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近年創作印象:在“小”與“大”之間完成致命一擊

張執浩(資料圖)
《高原上的野花》是張執浩完整意義上的第一部個人詩歌精選集,這本著作承載著詩人不斷完善的美學追求、藝術觀念、人文理想,也隱藏著他成長成熟的線索。綜觀詩人近30年的寫作生涯,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出以下四個傾向:以用心生活的“小趣味”擁抱生命大荒涼,以光陰串接的“小橋梁”聯通時代大鴻溝,以精心培育的“小宇宙”捕捉詩學大神秘,以日積月累的“小東西”建造詩人“大家伙”。在“小”與“大”之間,詩人時刻激勵和訓練自己“始終保持飽滿的情緒,像趴在樹枝上的變色龍一般,當預想著的獨特即將出現時,你的身心會為這致命的一擊改變顏色。”
一、以用心生活的“小趣味”擁抱生命大荒涼
真正的寫作者不可能回避生命的逼視。加繆在談及西西弗斯重復滾石上坡的徒勞命運后指出,“他完全明了他的悲劇情況,這種清醒的意識狀態構成他的苦刑的部分因素,同時也使他達到勝利。輕蔑能克服任何命運。”有何勝利可言?詩人骨子里到底是悲觀的,這種悲觀貫穿了他的生活和寫作全過程。
“而河水喧嘩,死去的浪花將再度復活/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將踝骨輕輕挪動”。(《終結者》,2005),“每一個八分鐘里都包含著毀滅/秒針在唱:‘去死吧,去死吧……’/我會接受這樣的祝福”(《八分鐘》,2012)。詩人對生命的本質已經看得相當清楚:“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沒有人/再理會它的死活/就像你和我來到世上/一旦形成我們/就只剩下了一種命運”(《忍冬》2014)。荒涼,孤獨,無人應和:“沒有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顆”(《最深的夜》,2015),“一個人活到地老天荒,無所謂故土與異鄉”(《給程海》,2016)。“……怔怔地望著你,以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落日為什么那么好看》,2015),隨著年歲漸長和“意義追尋”的深入,詩人敏銳地感受到生命窮途。“仍然有慌亂和激動/但再也沒有非分之想,沒有了”(《春日垂釣》,2017),有一種被歲月打敗的沮喪,不會再像少年時“守著四根魚竿/在它們之間氣喘吁吁地來回奔跑”。
但他沒有止于悲觀,而是用耐心與荒涼拔河,以此報復這殘酷命運。張氏作品“悲”的底色中,有著不放棄、不止步的因子,且近年的作品越來越細致、周到、平和,深具“文火煲湯”的耐心。“昨天我做夢了,見到死去四年的母親/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物/沒有遺憾,并/不傷心”(《青黃》,2006),理性而豁達,由鋒利逐步走向寬闊——這時候,他對一雙拖鞋都能深深理解:“生活的本質在于變形”(《老伙計》,2007)。“人世安靜莫過于雪落無聲/你在天光下沉睡/你夢見了給過你溫暖的人”(《星期天的雪》,2014),“多余的生命又發了芽/多余的愛還在泥土下抓撓/死亡并不存在”(《我的土豆樹》,2015),這是對生命的嘆息與追憶,殘酷的生活現場已經邁過,再也沒有畏懼。“人世盡頭/大聲呼叫卻不期盼任何回音”(《星星索引》,2014)。作為多年后的回憶文本,作品已經淘洗掉了那種凄愴、無望而呈現出一種坦然、認命,對現實有足夠清醒的認知,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充滿近“知天命”之年后的平和。《早安》(2014)在對一個夢的敘述中將生命的感恩、親人的告慰和自我的暗示雜蹂一起:“我還有時間糾正錯誤”。“活著是一件多么難堪的禮物/死亡則是拎著密封的禮品盒/一味地走在歸來的路上”(《清明凌晨憶易羊》,2014)峻厲痛切,充滿了生者的自我審視和自我批判。
張執浩與他身邊的紅糖與油條、腌魚、砧板、淘米水、土豆、槐花……構成了一種親密關系,不嫌棄,也不是俯身屈就,而是熱心接納,擁抱,欣賞和參與。甚至《蘑菇說,木耳聽》也登堂入室了。“細節才能承擔情感的獨特表達,使抒情落地。”抒情的每個著力點都借助結結實實的細節呈現。很多生活的點滴,是庸常的溫暖,是相互的慰藉:2015年的《搖窩》,2016年的《豬圈之歌》,2014年的《最好的時光》等作品,都充滿寧靜和純潔的力量。像《無題》:“花一樣的蝴蝶落在了蝴蝶一樣的花上/起風的時候,蝴蝶不動/風停了,蝴蝶扇動翅膀”。短短三行,在動與靜的辯證中,有美中求真的可貴旨趣。《白芝麻,黑芝麻》(2017)中傳遞的認識論,則調侃人天性中的“區別意識”和“分類沖動”。(《形色》2017)中,詩人從對植物的命名到自我的被命名,充滿對存在和本質的辯證思考,繼而延伸到情感之于人這一主體的巨大作用力。通透,源于他與生活的相互諒解——存在是虛幻的,堅持“及物”,就有永恒的可能性。
認清生命殘酷的本質后仍然積極投入生活,張執浩關于人生和命運的基本態度是:珍惜,自省,平靜,知足,同情,哀而不傷。他曾經在內心的工地大興土木,曾被自我的責難拉成一張滿弓,如今他全然放下,獨對著繁華后的空茫,堅定,不舍,溫柔,有力。他看到,銀杏樹上掛滿了善男信女們的許愿條,“一根根紅布條/纏繞在一起/像不幸的人挽著不幸的人” (《發現》,2016)。正如伊利亞斯•卡內蒂所言:“去寫,直到在寫作的歡樂里一個人不再相信他自己的不幸。”在對“痛”的書寫中,痛苦本身能夠某種程度的化解、轉移和舒緩。“隨著天光漸次拉開,“昨晚在夢里走散的人/又聚到了一起/我也由喃喃自語變成了/沉默寡言的那一個”(《和聲》,2016),雖然是寡言,畢竟不再是自語,自說自話。
“你拿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毫無辦法”(張執浩語)。全身心投入地生活,并加以審美眼光的觀照,本來“不值得一過的生活”就有了光亮。在《聽說你那里的梨花開了》,2017)中,關于美與衰敗,愛與死,生的繁華與空寂,詩人已經了然于胸。詩人傾心于“丘陵之愛”,不代表棄絕了攀登,而是在表達一種向下的、接地氣的生活態度和哲學感悟。《無題》(2017)可以印證:人生代代無窮矣,江月年年只相似,水杉樹作為客體,香樟樹和梧桐者作為觀察者,楊柳作為表演者,都統一到了“照過張之洞的陽光轉眼照在了/張執浩的身上”。有唏噓,有慶幸,有感恩。真正和解不斷達成,“你有不死之軀/我有義務為未亡人尋找/聲音的舊址或遺骸”(《召喚》)。詩人明白,煙火氣才最動人,凌虛蹈空的那些是靠不住的,早期“空洞抒情”是無效的,堅實地、有條理地活著,才是一個人的邏輯起點:“你何曾見過一位身心輕盈的父親/生活從沒有容易過”(《生活從沒有容易過》,2017)。就這樣,他異常賣力,既懷著絕望,又投入執著的熱情——他是自我認證的“虛無主義者”,但前面可以加上兩個定語:“溫暖的”和“積極的”。
二、用光陰串接的“小橋梁”聯通時代大鴻溝
“把自己置身于過去和現在之間,盡可能尋找那種有張力的、彈性的情感,在反復的拉扯過程中測試我們內心深處的精神韌度”。張執浩在接受林東林專訪中的一段表述可以概括他的“時間詩學”。
“一件藝術品是恢復失去的時光的惟一手段”(普魯斯特),詩歌創作過程也是尋找自己和同時代人的過程。藝術旨在恢復人類對生活的感覺,所以“感受”永遠大于“知道”,抒情永遠大于說明。在荊門長大的、在武漢工作的張執浩,在“彈舌音”情懷中又加進“大武漢”的自覺,有根,有出處。詩人的閱讀、思考、創作,帶著江漢平原和大都市武漢的空氣、水、聲音、氣息等等元素。時間在飛快奔跑,在城鄉之間、人與人之間、過去與當下之間形成種種鴻溝,勾連起各方經驗,有效建設群體之間、故我和今我之間的情感通道,不僅是一個寫作問題,也是現代化能夠真正實現的問題。
赫爾南德茲說:“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腦的詩歌游戲。我需要的是血的表達。”對血緣的尊重和追溯,“十指連心”的痛感,在詩人的寫作中是一以貫之的,長詩《內心的工地》(1998年)、《美聲》(1999年)、《身邊的丘陵》(2005)、《砧板》(2015年)等作品都透露了這樣的生命觀:生者繼承著逝者的生命信息,感受著無處不在的牽引。但如果一味沉溺情感而無暇他顧,就會在成為自我感動的標本而與讀者自動隔離。詩人體恤地將情感藝術化、在場化——作為詩齡超過30年的“老司機”和“老導游”,他以嫻熟的車技藝將讀者帶進一個又一個勝景,以要言不繁的解說繪出大家各自心中的圖景,從而以作品的獨特性喚起深沉的共鳴,以“替別人做夢”的方式實現其公共性。
創作于2004年的組詩《親密》不僅清晰地表明了詩人創作立場和姿態——“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肚臍》),而且以一種“蠻橫的主觀”強烈捶擊讀者的心:“這些松柏,因為是你栽的/因此它們常青;這些走動的小雞,因為你在/它們才甘心做我們的家禽……”(《垂而不死之歌》)。多重、復雜的邏輯扭在一起,作為一個明晰的存在,同時又給出多重的指向:“讓我蠕動,像一粒米那樣盲目/你有兩個兒子,你知道么,可你不知道/他們共用著一種疼”(《那半截蚯蚓去了哪兒》)。在《神馬》(2006)中,“一個老兒子,老男孩”輾轉旅途,思念念著母親,一路狂奔后剛剛停下,多重鏡頭聚集在一匹莫名其妙的馬上,只因它可以“當信使”。在《看不見大海的河流》(2014)中,詩人寫出了對生命來處和人生歸宿的一種忖度:“我在轟鳴中想起了/父親的那兩個動作/搖頭時我滿臉水霧/抬頭見煙雨中的老父親/正在堤壩上使勁朝我揮手”。“我試著用手去探測鞋筒的深度/我把兩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濕陰暗的地方/那里有他腳下趾摳出的淺窩”(《深筒膠鞋》2015)細節真切,溫情動人。親情也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歸宿和存在的支撐,不然我們會像他詩中的“找信號的人”一樣,舉著手機,無望地奔跑在山岡上,而信號遲遲不來。通過厚實的文本,詩人為過往的、業已消逝的生活作證,給它以持續的理由。
張執浩處理時間的方式,是一種線性的貫穿、粘性的交融而不是簡單的跨越。“綿羊柔軟/火車粗暴……/我一會兒是頭羊/一會兒是火車頭”(《一群羊想過鐵路》,2009)萬物撞入詩人眼中,與他內心那個矛盾糾結的自我相勾連。詩人的確又柔軟又粗暴,田園牧歌和現代文明在爭搶,需要“作出抉擇”。在《冬天的風》(2014)中,詩人已經將個人際遇放到更大背景下來觀照,尋找普遍的規律:“我也像風過人間/卻不像你這般悲催難遣/人世間每一張痛苦的臉/醒來后都有溫情的一面”。《那些花兒》(2016)中說:“這世上還有什么沒有被比喻過”,是一種太陽底下無新事的概嘆:“說不清白是命運/說清楚了是偶然/那些花兒在夜色中/如念頭般,一閃而過”。回歸,也有回歸的無奈:“坡道蜿蜒,命運如繩/你曾被它牽引著去了山那邊/現在又將被它捆綁著押送回來”(《山中一日》,2016)。但歸根到底,人生的況味需要向內探詢:“而所謂修復,不過是/人到中年坐在路邊/脫下鞋使勁磕著/里面的沙子,直到/從中磕出早年母親為你納的鞋墊”(《在景陽》,2016)。他對情景的描摹中交替出現悲喜,消極厭世與積極入世,螺旋式呈現出悲觀和豁朗,迷茫與通透。
張執浩在長年的寫作實踐中練就了一種駕輕就熟的本領,只要有一個媒介,他就能一腳借力,平穩起飛,高度不會令人失望。《簸箕與篩子》(2015)中,詩人通過一張舊照片中與過去歲月重逢,并與過去的“我”形成對話,形成奇異的互動:“我讓他仰起腦袋看”“我讓他低下頭來擦拭滿臉泥水”。后來,母親出場,“午后,她端著篩子坐在臺階上/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個方向”。而這時的“我”已經長大成人,一次次離家,所以也是借簸箕與篩子串連起歲月。這種互動性在(《河水在看著我們》,2014)等作品中也有表現:“我看見它(魚)的時候它也看見了我/它再度跌進河水的聲音歡快而悲欣/仿佛我在人群中發出的感激和抱怨”。好詩人則能使我們如夢初醒地發現從未經驗過的感覺,即所謂“心中有,筆下無”的東西。里爾克認為,拯救世界的將全部存在——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存在放進“開放”與“委身”的心靈,在“內心世界”中化為無形并永遠存在。
三、用精心培育的“小宇宙”捕捉詩學大神秘
“詩歌發生學”的文本示范和經驗探秘,是張執浩創作的又一鮮明特征。張執浩對于詩歌的神秘性有足夠的敬畏:它本身就存在著,等著詩人的發現,實現詩與詩人的相互成全。即特蘭斯特羅姆所言“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它”。當那一刻來臨,詩人調動所有的觸覺,以精良匠人的儲備,發出自我不確定的一擊——那一刻,一首詩的命運被決定。
在《高原上的野花》,面對“如此眾多的小美女”,詩人由衷地表達“做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父親”的意愿,于是四處盛開的格桑花與他有了千絲萬縷的牽絆,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獨唱,卻又好像千萬人響應的大合唱——那種在廣袤天地中應對生命的大呼喚而發出的宣言,如同神諭。在長達30多年的寫作生涯里,詩人詩學武器庫里積累了足夠多的庫存,他的“小宇宙”在不斷積蓄和爆發。具象與抽象熟練轉換:“應該設想我體內有鎢絲,而你是電力”(《蕩漾》,2004);矛盾化處理:“把我的一截給你,它是你的一部分/卻是我的全體……”(《蕩漾》,2004);人與地理無縫粘合、巧妙轉換:“你是下游的一部分/春天下了細雨,你是潮濕的”而“上溯一千米,便是銀河”(《牧鴨女》)。其近期作品還呈現一種罕見的“相融”的特點。《和嬰兒說話的人》(2016)中,“我”分別化身于愛之所施和受施,實現自我的統一;《天太涼了有點冷》(2016)體現的是物我相融:“我在變幻的云朵下面模擬過/一切遙遠之物的影子/神秘的不是它們,是我自己”;《當花旦年事已高》(2016)體現的是暮年與幼年的統一。
張執浩提倡“擦亮漢字,讓其再活一次”,“把每一首好出現視為寫作者對自我生活的一次獎賞”。詩集中的部分作品是詩人寫作經驗的歸納。“長安回不去了,我要回楚國”(《重陽一幕,或莫須有》,2006)。這一宣告,成就了詩人掉頭而去的清晰而堅定的背影,“回楚國”的誓言也被一次次淘洗中被反復激活,成為水落石出的公共資源。《僥幸與無辜》(2012)似乎是詩人“以敗筆為生,居然樂此不疲”的自嘲,但更多是虔誠和敬畏。寫于2012年的《給你看樣東西》充滿蒼涼和挫敗之感,涉及對文學及人類意義的思考。我們積極言說,而所下定義,所出概念有多少能夠真正與事物本身合為一體?哪怕小男孩蘸著涕淚的手指“有著無中生有的能力”。“那兒,一顆灰白的無名星/正努力接近有名/盡管他和他都沒有命名權/盡管那樣東西幾乎不存在”。詩人就是要在這樣的無望中尋求微茫的希望,無中生有,為事物命名,爭取對世界的命名權。
《好雨》(2013)幾乎可用作詩歌發生學總結范例:不是“我”向詩追尋而是詩向“我”跑來,讓我逮住。這反向的過程正是說明了詩的神秘性、偶然性和自發性。“床邊的鞋底上粘滿了泥屑”,生活的泥濘是詩歌孕育的溫床吧。《詩歌的誕生》(2016)則是詩與生活的互文。從小雞外出蛋殼、小牛出生、土豆生芽、樟樹披綠現象觀察,詩歌的誕生與生命的誕生實際上是一樣的,必須有生命的律動,有內在的沖動。在詩中他還形象地傳遞這樣的理念:詩歌就是要做減法,要敢于舍棄,對自己下狠手。《最好的詩》(2016)探討詩歌的標準和寫作要遵循的要點:好的詩歌一定不是廣場的宣言而是喃喃低語,它一定是純潔稚嫩、毫無機心、依戀萬物的,它一定是花開未結果的狀態;好詩的完成,應該是在不停追尋完成狀態的“未完成”,用心靈翻山越嶺,用自身的光亮去發現所有的未知。
這些主張在他2017年的一系列作品中得到強化。《左對齊》(2017)中,“你的腳下踩進了你父親的腳印中”代表著繼承。“回家”與“離家”,生活的體驗與寫詩的體驗密切地粘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互文。詩人清醒而冷靜靜地意識到人人都會有日漸枯竭匱乏的隱憂時,生命已經作為一種燃料供養著寫作,這是獻祭,也是“無用之物即將將我活埋”的恐懼之下,在“欲哭無淚之年”的一聲長嘆(《那些能當作引火的事物》,2017)。在《樹枝不會因為果實而折斷》中,詩人認為,生活的意義正如密密麻麻的桃子,“說出”和“不說”之間,意義在消解,也在不停產生。
四、以日積月累的“小東西”構建詩人“大家伙”
不同于一部分功成名就的詩人的“長詩情結”和“史詩追求”,到2010后,詩人很少寫長詩,而是著意于“小”,越來越使用“日常”的題材和“家常”的語氣,用極可感的畫面,
輔之以張氏聲調、音韻,進行著他刪繁就簡的實踐。“對一個寫作者來講,簡單并不意味著單純,而是具有一種祛除雜蕪的能力”。大道至簡,他摒棄了繁多的花招,專注于從呼嘯而過的物象隕石中抓住“這一個”。
小中有大。寫于2012年的《冬日紀實》借用了傳統中國畫散點透視的技法,讓物與人、遠與近處于同一平面上,這樣,“我”與世界之間懸殊的大小差距一下子被縮小了,成了足以等量齊觀的兩端。《過去見》(2015)一步步聚焦,通過特寫鏡頭呈現暴雨之前的慌亂,暴雨過后的平靜,從喧囂到靜息,世界最后通過一只牛眼來呈現,新奇精巧。
平中有奇。并列的、相互沖突的詞句回環往復,相互呼應,構成張力,使日常之美在回味和反芻中得以加深,形成明顯的張氏風格:“低頭出門的人終于有了抬頭的習慣”(《無題十六弄》, 2006),“電風扇把燈繩吹過來吹過去/你夠不著那里/我夠不著這里”(《交談》,2012),《翻山》,2012)、《夏日一幕》,2013)、《一間房屋》,2014)、《早上記下的》,2014)等作品中,這種回環往復中,景物由人物關系的介入而發光,淡而有味,充滿真趣。
緊密中有疏離。他有時專注于一擊而中,如小李飛刀般精準,但有時又戛然而止,意外宕開,以精確的方式達到一種空茫:他讓你聽“瓜瓤內部最美妙的聲音”,讓你懂得“所有走投無路的人/都像瓜籽一樣擠在一起/又悶熱又清涼”(《平原上的瓜棚》,2017),這時所有人都等著他把瓜切開,但他就是不給你切開看。他讓你看“繩子上掛著粘滿了魚鱗的棉衣/棉衣開始很重,后來很輕”(《腌魚在滴水》,2016),句雖盡,意無窮。
輕中有重,寬闊自見。寫作于2014年的《打水漂的人》中有一處耐人尋味:石子為什么會變成石頭?哦,石子這種“小東西”在在即將破空而出時,因向往“起風了,蘆葦在對岸更好看”的境地而在瞬間擁有(或恢復了)其應有的形狀、體積和重量。在同年寫作的《翠鳥》中他寫道:“但翠鳥能證明這世上并不存在幻象/它貼近水面一遍遍疾飛/就像當年站在岸邊打水漂的少年/從早到晚都在努力/將一片片石頭送過/越來越寬闊的河面”。寫作的徒勞也是人生的徒勞,但河面“越來越闊”證明對自我的認知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深入。
無望中有召喚。張執浩通過詩歌文本回答了關于他對詩歌和詩人的理解。詩歌就是那無望的人世中汲取贊美的力量(《懷抱鮮花的少女》);詩人也是“拍星空的人”(《拍星空的人》,2016);詩人還是有過“怎么也無法夠到梨子”的努力的摘梨子的人:“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歸來,身后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水邊的梨子樹》,2016),這明顯是詩人對“理想詩篇”的企盼和召喚。
這一時期,“大”被張執浩深深隱藏,偶露崢嶸。2007,詩人在《馬里亞納》中曾經提到“座頭鯨”:在那地球上最深的地方,壓力巨大,“深淵同樣開闊”,座頭鯨曾經抵達,哪怕只有一頭。2012年,《觀尼亞加拉瀑布》中,座頭鯨再次出場:“這么寬闊,激越/感染著一頭遠在馬里亞納深溝里的/座頭鯨。哦孤獨的它/不得不一次次朝長天噴水”。我們盡可以把這個當作詩人和他那一群體的自況:潛得夠深,的確夠大。隨著被他戲稱為“三代半”的同時代詩人面貌日漸清晰技藝日漸精熟,大家伙們注定會越來越大。
來源:撞身取暖(微信公眾號)
作者:楊章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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