是做自己的,想把一些有定論的名詩片段用自己的方式、按自己的理解,并參考已出現的譯本再搞一個自己的。目前已譯了金斯堡的《嚎叫》第一節和印在這里的拜倫的《哀希臘》,回去想翻一下剛才提到的哈姆萊特那段最著名的獨白,純只為了在翻譯中學習。希望這方面能和您交流。 您兩次論壇都提到美國自白派,我偏偏幾乎沒看過它,是我無數弱項中的一個,卻很想領略。說到這里的詩。首先覺得您可以是個格言詩高手。像“白云落在哪里,哪里就是藍天”(《深度陌生》)、“活著,才是暗號”(《人比石頭易變》),很驚警。
您豐厚的悲憫情懷表達得很藝術,運行在讀者的心底。《迎面走來一個小人物》表達得算顯豁的,《在金邊大屠殺紀念館》就悲沉得簡勁,我寫《離散》這類題材時,要向您學習。《卑微是徹底的,而不是名詞》里抓緊大地僅僅是為了求生而不是把大地拔起,一下揭示了本質,加上前面“草根是個嚴肅的詞”這深得我心的一句,顛覆人們對本土性的一般說法。《愚人節》開始以為又是一首新聞體,后面卻越來越沉重,又一次顛覆,“愚人節”的含義一下深邃了。《深度陌生》也這樣分前后兩種感覺,現實輕快的抒情,后面卻敘述一場悲劇。出意外的小林“比我更年輕 / 但走得更遠,更陌生”,痛切得含蓄、幽深,可作品并沒到此完結。結尾兩句,這個“更陌生”是“從他新寡的妻子的眼神中 / 看到的”,一下子,“陌生”這個大家熟悉的詞的容量突然變大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安?到底“陌生”何解,唯有讓人沉吟。
《晨誦》里,必定有一朵千花萬花,必定有一朵首開,這是大家知道的常識。我們卻從不意識去深想一步,它是哪一朵,后來怎樣。百定安在別人不想的地方想,而且表現為憂傷的詩句,展現了至深的情懷。
但也有一些詩意我不能領會。頭一首《迎面走來一個小人物》到最后“我”為什么會對美麗、美好驚詫起來,理路有點斷。尾一首《故鄉是書面語》里饅頭像乳房,應是哪里特定的饅頭做法吧,而讓“他們”(民工)盤桓在這個問題上,和前面講的城鄉對比不太能構成有意味的聯想關系,不像“愚人節”、“陌生”幾個命題。《燈籠之詩》里“燈籠照到哪里,那里的夜,就飄零”已經極棒了,后面的補充不需要。
前面我講詩歌的輕重,您的詩里正好有這樣的例子。像說蟬“飛逃時,不忘記帶走哨子”很好玩,是輕巧的。《深度陌生》也很輕,卻是由輕達重。
【侯平章篇】

侯平章作品
《春天的時刻》
春天的時刻,兩個黃鸝
沐浴著陽光,坐在明亮的柳枝間
沒有人能聽懂這樣的話語
沉默不語比語言更多地表達
它們比我們更加歡快,在夜晚來臨之前
那些神秘的思想,只有黃鸝更清楚
《金秋》
紅葉在遙遠的空中晃著
那些飄散在蒼茫中的名字
留在心中的話語被眼前的畫面點燃
紅日掛在西山,草垛間跳躍的喜悅
我在遠處的山頭,喊著秋天的名詞
那片暫停耕耘的土地,我在夕陽下走回村莊
總是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
我的面前,是遙遙在望的山坡
山坡外,是一望無際的夢想
《祖父》
視父依然坐在門檻上
他依然
舉目凝望,沒有憂傷
頭上的白發被陽光鍍上了銀色
他心里那些閃閃發光的往事
就像我一無所知的未來
侯平章:翻譯詩我一直喜歡讀。但讀那本“諾貝爾獎獲獎詩人詩選”沒有感覺。它是河北一出版社出的,味同嚼蠟。詩心生詩語,詩歌是內心生活的表達。這里選的一組是我05年前寫的,那時我父親還在世,我享受著詩意生活。那以后,我得回歸世俗生活。每一首詩背后都有一段糾葛。
方舟:平章也是東莞“老”詩人了,60后就可以算“中老”年,委婉的說法呵。《吃芒果的女孩》是首好詩,寫得活。我覺得平章最近的詩應該好很次,上次讀過你的一個組詩,印象深刻。這里看到的“春天”系列,坦率地說,不好很好。語言要更個性而且別人不能模仿的。這一組從立意和語言上沒讀到特別震撼的東西。
鄭德宏:“平章侯”,我們平時這么叫他。他的每首詩有其完整性,但是語言比較陳舊。
伍方斐:侯平章的詩我是第一次看,說說我的感受。我覺得在論壇提交的詩最好是最近的,這些是你以前寫的東西。語言沒有什么特色,都滑過去了,詩里形容詞、定語有些多了。
我們畢竟是做專業閱讀的,如果要聽你費勁的當面解釋,一定里面有問題。
江湖海:我給平章做過訪談錄,他那時給我的詩歌不錯,有生活、有痛感。詩歌是日新月異的,這里的有些老套。
平章啊,我看出來了,這些詩是你以前送我的書里復印下來的喲。
百定安:你看你這樣,想糊弄我們這些老江湖啊……
老刀:平章是我的好友,他近期的詩不是這樣的,挖掘生活更深,帶有自己的體溫。(方舟:春天一個詞太大了。江湖海:要加強個人體驗。)有一種觀點,詩歌不要隨便就聯想,它會成我套路。
粥樣:初認識平章,感覺這些詩出自純真的感情。老刀也是挑自己當年的詩,看來平章很自信。《吃芒果的女孩》有特點,可以看出詩人的思緒在慢慢轉移。由芒果到桃子,漫長回憶后歸結為“后來聽人說 / 還有 / 比桃子還好的水果”。不明說是什么,讀者能琢磨出這又轉回到芒果。機巧、含蓄。
《春之痛》是一首佳作:“乘上風的翅膀”句子本身很美卻像通俗歌詞,作者延用,卻因后半句“越過焦急的黑夜抵達故鄉”,個性化的用詞把它挽救了。且氣氛由輕轉沉。“桃花把小院裝扮得春意盎然”— 情境由緊張又變成喜悅,但立刻“我握住父親骨感的手如握緊風的顫抖 / 歲月已經摘盡父親身上的一片片綠葉”,寫得老練、鮮活,情境再變為沉重。一節四行的詩,氣氛就三度跌宕。(“骨感的手”可斟酌。)“父親的微笑”先后經歷了桃花、李花、杏花、梨花,花卉展覽,作者的抒情態度一度持續后卻再一轉,父親西去,和他的腳印發生關系的依舊繞回最早提到的桃 – 桃樹,繁花都不合時宜了,出現果子 – 它們“踩成我心中痛的堅果”。
豐沛的感情結合不尋常的技藝,深深打動人。平章你真該把這首詩放在最頭。
【方舟篇】

方舟作品
《如何愛上一條河流》
在一條河流的邊上
我開始自己的下半生
大海很近,海水一次次倒灌
平靜的河流每天朝相反的方向涌動
我無法接近那幾只棲息的白色鳥
它的動與靜像生命的逃離與消遣
河面上常常飄浮著生殖力旺盛的
外來物種,積木、圖紙、家具、塑料制品
堅硬的、猶豫的、重要的、消失的
潛行于河水的底部并為河水所消化
“它的污漬來自沿途和遠方”
“那些夜間行駛的運沙船最懂得河的賦形”
我常告訴同行的散步者
你嘗試放心去贊美一條河的落日和余輝
并不需要追究它本有的
清澈和真實。它努力掩飾的那一部分
——它曾經的自由,還有它接近
入海口時的不安和拘謹
《疊石志》
我放過大海,大海就漂走了
我放過天空,天空就遼闊起來
但我不放過一塊石頭
我讓它和我一起蹲著
它的血連著我的血
它身體內的銀是我命里的金
很多遠處的事物在地平線之外
現在,你可以坐到我的肩上來
你看累了,我們就換一換
你要說話,我們就叫海水也過來聽
《在淇澳島白石街》
在淇澳島白石街,我想像一種生活
大海圍住故鄉,我成為原住民
耕田打魚出海,守著日出日落
偶爾邀請季風清洗村史和會唱歌的樹
于次日中午的祈禱聲里翻身站起
在淇澳島白石街,我常常會收回
伸進伶仃洋的衣角和船只
讓她裝滿鹽水海貨和流亡者的詩句
然后在白石街的矮房子前
曬著咸咸的太陽并嘗試沉默的念白
在淇澳島白石街,我也會緝私或遠征
參加火熱的運動。把故居留給后來者
瞻仰。如果他們發現了那堵蠔墻
他們會佇足流連,理解最柔軟的心房
都裹著一層行走的石殼
在淇澳島白石街,我發現廣場古炮臺
光滑而清冷。抗英群雕里的漁民
身著布衣,重新又走在白石街上
向我們解釋大海已進入休漁期
海產價格略有上漲
方舟:我最近的風格有變化,老百和江湖海寫過我的評論。因為工作關系,我90年代的詩顯得沉重,多底層關注,思考地方性,再求變。我老家婁底,是湘西血性,那里有豐厚的人文傳統。但后來我在自己詩中發現,里面竟然很少湖南的東西。對于廣東我是外省人,但時代變了,一個地方待久了又會具備那里的地方性。沈從文寫《邊城》,后來又去北京,他的地方性還在邊城。還有一種,就是我推崇的,是世界公民的寫作。工作牽扯到生活環境的位移變化,我的地方性是動態的。
我平常較安靜,在東莞每天走兩萬步,考察過東莞各處的歷史文化記憶,也去審視杰作中是怎樣把地方性和世界性打通的。
相當一段時間我寫詩比較慢,一年幾首,最多十幾首,不趕也不急,胸無大志。現在這一兩年在集中精力看書寫作,想恢復到90年代的狀態。不成熟的有的也先留下,沒有刪掉。這里的《疊石志》、《在淇澳島白石街》是在珠海時寫的。《敏感書》我個人比較看好。《在始興,草木有本心》試圖把古代生活場景賦予現代味道。《截句:東莞明清十二景》是東莞明清十二景,我進行了加以闡釋的古詩新譯。所謂本土,不見得就是寫舊東西,而是在寫舊物時要考慮怎樣融入新的思考,讓“舊”生發出“新”來,有現代性的關照在里面,哪怕只有一點點。
鄭德宏:方舟的詩顯現了他對世界生命理念的詩意呈現,看似平靜,又不平靜。里面有生長性,詩性融入對萬物的理解,展現“大”的環境。他還表現出對社會底層關懷,對個體生命的尊嚴與溫情的敬畏。
伍方斐:方舟的前面幾首很棒。《如何愛上一條河流》描繪現狀,以環境的污染喻指人生境遇。(方舟:一寫出來,朋友圈反響還可以。)它的語式是對話體,巧妙。這一兩年你換了一副筆墨。《敏感書》你沒寫好,浪費了一個好題目。預言又吐,不能都是瘙癢式的。
你風格老練,有深度。本土化不一定是寫婁底,你是廣東“在地化”最好的詩人,對事物的表達到位。后面的東莞物象文化詩,語言自成特色,干凈。
江湖海:方舟是老朋友,也叫老幫子。他的資歷好,我給他的定位是他是技術修辭形詩人,詩學方面的學養造詣很深。
看得出他迫切要轉型,求變。他寫過《機器的鄉愁》,寫過《湖南的親戚》。他常在民間行走,詩風又變,更闊大,有高端的筆路。
這里的詩前六首成功,富有嶺南地域性。我也曾寫工作所在的惠州三新村。你這次轉得徹底。詩歌有哲理、思想,卻不像很成功。后面的是你最失敗的,事實不足,觀點拖泥帶水。詩歌應該呈現事實而非觀點。
百定安:我覺得這里的詩比在東莞民間行走更好,你確實是“在地”最成功的,看得出你是努力、有意識地去寫,探索,伴有冥想,是高手寫作。看你一些詩就是看東莞歷史。就這首《敏感書》不是你的水平。像生孩子,羊水全帶出來了。哈哈,你是老江湖,成熟度沒得說。
(伍方斐:大家風范,還在總結時期。)
韓東也講異質性,和以前的自己告別。有理性思維能力很好,但要防止像馬克思說的用抽象駕控作品。兩條腿走路。你寫“詩意東莞”沒人能和你爭,再從中生發寫異質會更好。
(伍方斐:質的飛躍可以期待。)要盡量追求自在的寫作。
侯平章:以前讀過方舟的散文集《傾聽南方》,從打工記事到人文關懷,以及對環保生態的關注,可以稱為東莞志傳。(百定安:能鋪排,又不亂,把持得住。)他可以說是東莞詩歌的代言人。
老刀:認識方舟二十年了,還是當年詩歌協會成立的時候。他是智慧型才子。今天開談之前粥樣還跟我說,我們一起去沙頭角采風,方舟的詩寫得好。這批詩里,《如何愛上一條河流》開頭就讓我喜歡:“在一條河流的邊上 / 我開始自己的下半生。”全詩錯落有致,平靜、直截。河流底部的東西很多,河流平靜的表面不平靜,展現一種生命的律動。他的詩把內心敞開給人看,呈現一種溫暖狀態,顯出成熟性。(百定安:有下沉的力量。)這是一種脈動。我們看大海,表面破濤涌動,而海的內在是沉靜 。方舟正好相反,是一種表面上不動聲色的內心激動。這不是躁動,而是情懷。
伍方斐:只是《風景舊曾諳》這個總標題似乎概括不來。
方舟:《河流》這個題目其實還想寫很多首。但我沒想好,會繼續寫下去。
粥樣:中午聽老刀說方舟要出席論壇,心里一振,真的。遙想05年,在長安詩歌節,當時同時進行兩個活動:植樹和方舟詩歌研討會,我沒有猶豫就參加了后一個。那時他的作品就給我很深印象。后來他還主動來和我聊過。一別多年,四年前八一前夕,蒙老刀邀請,和湖海、盧衛平等人一起參加走訪武警廣東邊防總隊走邊關采風活動,到了沙頭角,才又和方舟有接觸。后來作品在《廣州文藝》刊登,我仔細閱讀,最服膺的是方舟那首《我向往臨界的事物》:“ 但我拒絕被割裂的美 // 就像現在,我站在中英街的界碑前 / 成為一種被篡改的臨界物 / 一截是疼痛的記憶,完成了修復 / 一截是歷史的脈絡,還站在遠處 / 一清二楚 /// 痛切,勢大力沉。
今天方舟呈現給我們的《風景舊曾諳》,我想毋寧是伍教授說的,詩人勇于轉型,展現新的自我 — 大家風范,還在總結時期。它們應該是階段性作品。老刀所引的“在一條河流的邊上 / 我開始自己的下半生。”確實是個龍頭鳳首,起句深沉。還有像《疊石志》里“它的血連著我的血 / 它身體內的銀是我命里的金”,《新石器時代》里“大地疾苦 / 但我不懂大地的心”漫卷滄桑,充滿方舟的獨家氣味。整詩來看,《疊石志》最有意思,情趣和沉郁水乳交融。
方舟有歷史循環的獨特感覺。《在淇澳島白石街》有“ ……抗英群雕里的漁民 / 身著布衣,重新又走在白石街上 ”,《東莞明清十二景》里則是:“ 望海的人,在宋的史志中 / 以民國人們的模樣重新復活 ”。歷史厚度被拉開,寓意悠長。
總體來看,這組詩風格散淡,傾向唯美,有些讓我想到朋友夢亦非的組詩《詠懷詩》。看得出詩人力圖深入所歌詠的事物的本質后,洋溢輕盈的詩意。只是這樣的作品,如果不配以有份量的核心句,像我上面舉到的那些,很容易在閱讀中被滑過,這里提請方舟兄考慮。
《敏感書》讓我聯想到我愛讀的謝湘南的長詩《過敏史》,你對“敏感”的詩性闡釋一般化了。“敏感”于世界一定有非凡意義的,如果詩人見血地解剖的話。
集中看你的詩是從禮孩主編的那本“廣東外省青年詩選”《異鄉人》,里面繁多的比喻形容也許你今天想減免了,換個路數,但那生機勃勃氣象非常可貴,應保持發揚。順帶,《愛上河流》里“你嘗試放心去贊美一條河的落日和余暉”,這正好和我上面舉的“嘗試”的例子相撞了。有沒有翻譯體味道?改成“你大可放心去…… ”會好些不?
老刀:今天的交流討論到此結束,一起去附近的湘菜館開懷暢飲,德宏專門從增城帶過來了一箱酒。

伍方斐教授

右起:老刀、侯平章、百定安

左起:粥樣、百定安、侯平章、老刀
2018.6.16 – 26連日粥樣整理于廣州哪怕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