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莊稼和詩歌
2018-07-13 04:45:18
作者:史映紅
土地,莊稼和詩歌
——淺析白慶國詩集《微甜》
作者:史映紅
評論家謝有順曾在《鄉愁,現實和精神成人》一文中說:“在今天這個時代,小說可以暢銷,散文可以名世,話劇可以成為政府文化項目,批評也可以寄生于學術場,唯獨詩歌,一直保持著邊緣和獨立的狀態。沒有市場,沒有版稅回報,也沒有多少文學權力的青睞,它堅韌、純粹的存在,如同一場發生在詩人間的秘密游戲,有些寂寞,但往往不失自尊。我見過很多詩人,他們大多以人生作文,以性情立世,熱愛寫作,尊重漢語,對詩歌本身懷著深切的感情,即便遭到旁人奚落,內心也不為所動,常為自己能覓得一句好詩喝酒、流淚。在這樣的時代,還有這么多貴重的詩心活躍在各個角落,確實令人感動”。是這樣,很多時候,遠離繁華都市和霓虹燈的閃爍,遠離別墅和高規格的寫字樓,遠離寶馬奔馳和名利場。有一些被稱為詩人的人,安靜隱忍、恬靜淡泊,在曠野、莊稼地里、工廠車間和校園一隅,甚至在打工出租屋,執著寫詩,這些詩行,有的是對家鄉深切的感激,有的是對父母先祖深切的懷念,有的是對人生和命運深長的嗟嘆,有的是對歷史和歲月悠長的感懷。法國文豪雨果說:“文學是從文明中分泌出來的,詩則是從理想中分泌出來的,這便是為什么文學是一種社會需要,這便是為什么詩是靈魂所渴求的東西”。身處河北新樂農村的白慶國,就是這樣的詩人,他的詩就像腳下的土地,敦厚、深沉、踏實;也像他播種、呵護的莊稼,茁壯質樸,卻又卓爾不群。下面,從四方面淺析白慶國詩集《微甜》。
很干凈地走在這個世界上
來看作品《微甜》:“我們的企望到微甜為止∕微甜,足夠我們一生幸福∥玉米秸稈——微甜∕紅薯——微甜∕南瓜——微甜∕西紅柿——甜中還帶著酸∕如果抓一把麥粒細細咀嚼∕也是微甜的∥感覺神經觸到微甜∕就迅速傳給大腦∕讓我們興奮地難以控制∥有此延伸,一家人∕平安就是微甜∕吉祥也是微甜∥我們誰也不敢奢望甜或更甜”。魯迅先生曾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在廣大農村,很多鄉親們就是“埋頭苦干的人”;他們世代生活在農村,堅韌、執拗、倔強,萬分熱愛腳下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照顧自己老人、呵護孩子一樣伺奉土地;如果豐收了,就笑逐顏開,那么知足,一年勞作和付出總算沒有白費;如果因為天災人禍,顆粒無收,他們也不會怨天尤人,只怪今年運勢不好。默默地修整田埂、水渠和農具,為來年春耕春播再做準備。他們勤懇、勤勞,從選種到收獲,期間要大半年時間,甚至要跨年,在這漫長時間里,從下種施肥、到禾苗漸漸成長,接著除草、除蟲、防病害,一次又一次澆水和噴灑農藥等;在這個過程,他們起早貪黑,風雨無阻,操心操勞并不比撫養孩子輕松。他們安于平靜,知足常樂;在這個允許有人任性的年代,很多當官的,一頂烏紗帽還沒有戴穩,又把目光放在更高的位子上,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挖空心思、用盡計謀,削尖腦袋往上爬,攀到新位置上,又耍盡手段、斂財貪財,把送出去的成數十倍,上百倍收回來。很多商人,住高檔別墅,出入酒樓會所,官商勾結,耀武揚威,整天叫囂“這世上就沒有我搞不定的事兒”,其狂妄嘴臉著實讓人生厭。再回頭看我們的父老鄉親,“玉米秸稈——微甜,紅薯——微甜,南瓜——微甜”,一點點微甜,“讓我們興奮地難以控制”;在浩大的平靜與安寧面前,“足夠我們一生幸福”。在這幸福面前,他們會忘記無數個風里來雨里去的日子,忘記烈日下滂沱的汗水,忘記受到的欺凌與委屈。這首詩以小見大,以點帶面,托物寓人,步步深入,把鄉親們勤勞質樸,知足常樂,小富即安的品性與心態描寫得淋漓盡致。
實事求是的說,當下詩壇生態確實比較亂,詩人中也有一些人玩世不恭,游戲詩歌和讀者,要么調侃戲謔、要么無病呻吟,甚至以下半身說事,他們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不是靠文本,而是靠集體起哄和手法各異的炒作,奇怪的是這些并沒有多少藝術價值的庸詩,還被收到一些選本,比如某權威選本里有一首叫《吶喊》的詩:“每天放學以后∕就有一個聲音∕在樓下喊∕如果是星期天∕他幾乎要喊∕整整一個下午∕一聲接一聲∕喊一個人名字∕開始很激越∕然后有些不耐煩∕到最后聲嘶力竭∕幾乎絕望∕王!梅!梅∕下來玩∕聲音在樓與樓之間回蕩∕但是很少有人回應∕我從窗戶里往下看∕王梅梅并沒有出現∕一個小男孩站在垃圾桶邊∕踢著一只易拉罐∕仍在低聲念叨著∕王梅梅∕下來玩”。在這些詩里,既沒有多少藝術性,又缺乏想象力,把無趣當有趣,味同嚼蠟。而白慶國的詩,來自底層和生活,品閱能給人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一種悲憫情懷,比如作品《冬日空曠的田野上》:“冬日,我總能看到空曠的田野上∕二爺身背筐子,撿拾∕遺漏的糧食∕一輩子的勞動∕他已經熟識了寒冷∥北風吹得他的衣角∕不停地擺動∕他滿頭的白發已變成了霜∕如果是頂風∕他的行走就很吃力∕偌大的田野就他一個人∥他一個人,空空的田野上∕風猛烈地吹著∥我站在村邊上,看著他∕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一些人的命運總是與風有關”。讀這首詩,就想起錢穆先生說的一句話來:“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冬日的北方,往往是北風冽冽,寒風刺骨,這個時候,很多人家在有暖氣或火爐的房間里聊天、看電視和打牌。但是,“二爺身背筐子,撿拾遺漏的糧食”;“他滿頭的白發已變成了霜,如果是頂風,他的行走就很吃力”。最后感嘆“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一些人的命運總是與風有關”。一首有情境有人物,畫面感強烈、具有感官沖擊力的作品就在讀者面前了,詩行里的二爺,就是我們無數人的長輩,他耕耘一生,播種一生,勞累一生,付出一生,但依然貧困;勞苦與收成不成正比,年老體弱,依然與貧窮相伴,以至于不得不在“風猛烈地吹著”的“空曠的田野上”去“撿拾遺漏的糧食”。二爺的勞累艱辛、貧瘠困難,讓我們感同身受。白慶國的詩,寫出了我們曾熟悉的、當下依然貧困的鄉親們的悲苦與辛勞,寫出了一個努力生活、力圖改變命運之人的承擔、隱忍和堅持。這些詩作,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有同情有悲憫;突然想起法國作家加繆在《鼠疫》中關于對里厄醫生所說的話:“根據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識地站在受害者一邊。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們,在他們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礎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愛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擔了他們的一切憂思,而且他們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白慶國就是這樣一個有“正直的良心”的人;是一個“分擔了他們的一切憂思”的人。
接著品析《鄉村生活》:“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井是今年新鉆的∕去年剛換了新麥種∕那塊貧瘠的沙灘地∕終于養成了好地∥房子新修了∕花了十二萬∕借了鄰居兩萬∕如果生活不發生意外∕十一月,計劃把兒子的婚事辦了∕他們已經等了三年了∕只等我把錢攢夠了∥我一個破農民∕只靠種地來不了幾個錢∕看來只能先借錢了∕再把這事拖下去∕兒子對我意見更大了∕現在他看我的眼神都有些異樣∥身體里的筋骨∕時常發生暴動∕時不時把我捆綁在床上∥以后再不管,蛄吃蚯蚓的事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不是為了獲得諾貝爾獎而寫作,我寫作是因為我想知道我們是誰,我們的生活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為什么生活常常是丑陋的,而不是盡可能的好?我們一定要和人們談論他們心中承載的是什么,這讓我們更加接近真相”。法國思想家羅曼•羅蘭也說:“對普通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著無窮的世界……你寫這些簡單生活吧,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史詩吧,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異”。白慶國的這首詩,把一位普通農民一生的勞累加以描寫,365個日子,大多與土地朝夕相處,即使再勤勞、努力,收獲也就那么多。農藥、種子、肥料、地膜、水電等成本越來越高,而糧食價格多年始終停滯不前,種地只能是勉強糊口。同樣,把一位農民的責任與擔當寫出來了,不管你掙錢多少,但有幾件大事無論如何都要辦:孝敬老人、撫養教育孩子、再給孩子們置辦新房新院,下彩禮娶媳婦等,少說也得數十萬,對于一個農民,就相當于背著一座泰山,根本就沒有任何喘息的時候。這里花錢尚未著落,那里正催促繳款、討賬,經常是債務成山,拆東墻補西墻。這也正是我們常常在田間地頭看到很多白發老人忙碌的身影,也時常在建筑工地看到不少白發老人躬身苦干的原因。白慶國寫他熟悉的生活,寫他經歷的人生和事情,真實真切、真摯真誠,不矯揉造作,不拾掇拼湊,給讀者的感覺既是寫他自己,又是寫無數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態、生活現狀和喜怒哀樂;可信可見,可親可愛,耳目一新。
一個詩人忍耐了村莊所有的痛
繼續品析作品《村莊》:“對于一座熟悉的村莊∕我留意的是一些不斷發生的事件∥比如一個人因車禍突然離開∥比如一群警察∕突然來到∕警車的顏色∕與村莊里任何一物的顏色∕都不協調∥再比如一場突至的大雨∕將村莊澆成灰色∥還有很多突發事件∕少男少女突然被機器咬斷手指∥一棵樹倒掉了我再也不為它傷心∕一些顏色從磚墻上脫落∕一塊黑在村莊的上空反復移動∕一些人進進出出∕永遠也踢不破村莊那道無形的坎∥有時,我好像一個局外人∕把目睹的歡樂和憂傷∕悄悄記在紙上∕然后分發給遠方的朋友∕我的村莊也因此膨脹起來∥一個詩人忍耐了村莊所有的痛”。曾幾何時,不少作家詩人筆下的村莊,有的把它寫成花艷歌美、亭臺樓閣、纖塵不染的夢幻之處。有的,甚至當前不少名家筆下的村莊,仍然是糞便成堆、虱蚤成群、臟亂齷齪,整個一個原始部落。而真實現狀是:農村不少人家已有樓房,富裕家庭電器俱全,村路不少已經硬化,有些年輕人已有自己的小轎車、使用觸屏智能手機。但貧富差距也很大,老弱病殘之家生活十分困難,孩子上學、甚至水電費等開支都成問題,一件衣服大孩子穿了,弟妹們接著穿;一年也吃不上幾次肉。白慶國的作品,是客觀的寫作,也是真實的寫作,更是有良知的寫作。這首詩中“警車的顏色,與村莊里任何一物的顏色,都不協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平靜平穩的村莊,安分守己的村民,平緩的節奏,突然叫“一群警察”和“警車的顏色”給打亂了。我們能感覺到村民的緊張和警覺,甚至連樹上的鳥雀和雞鴨都感覺到與平日的不一樣。通過這一細節描寫,很容易看出時代發展對廣大農村的影響,對村民心靈的巨大沖擊。是的,一個個村莊,既有思想活躍、勤勞智慧的人自己富裕了,還帶領左鄰右舍脫貧;同時,也有一些吊兒郎當、好吃懶做、小偷小摸、甚至違法犯法者會引來警察和警車,這就是本來的生活。“還有很多突發事件,少男少女突然被機器咬斷手指”,讀到這里,我心就有一縷一縷的疼痛,很自然地想起曾在陜西漢中打工被坍塌的土石掩埋的堂哥;想起在烏魯木齊被建材砸斷脊椎的栓柱;想起在工地被裸線電擊而亡的遠方姨夫;想起從十七層樓墜落的表哥。這是他們和家人的痛,也是我的痛。因為我們曾經那么熟悉和親近。那些被村莊放飛的“少男少女”,那些輸出的力量、移動的、流汗的機器,那些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他們本來是完整的,是外面的天空和世界,擊落了他們翱翔的雙翅和夢想;這又是一個村莊的痛,不管這個村莊可否容下這么多的痛。
繼續品析詩作《如果我們傷了》:“從來不叫喊∕只是把傷口壓低∕壓到最小∥真的有人傷過∕傷到命∕他走出了村莊∕遺棄了村莊∕因此他傷得無可挽救∕我們用傷的心∕把他傷的命∕送到墓地∥許多人如果沒有傷到命∕就沉默著∕用村莊的土∕填補傷口∕必要的時候∕用上燕子筑巢的泥∕或灰蜘蛛的乳液”。本人也經常參加一些筆會和采風,也常與一些詩人作家交流,不難發現,很多人成天奔波在編輯部和出版社之間,忙于作品發表、出版、參賽、召開作品發布會、窺測市場走向、斤斤計較個人版稅多少等。即便是寫作,也熱衷于色情暴力、商業小資、官場投機等方面。見官就拜,見富就媚,不少作家和詩人奴相十足,爭當市場和媒體的寵兒,爭奪各項毫無權威可言獎項的冠亞季軍;作品的低俗有目共睹,還動輒以名家自居,大師自居。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佚文》中曰:“天文人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愿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載。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在《俄國思想家》一文里也說:“一切人中,作家最無權利避而不見時代與社會的核心問題。藝術家,尤其作家,脫離其民族最深刻關切之事,而專務創造美麗作品,或一意追求個人目的,會見斥為自我毀滅的自我主義與輕浮行徑;他如此背叛他選定的志業,只是自我戕害、自竭資源而已”。廣大農村近些年的蕭條、萎縮、凋零、飄搖欲墜有誰寫?底層老百姓生存生活的艱難、艱辛、艱苦有誰寫?他們心情的壓抑、沉郁、地位的自我卑微、自賤等現狀到底有誰寫?寫得如何?這些,詩人白慶國和他的作品給了我們最好的解答。當下,多少人在叫喊,各級官員、頭頭腦腦在叫喊,在主席臺上侃侃而談,聲情并茂:“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我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啊”,背后卻大肆權錢交易、貪贓枉法,鯨吞國家錢物和群眾血汗錢。一些土豪富商在叫喊,在報紙頭版、電視新聞上作秀擺樣子、捐錢捐物、摸摸失學兒童的腦袋,一副菩薩心腸,背后卻偷稅漏稅、橫行四方、甚至草菅人命。一些歌星影星球星在叫喊,扭捏作態,聲嘶力竭,背后卻斂財無數,聚眾滋事,移民海外。而白慶國筆下的鄉親們,“從來不叫喊,只是把傷口壓低,壓到最小”。他們知道,自己像山坡野地里的草,位賤身低,叫喊也沒用,所以只能是隱忍,或者“就沉默著,用村莊的土,填補傷口”。白慶國的詩歌,沒有云纏霧繞,沒有浮皮潦草,寫出了真實,傾注著真情,投放了真愛,給受眾以內心的感動、悠長的深思。
接著品閱作品《捏黃豆》:“王三是我們村最困難的人∕他父親去年九十歲終于死了∕這是從王三的口氣中聽出來的∕兩個殘廢一個好人∕日子確實沒法過∕他父親上過朝鮮戰場∕身上有六處傷疤,像秋天被風抽干的紫茄子∕腿上還有兩顆美國子彈∕因為證件丟失,沒吃上國家補給∕他父親去年死了∥王三的妻子∕是在領結婚證明時∕被解放牌汽車撞殘的,下肢全癱∕汽車跑了∕他妻子努力給王三生了兩個孩子∕王三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了捏黃豆∕每遇到坎都把黃豆攥得咯吱響,然后捏碎∕黃豆捏碎了,坎也就過去了∥王三長得像他爹∕虎背熊腰∕捏黃豆時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就是這樣一個漢子∕時常被生活折磨得捏黃豆”。白慶國是有心人,他很普通,他的家鄉也很普通,但又不普通,他善于觀察,用眼睛、耳朵、用心,時刻關注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他愛村莊,愛得真實、真誠,更愛這片土地上蜜蜂一樣忙碌、勤懇的人們。評論家楊光祖說:“如果一位作家諱言故鄉,從不愿意在作品呈現故鄉,或羞于提及故鄉,那與故鄉無關,只是作家不成熟的表現而已,可能他還處在極不穩定的青春叛逆期”。散文家劉亮程也說:“家鄉是地理和文化的,故鄉是心靈和精神的。家鄉存在于土地,故鄉隱藏在心靈”。在鄉土詩歌的寫作中,白慶國的文字,就像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土豆或者紅薯一樣,憨厚清新,淳樸自然而又原生態,他文筆雋永、靈動、清怡。把村莊的真實、鄉村的現狀,左鄰右舍的喜愁悲苦、街坊鄰居的音容笑貌描寫得飽滿活泛。王三的父親,這樣一位曾冒著槍林彈雨、沖鋒陷陣的戰士,這位至今“身上有六處傷疤”,“腿上還有兩顆美國子彈”的保家衛國的勇士,他老了,“像秋天被風抽干的紫茄子”的身體,僅僅因為一紙“證件丟失”,就“沒吃上國家補給”,這讓我震撼和憤怒,讓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能接受;當下一些政府機關的形式主義、官僚作風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國家下撥的資金,層層剝皮、克扣!老百姓要辦的事,推諉扯皮。面對一位九死一生的英雄,很多官員和部門,不聞不問,于心可安?于心可忍?于心可愧?白慶國的詩歌創作,我認為屬于真正的“民間寫作”,低調低微,卻又執拗執著;緊貼著生活和大地,不咋咋呼呼,不搖旗吶喊,更不會炒作包裝自己;一切都那么自然。他的作品,與當下一些“名家”“大家”“權威”相比,的確少了諸多“桂冠”和“頭銜”,但他與真正優秀的詩人一樣,不缺乏對詩歌、文字的執著與堅守,也不缺少對生活、詩歌的激情,更不缺乏詩歌才華和藝術感染力。
不發出聲音的事物
詩歌應該怎么寫?什么樣的詩歌才算好詩歌?不知何時開始,好像認識幾個漢字,都能寫上幾行歪詩。比如:“太白斗酒詩百篇∕神話流傳兩千年∕如今詩歌地連天∕愧煞長庚老神仙”,這是十年動亂期間的“詩”;“他猛撲上去∕一把撕開∕這可憐女人∕的衣衫∕天哪∕又是一個∕平胸”,這是臭名昭著的“臍下三寸詩”;“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這是官員張宗昌的“詩”。奧地利詩人里爾克曾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里說:“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抱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為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于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的地方”。前蘇聯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也說:“為了使構思成熟,作家決不能脫離生活而“孤芳自賞”。相反的,不斷地接觸現實,構思便會開花,吸取泥土的漿汁而豐碩”。白慶國無疑是個好詩人,真正“作為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他寫父親母親、父老鄉親,寫土地莊稼、蜂蝶螞蟻和小草小花,在他眼里,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各自的特點,都有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十萬個理由;比如作品《豆子》:“幾天不見它們已經很高了∕我看見了豆子在趕路∕看見了人世最低的匆忙∕看見了一粒塵埃落下∕又一粒塵埃飛起∥一群豆子不停地趕路呀∕在這人世的荒原上∕在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它們走路的樣子很好看∕左肢剛剛放下,右肢又匆忙抬起∕腰上還捆著麻繩∕前傾時像一座村莊在趕路∕休息時像一片泥土坐在了土地上”。這首詩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細節描寫,“豆子在趕路”,像一個匆匆忙忙的人,像一個風風火火的人,要去做很多事,這是“人世最低的匆忙”,它想“在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一系列擬人修辭手法的熟練運用,把因為土壤肥沃,雨水適宜,陽光充沛之下的豆苗的茁壯成長,描寫得活潑生動,活靈活現。我們似乎看到了那片青翠欲滴、生機盎然的生命,看到那片向前向上的力量。
再來品析《不發出聲音的事物》:“我熟悉一切不發出聲音的事物∕熟悉它們的仁愛∕比如一只鳥對幼鳥的哺育∕比如青草對藍天的仰望∕一千只螞蟻的轉移∕一座果園靜靜開放的梨花∥它們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樸素和歲月的靜美∕堅持著人們對它們的忽略∕就像一個農民,堅持著自己的勞動∕那么具體,又不善于表達∥不發出聲音的事物是美好的∕它們都有一顆寬容仁愛之心∕就像大地對春天的寬容∕就像天空對雄鷹的仁愛”。作為農民詩人白慶國,似乎是孤單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陪伴他的除了幾位親人,更多時候,他屬于土地,屬于曠野,屬于手里的農具,屬于他呵護的每一株莊稼,還有莊稼間隙來回穿梭的螞蟻和蜂蝶。他與這些“不發出聲音的事物”交談,談近日的天氣,談今年的雨水,預測秋天的收獲,并把談論的細節,以平視和對等的方式,記錄下來,用他的仁愛與慈悲,理解這些“不發出聲音的事物”,他感動“一只鳥對幼鳥的哺育”的艱辛;他觀察“一千只螞蟻的轉移”的匆忙;他理解“靜靜開放的梨花”,一定害怕一場突如其來的霜雪侵犯,更怕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冰雹鋪天蓋地砸下來,讓初綻的青春毀于一旦;他贊美“樸素和歲月的靜美”,也尊崇“堅持著人們對它們的忽略”的美德。何嘗不是這樣?在這個盛大的世界,指點江山、呼風喚雨的政客,總有下課的時候,老百姓就送一句話,“人走茶涼”,對追隨的鷹犬,也送一句“樹倒猢猻散”。曾在舞臺上風光無限,動輒出場費數百萬、上千萬的明星,因偷稅漏稅也好,因聚眾吸毒也罷,或參與黑惡勢力而鋃鐺入獄,老百姓還送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么想來,“堅持著人們對它們的忽略”,恪守“自己的樸素和歲月的靜美”,未嘗不是好事。
再來看作品《那些草又長了出來》:“在田野上∕那些草胡亂地生長著∕沒有次序∥那些草啊,參差不齊∕一邊開花,一邊結果∕沒有蜜∥那些從沒有要求過大地的草啊∕總是本分地,執拗地生長∥跟著一棵草找到了家園的人∕是我四十年不歸的二爺∥自從六零年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我就對它們表示尊重∕從它們的堅韌中∕學會了怎樣對待風暴與雷霆∥看到了嗎?朋友∕它們與一條安靜的河流為鄰”。白慶國的詩歌創作范疇,或者說題材還是比較單一的,因為詩人生活的村莊畢竟有限,每天忙碌和從事的也只是家長里短和田間勞動,他筆下多是看到、聽到、感悟到的人物或事物,比如“天空、土地、田野、鷹雀、牛羊、雞鴨、農具、蜂蝶、莊稼、左鄰右舍、父母家人”等,即便是創作題材的相對單一和窄隘,并沒有影響到他的詩歌特點,或者說正因為上述原因,反而對他的鄉土詩歌創作更有裨益,美國作家福樓拜說:“對你所要表現的東西,要長時間很注意地去觀察它,以便能發現別人沒有發現過和沒有寫過的特點”。這首詩,我認為白慶國就寫出了屬于自己的特點,一是寫出了敬畏:他敬畏生命、敬畏天地、敬畏自然、以至于敬畏那些生長在荒坡野地的小草,我們知道,在這物欲橫流的時代,不少人目空一切、放蕩不羈,“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他可以指鹿為馬、欺霸一方,禍害鄉鄰。但在詩人眼里,那些生長于荒野的草都是生命,是執拗和頑強的化身,它們非常普通,但是很可能它們生命起源要比人類久遠好多年,“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唐,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它們生命的頑強出乎我們的預料。而作為個體的人,往往在天災人禍面前,在發怒的大自然面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二是寫出了感恩:“跟著一棵草找到了家園的人,是我四十年不歸的二爺”,“自從六零年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我就對它們表示尊重”。通過作品,我們能感覺到詩人濃濃的感恩情懷,他知恩圖報、銘記恩澤,數十年前“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他就在內心深處感念它們,尊敬它們,即便只是一群草。正因為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優良品性,敦厚淳樸的美德,為他寫下好詩提供了支撐。讀這樣的詩句,給我們一陣一陣的溫暖,也有一絲一縷的感動。“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于忘記自己為什么出發”,(黎巴嫩,紀伯倫)。人生天地間,每個人都步履匆匆,忙于前行,如果我們偶爾能回首張望,看看曾經走過的路,即便是彎路,也是對過往的總結,把思緒加以整理,又是多么必要。
我和我單薄的思想
評論家霍俊明說:“白慶國的詩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是可靠的。這不只是一種情感和道德意義上的,同時也是修辭學意義上的。他的詩樸素而準確,直接去除了那些偽飾和堆砌、膨脹的部分”。慢慢翻閱《微甜》,有相當一部分篇章寫得非常富有哲理,雋永生動,細品慢讀,收獲頗大,比如作品《和他們在一起》:“我一向堅持著我的白∕和他們在一起∕種豆田野上,朝露沾我衣∕勞累在他們的勞累中∕幸福在他們的幸福中∥沿著田埂走一條彎曲的路∕反復咀嚼日子中一點一滴的甜∕把心傷在一棵叫玉米的植物上∕把淚灑在一朵叫麥花的頭上∕把血咳在大地最干凈的土上∥大地啊,我始終站在你的風暴中∕蘸著露水為你寫詩∕即使你把心傷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著迎風而走∕做你的詩人∕讓春天的小草綠到天涯∕讓秋天的落葉找到歸宿∕讓冬天的雪∕覆蓋我們共同的憂傷”。這首詩營造了一個非常好的氛圍,很容易讓人想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晉,陶淵明《飲酒•其五》)的閑適;想起“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經,閱金經”(唐,劉禹錫《陋室銘》)的淡然;也想到“人心本無染,心靜自然清”(《菩提祖師訓》)的與世無爭。是啊,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的農民,在這樣利欲熏心的社會,舉步維艱是注定的,贍養雙方老人、撫養孩子、給他們成家,日常柴米油鹽醬醋茶等,致使一個家庭負債累累;他們只能祈求老天爺風調雨順,收獲稍多一些,多換一點錢。本來政府也有一些扶貧資金,但是早就叫村干部給了七姑八姨,或者二奶三奶,與真正的困難群眾沒有一分錢的關系。在這時候,鄉親們只能“把心傷在一棵叫玉米的植物上,把淚灑在一朵叫麥花的頭上,把血咳在大地最干凈的土上”。這首作品感人之處還在于“即使你把心傷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著迎風而走,做你的詩人”。可以看到白慶國對命運施加的重壓的承受力,雖然艱辛,也要笑向人生。也能看到他對詩歌的癡愛和堅守。因為他對時代、民族、人生、天地萬物的感念和愛戀,借助于詩歌,寫下卑微的感恩,寫下單薄的思考,寫下微弱的吶喊,寫下滂沱的汗水、寫下洶涌的淚水。
最后來品析詩作《我們總有一些解決不了的問題》:“面對現實生活∕我們總有一些解決不了的問題∕比如,一陣狂風把莊稼打翻∕比如,一陣冰雹把瓜果砸得遍地都是∕或者說,張三因一次違法案件∕被公安局帶走∥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望著,無奈著∕說不出一句話∥一般情況下∕突遇生活的變故∕我們先用手去解決∕手解決不了的,就用心解決∕心解決不了的,就用骨頭解決”。與詩人很多作品一樣,這首作品,是寫在現實生活里看到、遇到的一些日常事物,比如一場猝不及防的冰雹,比如一個突如其來的栽樁,比如一場不可預測的飛來橫禍,比如一條寒冷入骨的噩耗,在這些天災人禍面前,“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望著,無奈著”。腳下這塊土地,歷祖歷宗曾生息的土地,見證了他們音容笑貌和喜怒哀樂的土地,親歷了他們忙碌和生老病死的土地,這里的一切,沒有抱怨,沒有憤怒;只有忍耐和忍受,忍受層層疊疊的剝削和壓迫過去;忍受狼煙四起、沒完沒了的戰爭過去;忍受焦燎的干旱過去、漫漫的寒冬過去,用心、用骨頭、用生命。這首詩看似平鋪直敘,卻又句句入情入理,給人一種洞察人生,洞悉人性的啟迪,一種清俊脫俗、豁然開朗的點撥。
在功名利祿充斥在各個角落的當下,做一個農民已經不容易,再做一個很多人都不正眼相看的詩人就更不容易,在這諸多不容易中,白慶國且行且走,既把莊稼伺奉得蓬蓬勃勃,也把詩歌寫得風生水起。遠離喧囂,把寂寥描繪得令人向往,遠離高層,把底層寫得有聲有色。低處的質樸與厚重,功利之外的淡泊與清新,與他激情相擁,白慶國成了它們的代言人,正如他的詩里:“即使你把心傷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著迎風而走∕做你的詩人∕讓春天的小草綠到天涯∕讓秋天的落葉找到歸宿∕讓冬天的雪∕覆蓋我們共同的憂傷”。
作者簡介: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