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小草和螞蟻歌唱
2018-10-19 06:54:45
作者:史映紅
他聽到小草和螞蟻歌唱
——淺析張二棍詩集《曠野》
作者:史映紅
詩應該怎么寫?什么樣的詩才算好詩?作為一個有著非常悠久歷史的詩歌大國,無數先賢作了精辟論述,清朝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里說:“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清代學者錢泳在《履園譚詩﹒總論》里說:“詩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氣足也。蓋理足精神,意足則蘊藉,氣足則生動”。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希臘詩人埃利蒂斯說:“我認為詩歌是充滿革命力量的純潔之源,我的使命就是要誘導這種力量,來反對我良心上所不能接受的世界”。當下,不少詩人一直埋怨詩歌的黃金時代已經遠去,詩人和詩歌越來越邊緣化;喧囂之后的寧靜,雷電之后的寂寥,讓不少人受不了,顧影自憐。只能靠一波又一波炒作、一浪高過一浪的集體起哄找存在感。這時候我們應該冷靜思考一下,當前很多人不讀詩、遠離詩,難道就沒有詩人自身的原因?評論家楊光祖說:“現在讀者遠離詩歌,我一直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的詩歌、詩人躲進了象牙塔,跑進了死胡同,與民族、現實、時代都沒有了什么關系,既然,詩人把自己改造成了自慰者和自戀者,那讀者拋棄詩人和詩歌,還奇什么怪呢?”。即便寫詩,不少人熱衷于歌功頌德、獻媚拍馬;越來越多的“口水詩”、“臍下三寸詩”堂而皇之充斥網絡和報刊的時候,怎么能讓讀者繼續喜歡讀詩?讓自己孩子讀詩?某權威年選上有一首《約人吃飯》:“鐘鳴村的表弟∕來縣城請我吃飯∕叫我約幾個朋友參加∕我立即掏出手機∕分別給幾個朋友打電話∕由于是星期六∕一個在昭通∕一個在小草壩∕一個已有人請∕一個要在家陪父母吃∕一個無法接通∕一個呼叫轉移∕一個已關機∕一個打通了也沒接∕我再也沒心思∕接著打其他朋友了∕只好告訴表弟∕今晚就我們兩個吃”。像這樣稀松平常的詩在一些年選、精選上比比皆是,這些作品,與街坊鄰居間閑聊的家常里短和雞毛蒜皮有何區別?與放學回家的孩子說小明和小強鬧別扭了有何不一樣?我曾在不止一篇文章里說過,即使當下詩歌口碑并不完美,但總有一些人愛詩愛得真誠、真摯,寫詩寫得安靜、認真,他們的詩有泥土和老院落的味道、土炕和炊煙的氣息、田里莊稼干渴的神態;比如張二棍和他的詩,下面從四方面淺析詩集《曠野》。
娘說的,命
“娘說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一夜之間被野豬拱成∕光溜溜的秸桿∕娘說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爺∕在夜里,翻來覆去的疼∕最后,把顫抖的指頭∕塞進黑乎乎的插座里∕娘說的命,是李福貴的大小子∕在城里打工,給野車撞壞了腰∕每天架起雙拐,在村口公路上∕看見拉煤的車,就喊∕停下,停下∕娘說命的時候,灶臺里的煙∕不停地撲出來∕她昏花的老眼∕流出了那么多的淚,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娘說的,命》)。曾幾何時,不少作家和詩人寫鄉土題材的作品時,大多停留在閉門造車當中,要么把鄉村寫成落后封閉、臟亂愚昧、虱子跳蚤到處都是的蠻荒之地,村民癡呆木訥。要么寫成垂柳依依、亭臺樓閣、風清皓月之處,現代化程度很高。當下真實的鄉村是:年輕人不少已有自己的小轎車,穿比較高檔衣服,用觸屏智能手機;但也有很多村民,依然貧困孤單、老弱無依,留守兒童性格偏執孤僻、悲苦無助。我認為張二棍的寫作是實事求是的寫作、務實的寫作,既不把鄉村美化成桃花源;也不避諱農村的封閉貧窮。他筆下的父老鄉親是真實的,生活狀態和情感糾結是本真的。這樣的寫作自然接著地氣,粘著村野小花小草的氣息,是人們喜聞樂見的作品。我老家在西北農村,每年都要回去,甚至好幾趟,我的父老鄉親在張二棍的作品里都能找到:比如被建材砸斷腰的二虎,天天躺在炕上哭鬧,讓白發父母手足無措;比如被五兒三女拒之門外,拄著拐杖去鄰村討飯的永福爺;比如獨生子打工從十七樓掉下去的來旺叔,隔三差五就去兒子墳頭哭一回,指甲里塞滿了哭天搶地時的泥土……猶太人作家艾•辛格說:“一個作家必須要有根。作家的根扎得越深,他取得成就的能力越大。富有創造力的人悲觀并不是頹廢,而是一種要拯救人類的強烈情感”。學者賀雄飛也說:“理想主義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對人類價值的終極關懷,對人類缺陷的深深憂慮,對人類出路的苦苦探究,這是永恒的人文之夢”。從張二棍作品里,能隨時隨地看到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生存的艱難,內心和情感的糾結。寂寥的鄉村和莊稼并不葳蕤的黃土地,就是張二棍的根。
繼續看(《咬牙》):“他們說,咬咬牙就挺過去了∕這一生,為了挺過去,我們∕咬著牙排隊,咬著牙摁手印∕咬著牙求人,下跪∕在異鄉的街頭,咬著牙磕開一瓶白酒∥為了供學,一條腿的建國咬著牙,賣完牛∕賣血。為了踩藕,佝僂的老四在水下∕咬著牙,練習芭蕾。一百個∕脫光的小麗,她們在天南海北的床上∕咬著牙,叫床∥為了挺過去,這些人們,一次次∕把牙咬碎,咽下去又吐出來∕他們咬完真牙,咬假牙∕無牙可咬的人,就咬床單,咬舌頭∥這次,挺不過去的人,是得了胃癌的∕栓壽叔。他躺在土炕上,打滾∕把嘴唇都咬破了∕死了,總算不咬了。嘴張得老大∕連一枚薄薄的口含錢,都咬不住∥栓壽嬸一邊往里塞,一邊咬著牙罵∕這個死鬼呀,把后年的收成都造光了∕你還心疼這個鋼镚兒,干啥”?應該說當下可謂國泰民安,經濟發展迅速,很多人消費水準節節攀升:到處是豪宅、豪車、高檔飾品;各地舞臺上鶯歌燕舞,明星像走馬燈一樣扭來扭曲、來回穿梭;樓堂館所終日燈火輝煌,杯盞觥籌,吃客爆滿。當這一切充斥在我們生活里,人們漸漸把這些當作常態的時候。我們的眼睛弱視了,耳朵失聰了,忽略了廣大農村還有很多人的貧瘠、貧窮、艱難。而這些,由當下稀缺的張二棍這樣的人做著真實記錄,他筆下的人,就是我們很多人的左鄰右舍、阿嬸叔姑,他們能叫上我們的乳名。通過詩行,我們能看到農家小院的破舊、柵欄的高矮和雞鴨門舍。這些底層民眾,舉止質樸木訥,表情拙實憨厚,各有各的愁腸,各有各的無奈。他們勤奮肯干、倔強隱忍,相信命由天定,更相信汗水勝于淚水,但最后只能是沒完沒了的淚水。張二棍能體會到他們哀嘆里的無助、皺紋里的心酸,能感知到那片土地的脈動與溫度。所以他的詩可聞、可見、可觸。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印度文豪泰戈爾也說:“如果一位詩人不走進他們的生活,他的詩歌的籃子里裝的全是無用的假貨”。張二棍與鄉親們時常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喜同悲同甘苦,這是他詩歌活泛的原因、有血有肉的原因、人們喜愛的原因。
張二棍的詩歌寫作不好高騖遠,不浮皮潦草,而是認真、誠懇,通過他的詩,能聽到鄉下孩子們的吵鬧和老人的絮叨;能看到村頭村尾和鄉間的土路,也能看到田間地頭鄉親們臉上滾動的汗水;能感知詩人對人生的一些思悟。比如作品(《我應該怎樣死》):“之前∕就得想好一種絕不雷同的死法∕我得區別于,這個村子里∕所有的故人∕我既不能像爺爺一樣∕窩囊,一輩子∕都沒下過一次館子∕也不能,像九大娘一樣∕冤枉。因為鄰居懷疑她∕偷了雞窩里的蛋∕就灌下一碗敵敵畏∕不能像村西頭老龐,僅僅是∕小賣鋪多算了傻兒子幾塊錢∕就提著刀子拼了三條命∥我得走出來,我得∕到處看看∕他們是怎么個死法∕你們是怎么個死法”。眾所周知,我們處在一個功利、欲壑難填的時代;很多人把名利掛在嘴上,用在行動上,有時甚至如蠅逐臭;一些文人也不淡定,寫能賺錢的書,比如企業名人傳記、明星緋聞、占卜星算、八卦風水、厚黑學等。真正對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弱勢群體的喜怒哀樂,有多少人寫?評論家何西來說:“知識分子作為一個階層,從總體上說,是一個民族專司思考的部分,體現著這個民族的理性與智慧。他們中的先進分子,常常代表了他們生存的時代的最高智慧。知識分子最可貴的品格,就是他們的永不休止地向未來世界探索的自由理性”。德國哲學家尼采也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再回到(《我應該怎樣死》),張二棍以他一貫誠實、平實之筆,把村里故去的人死亡方式巧妙的安排在一首詩里,這些亡人,有的死于誤會,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莽撞,但歸根結底,還是死于貧窮。詩人來自北方農村,對腳下土地的書寫是真誠、真實的,對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充滿了感激和憐憫。寫作時,鄉親們生活的艱辛艱難,地位的卑微低下,心情的壓抑糾結,他感同身受;總有說不完的話,情感投入淋漓,字里行間滿是憐惜和憂慮。同時,對鄉親們質樸、正直、堅毅的品格加以歌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凡沒有擔當起在世界的黑暗中對終極價值的追問的詩人,都稱不上這個貧困時代的真正詩人”。張二棍在這首詩里最后寫到:“我還要看看∕為了死去,那些走卒∕販夫,官宦,公子∕又會是,怎樣個活法”?(《我應該怎樣死》)。我認為是點睛之作。何嘗不是這樣?與很多底層民眾相反的是,一些人狂妄自大,任性奸佞。他們手里有權,可以指鹿為馬、瞞天過海、邪招頻頻,玩權謀于股掌之間。他們手里有錢,并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欺行霸市、黑白通吃,為所欲為、禍害一方。詩人對這種現象深惡痛絕,并進行有力的抨擊,詩歌有一種視覺上的沖擊力、震撼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明代﹒張載)的高貴品格顯露無遺,他敢于直言、敢說真話的勇氣讓人敬重。
在鄉下,神是樸素的
張二棍憑著這幾年的異軍突起,備受詩壇關注,2015年參加了第31屆青春詩會,并于同年當選《詩刊》社“陳子昂詩歌獎”。令人仰望的成績背后,必有文本上的過人之處,我認為,除了詩人大愛胸襟、良善之心、悲憫情懷之外;是詩人在作品里睿智的思考,巧妙地布排,還有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忽略的細節描寫,這是張二棍詩歌不同于常人的重要一點。
法國文豪莫泊桑說:“一個作品的布局的巧妙,不在于有激動力或者令人可愛,絕不在于引人入勝的開端或者驚心動魄的收煞,而在于那些表現作品的明確意義的可信的小節的巧妙組合”。另一位法國文豪司湯達說:“盡量清晰地勾畫出性格,極其粗略地描繪出事件,然后才給添上細節。無論什么時候,你也不能像在工作中、在寫作之際那樣深刻地忽視細節”。比如作品(《穿墻術》):“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孩子∕摁著自己的頭,往墻上磕∕我見過。在縣醫院∕咚,咚,咚∕他母親說,讓他磕吧∕似乎墻疼了∕他就不疼了∕似乎疼痛,可以穿墻而過∥我不知道他腦袋里裝著∕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墻∕吸納了多少苦痛∕才變得如此蒼白∕就像那個背過身去的∕母親。后來,她把孩子摟住∕仿佛一面顫抖的墻∕伸出了手”。詩人用簡約的文字,特別是一連串細節描寫,給讀者一副不忍多看的畫面:一個生病的孩子,母親無能為力,醫生無能為力,醫院也無能為力,他只能“摁著自己的頭,往墻上磕”;“咚,咚,咚”的撞擊聲,敲痛了所有人的心,但是最疼痛的,還是孩子的母親,一句“讓他磕吧”,道盡了無奈,道盡了悲苦和心酸。詩歌最后一句“她把孩子摟住,仿佛一面顫抖的墻,伸出了手”。幾個動詞的巧妙運用,使得整首詩節奏舒緩,意蘊濃烈,情愫充盈;畫面感十分強烈,詩句的輕靈、精妙走進我們眼里,詩行后面的情感走進我們心里。
繼續看(《春天,姐姐失手打碎了心愛的小鏡子》):“那夜,姐姐早早就躺下了∕她用手輕輕地掖住被角,抽泣∕而燈下,母親做著針線活∕她要為我短于現實的衣衫∕續上,瘦長的灰布條。還要∕等到姐姐睡著,在她的枕頭下∕掖進幾角錢。后來,我睡了∕天也默默的亮了。姐姐和娘∕用紅紅的眼睛告訴一個少年∕窮,布滿了細微的血絲∕哪怕是播種與發芽的春天∕憂傷也無處不在∕但我們都過來了”。先讓我們一起看打碎鏡子后母女兩人的動作描寫。“姐姐早早就躺下了,她用手輕輕的掖住被角,抽泣”。“母親做著針線活,她要為我短于現實的衣衫,續上,瘦長的灰布條。還要,等到姐姐睡著,在她的枕頭下,掖進幾角錢”。“窮人孩子早當家”,在那個年月,一個小孩子積攢幾分錢、幾毛錢何談容易,每次梳頭梳下來的數根頭發得放起來,等貨郎來了換幾分錢;跟著村里大孩子挖草藥、撿杏核、掏苦菜,大半年后變賣上一兩元錢;過年大人發上一兩角壓歲錢,總舍不得花,甚至要存放到下一個春節。一面小鏡子可能就是一個小女孩的全部家當,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在小伙伴跟前引以為傲的資本,打碎了,她的心也碎了。誰都知道,貧困年代的母親有多難,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要操心、計劃,如何既讓家人們不忍饑挨餓,又能做到細水長流,算來算去,只能是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她不忍心委屈老人孩子,只能從自己嘴里摳。那夜的母親,既要安慰深受傷害的孩子,又下大決心,從微薄的生活費里勻出幾角錢,給女兒一個安慰和驚喜,讓她重新擁有一面鏡子和燦爛的笑容。多么平凡的小事,多么慈祥的母親、大愛的母親。再看當下,很多孩子吃要大魚大肉,穿要高檔名牌,用要豪車手機,把很多父母逼上絕境、欲哭無淚。我的一位鄰居,剛剛給女兒報了上小學的名,背著新書包蹦蹦跳跳的孩子,她哪里知道,年輕的爸媽好不容易湊了十萬元送給有關人士。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教育,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為何一直呼吁,始終沒有解決?這首詩,張二棍依然是一貫的行筆方式,波瀾不驚、靜靜展開,徐徐收攏。讓詩歌意蘊飽滿、濃厚,情真意切。
對于細節描寫,印象深刻的還有(《我收藏著一張圖片》):“我收藏著一張圖片∕不是笑的,也不是哭的∕不是賣萌的,也不是發呆的∕甚至,什么表情,我也說不清∕就是一個小小的人形∕背對著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虛空里∥有時看著它,覺得∕很像七歲半的小紅。那時∕她只給我一個人看,她身上的∕淤青。看一下,就趕緊用臟衣服∕蓋住了,然后背過身去∥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見她背對著我∕站在小凳子上洗碗∕她的繼母,在旁邊∕不知道,說著什么∕她始終,都沒有轉過身來∥最后一次,去看她∕她生病了,蒙著一床薄薄的被子∕她繼母說,不行了∕我在大人們說話的時候,撩開一角∕看她。她還是,背對著我,雙手捂著臉的樣子∕以至于現在,我都說不清是什么表情∕就像我收藏的這張圖片∕”。讀這首詩的時候,我一直問自己,作家和詩人到底應該怎樣寫才能讓自己和讀者滿意?文學大師給了我們答案:德國詩人保羅•策蘭說:“它(語言)必須穿過它自己的無回應,必須穿過可怕的沉默,穿過千百重死亡言辭的黑暗。它徑直穿過并對發生的一切不置一詞,它只是穿過它,它穿過這一切并重新展露自己”。捷克小說家卡夫卡說:“寫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開,直到不能再敞開為止,寫作就是絕對的坦白,沒有絲毫的隱瞞,也就是把整個身心都貫注在里面”。張二棍在詩歌創作中,顯然把自己身心都打開了,把所有的精力和激情都投入了,在每一個字詞里都傾注著他對現實生活細微觀察和思考;他下筆是謹慎的、也是自然的,甚至一氣呵成的;他的詩不顯擺、不跟風、不獻媚,沒有更多的華麗和附綴。他曾說:“從開始寫詩甚至讀詩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斷的游走在廢墟與重建,宮殿與陵寢,刀鋒與花叢之間,清楚的記得第一次寫詩的動機,那一刻,我想記住一個倒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的老牧人,我想記住他的瘦弱,記住那天的大風,記住他被動物嘶咬過的血肉模糊的臉……感謝詩歌,我記住了,并且不斷的記錄著,用詩歌的方式!這個不斷記錄的過程,藏著一個人的卑怯與驕傲,妥協和堅持”。他作品里常常是由“莊稼、屋舍、牲畜、河流、鳥雀、土炕、炊煙、田地、村路”等農村俯拾皆是的事物組成,就在這些樸素的字詞里,在一個個細節中,我們能輕易體悟到感動,體驗到深刻,很自然的想到現實生活。當下農村孩子,十有六七是留守兒童,不少還是離棄子女,他們普遍不與老師或爺爺奶奶溝通,逃學曠課時有發生,或早早輟學。這些孩子的身心健康,全社會必須要高度重視。作品里的小紅,飽受虐待,經常挨打挨罵;在外還要受其他孩子的欺負,忍受折磨。通過一首詩,我們感受到浮世的艱難、艱辛,一些人命運的悲苦,一些人的殘忍和狠毒。
五月的河流
仔細翻閱張二棍詩集《曠野》,總能感覺到一種濃郁的鄉土氣息,他對看到、聽到、想到的一切經過縝密思考和過濾,凝結成詩。詩行里有悲憫、有詰問;這種境界,跨越了地域和了民族,飽含著大愛,這種愛是對生他養他這片熱土的愛,是對土地上民眾的愛,對家國的愛,愛他們的現在、過去,甚至未來。明朝學者薛瑄在《讀書錄》里說:“凡詩文出于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于肺腑’者是也”。比如作品(《雀》):“我無數次地看見過麻雀∕有時在枝丫間∕跳躍。有時掠過我的眼睛∕但這一回∕它躺在我的手心里∕不掙扎,甚至不顫抖∕小小的翅膀,淌著∕血。它不懂∕架網捕鳥的人∕多喜歡它們∕它怎么會懂∕人間的殺戮,占有∕和出賣 ,是喜歡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就像他們∕喜歡樹木,砍光∕喜歡花朵,掐掉∕喜歡天空,就剪去翅膀”。不知道起于何時,人們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悉數入鍋,烹煎燒炒,大快朵頤;并且吃法多種多樣,有些甚至活吃活吞,慘不忍睹。就在人們吃得滿嘴流油,吃得想著法子減肥這一過程中,不少生物卻永遠從地球上消失。而這種濫捕濫殺、海吃海喝還在繼續。中國在很短的幾十年里,走完了從平均主義到貧富懸殊這一漫長道路,先富起來的人大都是以犧牲和破壞生態環境為代價的;窮人又以破壞生態環境而起步。我國有十三億人口,我們還有多少資源可以糟蹋?我們將給子孫后代留下一個怎樣的生活環境?有識之士多次呼吁和警告,我國資源出現了空前危機,很多地方土地沙化,水源枯竭,山川滿目瘡痍。其實中國先民一方面極端敬畏天地自然,洪澇求晴,久旱求雨;但另一方面對自己生活的土地痛下殺手:砍樹伐林、排污放污、對動植物趕盡殺絕。通過一首詩,我們看到詩人的慈悲和善良,這些品性濃縮到一只鳥、一朵花、一棵樹,一苗莊稼上。突然想起俄國文學家托斯陀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來:“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次是以后永遠不要相互遺忘”。個人認為,一個心存大愛之人,一個敬畏天地之人,其作品也是有愛的,有溫度的,充滿正能量的。
繼續來看作品(《五月的河流》):“只有我知道,一條河流的傷痛∕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間,一寸寸收緊兩岸∕現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洶涌,蕩漾∕哦,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它干涸,它生銹∕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濘中掙扎的魚∕殉葬。而我,∕一個越來越冷漠的人類∕把渾濁的兩滴眼淚∕收緊。仿佛那是懸著的命∕是的,我還不能為一尾魚的死活而放縱∕我不可以像一條暗藏著殺機的河流∕把自己捻死在此地∕這無所憂患的人間”。在我西北老家,離村莊不遠處有一條小河,童年的時候,我們夏天游泳、捉魚、抓蝌蚪;冬天滑冰。但是近些年,由于地下水過量開采,上游來水層層截流,水的涵養地消失,河流枯竭,河灘曾經密布的石頭沒有了,到處是采沙留下的巨坑,像一張張面向天空的饑餓大嘴。河邊小工廠、作坊、養殖場林立;排放的各種垃圾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西北干旱多風,經常看到空中飛舞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仿佛是在濰坊國際風箏節。過度亂開濫墾,肆無忌憚的樵采,毀滅式掠奪,致使環境惡化、病蟲害增加,人們身心健康受到影響。我國在經濟快速增長的后面,就是耕地面積減少,酸雨面積和重金屬污染持續擴大,森林、草場、濕地覆蓋率持續走低。張二棍是一名地質工作者,他長年輾轉各地,行走在大江南北。目睹了很多地方的環境狀況,以不同常人的視角和高度,用文字關注和呼吁各級政府和人們,保護我們生活的家園;呵護養育我們的大地母親。其悲憫意識、同情心里,憂患之心感人至深。這首詩在寫作中,依然用平實直接的語氣,通俗易懂的口吻,把看到的場景次第鋪開,作品有痛惜、有警告、有呼吁。能看到詩人心靈的柔軟、內心的微瀾,能感知到他對大地母親愛的熾烈;用詩人艾青的詩來表述:“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靜夜思
慢慢翻閱《曠野》,不時能看到張二棍對人生、世界的一些思考和感悟,詩人應該或多或少受到佛教的影響,仔細想一想,受到佛教的影響也很正常,因為他的家鄉就有世界佛教中心之一的五臺山,寺廟密布,香客如云如潮,終年絡繹不絕。人生短暫,世事無常,詩人用一些簡言短語,寫得很有哲理,讓人印象深刻,比如(《三岔路》):“不需用路標∕再老的牛,羊,驢子∕也不會走丟。能走丟的∕是人。老糊涂了的∕瘋了的,心里裝著事兒的∕想哭一場的∥岔路能去的地方∕不多。一條回家∕一條拐向蕎麥地,一條∕去墳丘,或者幾塊石頭∕堆成的,小小的山神廟∥祖祖輩輩,在這兒走丟的∕也都是在這兒找見的∕沒有人會太擔心”。三條路,“一條回家”,“一條拐向蕎麥地”,“一條去墳丘”。帝王將相、官宦大臣也罷,庶民百姓、草芥布衣也好,都在走自己的路,有人走得趾高氣揚、步步青云;有人走得卑微無聲、一步三喘;但是最終都是“去墳丘”。詩人在這首詩的寫作中,平實低調、不急不躁、娓娓道來,既在吟誦個體生命的匆促、短暫;又在談敘世事的蕪雜、人心的不測、命運的多舛。生前的不公正、不公平,到死時、死后的絕對公平,這是所有人的宿命。“在這兒走丟的,也都是在這兒找見的”。這首詩的結尾很有哲理意蘊,讓人有一種心智上的啟迪,與詩開頭部分的表述形成了鮮明對比,產生了詩歌在結構上的張力,給讀者的感覺是:既有豁然開朗的點撥,又有意猶未盡的深思。
最后品析(《山村》):“沱陽,棗林,鹿蹄澗,山底∕臥馬坡,分水嶺,黑山疙瘩∕越靠近山頂,人煙越少∕許多村莊,已空空蕩蕩∕花彪嘴的老戲臺里∕擠滿了鴉雀。它們在此∕替代那些遠走他鄉的人們∕上演著婚喪嫁娶∥馬鬃山頂的寒林寺∕無人住持。只有鷹隼∕伏在殘存的廊柱上∕拉屎,打盹,看見我∕也不屑一顧。高傲的樣子∕像極了多年前,死在這里的∕癩頭和尚”。先看村莊,“許多村莊,已空空蕩蕩”,讓人不得不想起以前的村莊:村民鼎沸,大人們絮叨家常里短,孩子們嬉鬧玩耍;夕陽西下,牛羊晚歸,村民回家,雞上架、鴨歸窩,熱鬧非常。再看戲臺,“花彪嘴的老戲臺里,擠滿了鴉雀”,是啊,這里上演過多少金戈鐵馬的廝殺、驚心動魄的爭斗、悲苦凄絕的愛情;臺下多少人曾笑過、喊過、甚至哭過。但是現在,演繹的故事遠去了,演故事的人走了,觀眾不見了。最后看寺廟,“馬鬃山頂的寒林寺,無人住持。只有鷹隼,伏在殘存的廊柱上,拉屎,打盹”。可以肯定,這里曾經香火昌盛,香客如流,暮鼓晨鐘曾蕩滌和震撼過多少人的心靈,但終究歸于寂靜,成為廢墟。這首作品,讓讀者不得不把歷史和現實加以對照,在悠遠深邃的歷史面前,在浩淼無際的時空面前,現實是如此虛無、有限;生命是如此渺小、短暫。品閱這些詩句,一股繁華過后的寂寥之風撲面而來,一種昌盛之后的落寞駐扎于心頭。個人覺得這首詩同樣已上升到哲學高度,有一種返璞歸真、大道無形的意蘊和力量;能讓我們把曾經拼命追逐的功名利祿看淡一些,把當下簡約平實的生活和日子看重一些。
文學藝術作品的意義和作用,法國文豪雨果在《莎士比亞論》里說:“有溫和的實用,也有憤怒的實用。如果它是溫和的,便能撫慰不幸的人,并創造出社會的史詩;如果它是憤怒的,便能鞭打惡者,而創造出神圣的諷刺詩”。來自底層,在底層吶喊,行走在曠野,在曠野里歌唱。這是詩人張二棍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喜歡的方式;實踐證明,這些底層的吶喊,這些曠野里的歌唱,有很多人像我一樣愿意聆聽,也非常喜歡聆聽,這就夠了。我們期待能聽到更多的這樣的吶喊和歌唱,來蕩滌我們日漸冷漠、麻木的心。
史映紅:
筆名影鴻,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服役20年,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張二棍:
本名張常春,山西晉北人,八零后,2010年開始寫詩;作品刊發于多種報刊,收入多種選本;參加了“31屆青春詩會”;現為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