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湖畔,唱般若之歌
2018-10-30 11:36:04
作者:史映紅
在青海湖畔,唱般若之歌
——淺析德乾恒美詩集《身體的宮殿》
作者:史映紅
認真翻閱青海藏族詩人德乾恒美詩集《身體的宮殿》,腦際就很自然浮現出幾位重量級詩人在那片高地深情吟誦的詩行來:著名詩人昌耀在《鷹,雪,牧人》里寫道:“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寒冷∕自翼鼓上抖落∥在灰白的霧霾∕飛鷹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天才詩人海子在《日記》里高歌:“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著名詩人吉狄馬加在《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寫道:“是誰在召喚著我們∕石頭,石頭,石頭∕那神秘的氣息都來自于石頭∕它的光亮在黑暗的心房∕它是六字箴言的羽衣∕它用石頭的形式∕承載著另一種形式”。可見,那片高聳而神奇的土地是盛產詩歌的,生于斯,長于斯的德乾恒美,通過詩集《身體的宮殿》,能清晰看到他在思考個體與人類、與民族、與自然、與歷史之終極關系,他的作品,就有不斷沖突、糾結、和解和不斷審視自己內心的印痕。在洶涌澎湃的欲望和浮躁面前,在日新月異的高科技與浩浩信息而來的時候,作為用漢語寫作的藏族詩人,一個少數民族文學陣地的堅守者、跋涉者,我們能感覺到詩人為民族文學發展展露著他的真誠和才氣,固守著自己理想信念的不可動搖。下面從四方面淺析德乾恒美詩集《身體的宮殿》。
高原、帳篷和馬
昌耀曾說:“青海的山河、人文地理、歷史對我都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青海既哺育了我,也造就了我。一個人的寫作有賴于一定的時代背景和生活積累,從這方面來說,我對青海的感情非常密切,也是很自然的。對于青海各族群眾我都深懷感情”。這話也非常適合德乾恒美,在品閱《身體的宮殿》的時候,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詩人對青藏家園無限熱愛,不惜用最美麗的文字贊美家園,比如作品《各自飄揚》:“一棵樹∕根須深入大地的懷抱∕樹在長大∕朝向東西南北各自的方向開放∕每一個方向枝葉繁茂花朵葳蕤∕我從不朝你的方位去望∕你亦厭惡我朝去的方向∕我們連在一起∕努力的生長∕朝上∕緩慢地攀升∕只有如此∕深埋大地的根須∕不至于懷疑∕在外虬枝錯結的枝條∕是在扭打還是在擁抱∕因為維系我們希望的∕便是我們共同的身體∕那是一棵巨大的樹∕根須深入大地母親的懷抱∕目標朝上∕心垂大地”。讀這首詩,內心是感動的,我的家鄉在西北農村一隅,那里山高坡陡、路險坑深;那里干旱少雨、靠天吃飯;那里資源貧瘠、人們生活舉步維艱。少年時,牧牛放羊、撿柴割草、送糞運肥,沉甸甸的背簍,四肢并用爬行的陡峭山路,繁忙勞累的重體力勞動;我就夢想著快快長大,早點離開這個又窮又干旱、既偏僻又臟亂的小山村,過上干凈而舒適的城里人生活。現在,離開家鄉已經二十多年了,卻最惦記的是那片土地,無數次走進夢鄉的,還是那片土地;特別人到中年,感受到滾滾紅塵太多的喧囂和蕪雜、茫茫人海太多的爾虞我詐。回故鄉是我近些年樂此不疲的事情,甚至一年好幾趟。當前,全球化、城市化發展越來越快,離開家鄉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在四處漂泊和顛沛流離中,或許已經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但內心依然是孤獨的、貧乏的,很多時候反而更加迷茫和彷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離開了家園,失去歸屬感。詩人德乾恒美在《各自飄揚》里,以物寓人、借物抒懷,充分運用擬人、隱喻等修辭手法,以恰當的意象、琴弦般的清音傾訴,表達對腳下土地的熱愛和感念。并用富有哲理的詩句詮釋和提醒一個道理:你可以步步青云、飛黃騰達,你可以高官厚祿、前呼后擁,“目標朝上”,但要記住“根須深入大地母親的懷抱”,并“心垂大地”;否則就是水上浮萍,無依無靠。
繼續品析詩作《微涼的風》:“山路蜿蜒,能站穩一雙腳∕羊群跑下了山坡,和人群混入寺院∕牧羊老人喝足了酒,躺在半山腰∕瑪曲岸澤寒光粼粼。瑪尼康,油燈明滅∕枯柴的萬千手臂向上聚攏∕山路盤桓,我們摸黑趕往高處∕土豆和鹽巴養活了我們的母親和女兒∕這是我們的精神生活∥瑪曲喀,白塔映入河水∕行腳的僧人在那里歇腳∕河對岸的狗停止了狂吠∕罌粟花耷拉萎蔫,籽實干裂∕被河岸的風吹落,紛紛揚揚∕母親說:這個風,藏文應該這樣寫∕那是微弱的、冰涼的風∕經年后,母親坐在陽臺翻閱經文∕紙頁簌簌,低吟淺誦∕窗戶間隙吹來微弱的、冰涼的風”。眾所周知,當下文學日益邊緣化,詩歌處境更是舉步維艱,對外,詩人成了自艾自憐、不招待見的代名詞;對內,從“梨花體”、“羊羔體”、“海嘯體”、“白云體”到“下半身詩”,這種輕浮、隨意、調侃和無趣彌漫于詩壇。看似熱鬧異常,其實也就是詩歌圈里集體起哄和相互炒作罷了。好的詩歌作品不是說沒有,但確實不是太多,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既具有時性震撼效果又具有持久魅力的詩歌作品,如舒婷的《致橡樹》、江河的《星星變奏曲》、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開始》、葉延濱的《干媽》、楊牧的《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周濤的《生命里有一段當兵的歲月》、牛漢的《悼念一顆楓樹》、曾卓的《懸崖邊的樹》等就基本上找不到。而充斥在文學平臺、網站和報刊的,竟然有不少如《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千里送陰毛》《強奸犯》等彌漫著一股荷爾蒙氣息濃郁的萎靡色情之作。回過頭來再看德乾恒美的作品,就有一種泥土般的深厚、牧場般的寬闊、風鈴般的輕盈;有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一種走近村屋村舍的親切。比如開篇三句“山路蜿蜒,能站穩一雙腳”、“羊群跑下了山坡,和人群混入寺院”、“牧羊老人喝足了酒,躺在半山腰”,就把農村、牧區人家的生活環境、生活場景描寫得活靈活現,放佛看得見、摸得著。緊接著一句“瑪曲岸澤寒光粼粼。瑪尼康,油燈明滅”,交待了黃河岸邊冬天的嚴寒、月清星高之夜的寂寥;但神圣的佛堂之上,酥油燈閃閃爍爍,那是信仰之光,敬畏之光,精神之光。把藏族人民對于信仰的虔誠、謙恭描寫出來,很有地域特色。最后一節,映射出藏族同胞內心的淡泊、樂觀、寧靜。通過朝圣、煨桑、轉經、磕長頭等方式,達到“身語意”提升之境;把憫世敬天、向真向善向美的追求融入一生當中。德乾恒美吸附于雪域高原博大精深文化之上的主動意識,加之他積淀已久的深厚情感,詩作激蕩著自己內心的還原和情感上的回歸。
繼續來看作品《桑杰曼拉》:“父親記億中的泉水邊開滿了吉瑪梅朵∕那時,天空還剩幾顆星星,陽光∕從阿伊桑曼衍射出微末的光芒∥去年冬天初遇的小措姆啊∕令晨為何起得這么早∕背起小木桶,輕盈的腳步踩過艾草地∕澄澈的眼眸泉水般蕩漾,香包迎風搖曳∕蒿草葉上的晨露洇滲入你新做的衣裳∥當你舀取第一勺甘甜的泉水∕桑杰曼拉早在寒風的星空下∕灑入了治療人間百病的藥水∥這個季節,高原的花草爭相怒放∕泉水邊陸續趕來背水的女人∕她們把吉瑪梅朵盤在頭上,花草芬芳∥她們背著水桶結伴而行,一走一停歇∕吟唱古老的歌,林間的鳥兒也在歌唱”。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說:“藝術家應該用肉眼觀察,但更要用心靈之眼,或者用精神之眸觀察”。評論家童慶炳也說:“情感在創作過程中不但是一種推動力,組合力,而且是一種發現力和創造力,發現生活美和創造藝術的美的力量”。德乾恒美這首詩多么輕盈、簡約,可以說是一幅只屬于雪域高原的畫卷,“去年冬天初遇的小措姆啊∕令晨為何起得這么早∕背起小木桶,輕盈的腳步踩過艾草地”,詩中有畫,畫里有詩,情景交融,完美和諧。在青藏高原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樸實勤勞的藏族同胞,特別是鄉村和牧區,天色微微發亮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家人們分工明確,女人負責生火、背水、燒水、打酥油茶、擠奶;男人們主要放牛牧羊,干比較重一點的家務。在不少人印象中,草原靜謐、清幽,帳篷像鑲嵌在綠緞上的黑珍珠,升起的一縷縷炊煙;不遠處的河邊或湖邊,通常是舀水、背水、緩慢而行的藏家女性,那是世上最美麗的風景,她們不緊不慢、阿娜多姿;她們賢淑優雅、略有靦腆。草原因為有牧人和牛羊而美麗,因為有牧歌而活泛,因為有女性而靈動。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論述荷爾德林詩歌時說:“唯有這樣的人可以返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備嘗漫游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鄉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返鄉時得以有足夠的豐富體悟和閱歷”。德乾恒美的這首詩,每一個字詞都傾注著他的愛,他對族人的愛、家園的愛、生活方式的愛、淡泊寧靜的愛;詩人把這種濃烈而持久的愛定格成畫面,這幅畫面是動態的,隨著晨光越來越亮,畫面也在變換,營造出遼遠、寂靜、澄明的意境。這首詩能吸引眾多眼球,是因為詩人找到生命與自我之間、環境與人物之間一個完美契合點。通過一位女性勞作時的蹲、站、走這一過程精細描摹,稱頌了青春的蓬勃與向上、生活的恬靜與和諧,族人的閑適與超然。
阿爸阿媽,及我愛過的人
在信息化、全球化、物質化這一時代潮流滾滾而來的時候,很多人迷失了自我,當然包括不少作家和詩人,作品也就隨意、功利和泥沙俱下了,魚目混珠了。這是很讓人痛惜的事。兩百年前,德國思想家歌德就在(《格言和感想集》)里說:“逃避這個世界,再沒有比從事藝術更可靠的途徑,而要想與世界緊密相關,也沒有比藝術更有把握的途徑”。文學原本就是一種析居著人類心靈活動的文化樣式,當不少人“玩文字、文學”的時候、挖空心思通過文字和文學獲取一些浮名小利的時候,我看到德乾恒美對文字的態度是認真、誠懇的,你能輕易從他的文字里找到感恩、悲憫和敬畏。比如作品《父親》:“舊照片的色調∕卓倉,某個黃昏∕阿伊賽邁神山腳下∕一個孩子,赤著腳,依傍羊群∕放牧了童年∕貧苦的田埂上∕青稞麥種已深埋大地∕雅礱河谷金色的紫外線∕灼痛了你黝黑的皮膚∕灼痛了你的記憶∕阡陌交通∕有你來回穿梭的身影∕那是你赤著腳,書包里放著干糧∕內心充滿渴求與力量∕我想問你∕崎嶇的山路通向何方∕小時候,你老說∕家鄉漫山遍野的黑果子∕和草莓,后來發現這是騙局∕清晨,我夢到你∕你去放牧∕草灘上,牛羊哭成一片”。顯然,這是一首懷念阿爸的作品,懷念阿爸童年生活的情景和片段,高聳的神山下,是廣袤的草場,“一個孩子,赤著腳,依傍羊群”、“放牧了童年”,寥寥數語,以點帶面,就描寫了阿爸童年的生活,放牛牧羊,即便寒風凜凜、冷風嗖嗖、甚至雪花飄飄,仍然穿著單薄破舊的衣服,并且“赤著腳”走在荒草野地,我們能想象到孩子腿腳一定傷痕累累。但是貧窮只能讓他承受,這就是父輩們經歷過的生活;同樣,夏天,“雅礱河谷金色的紫外線,灼痛了你黝黑的皮膚”。詩人通過對阿爸童年、少年時代放牛牧羊生活場景描寫,深切回味阿爸在苦難年月里的艱難和不易,文字間盈涌著關切關愛,甚至痛惜。漢朝學者黃石公在(《素書•原始》)里曰:“仁者,人之所親,有慈惠惻隱之心,以遂其生成”。晉代葛洪在(《抱樸子•外篇•君道》)里說:“小善雖無大益,而不可不為;細惡雖無近禍,而不可不去”。當下不少人信仰缺失,道德底線一而再、再而三被突破的時候,虐待打罵、嫌棄遺棄老人的現象屢見不鮮,甚至越來越多的時候,藏民族卻始終牢牢銘記尊老、愛老的優良傳統,把給了自己生命,再把孩子一個個含辛茹苦撫養大的老人,他們普遍充滿了深深的崇敬和像面對佛祖般的恭敬;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斷地修剪和完善內心“貪、嗔、癡、慢、疑、惡”這六種根本煩惱以及這煩惱洐生出來的種種煩惱,排除一切不利于自身修持的思想、言論和行為,達到“慈愛惜愛、利益眾生”之目的。
與詩作《父親》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我想飲取一碗祖母煮的茶》:“那個寒冷的雪夜∕羊群走失∕父親爬上了山峁∕驅趕羊群∕一路上大雪紛飛∕羊群哭成了一片∕風雪凍僵了父親的小手、小腳∕他跑在杰日草坡的山坳里躲雪∕耳畔朔風回響,一群野鴿子呼哨飛過∥純銀的雪裹住村子∕老天用尺子隨意刻畫了村莊的輪廓∥我醒來的時候躺在羊皮襖里∕牛糞流火的煙塵,沖向天窗∕他躲在墻角怯怯地看我這個陌生人∕這個時候,我好像看到了祖母躬身煮茶的背影∕土坯房的窗格縫隙里飄進了一片雪花∥我想飲取一碗祖母煮的茶”。同樣是“寒冷的雪夜”,同樣是“父親爬上了山峁,驅趕羊群”,同樣是“羊群哭成一片”,甚至還同樣“風雪凍僵父親的小手、小腳”。一行行詩句,或者說陳述,甚至詰問,把詩人對阿爸童年命運的同情描寫得淋漓盡致;高高的阿伊賽邁神山腳下,野花和荒草并不十分葳蕤的牧場,經常被“雪裹住了”的村子,忠實的藏獒、一茬茬羊群出生、長大,一茬茬羊群衰老,見證了阿爸的慢慢長高、健壯,也見證了阿爸的貧窮和堅守、質樸和隱忍。這些沾著泥土的句子,這些似乎能聽到牛哞羊喚的句子,讓人感到溫馨,被他們父子間濃濃情感所感染,被他們血脈共振的頻率所迷戀。詩句“我醒來的時候躺在羊皮襖里,牛糞流火的煙塵沖向天窗”,把牧區人家漫長冬天里的真實現狀描摹出來,雖然不富裕,但這是一家人生活的港灣,雖然簡陋,但卻溫暖,牛糞火在爐子里熊熊燃燒,水壺持續冒著熱氣,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酥油茶的香味。德乾恒美很善于營造氛圍,在貼近于真實的氛圍中,他找到了心靈的驛站,詩的語言和意象同步而行,可謂簡潔而不簡單,有深意而不深奧。我在反復閱讀詩集《身體的宮殿》,發現德乾恒美在鄉情、親情題材的創作上,感情投入很濃,詩人往往通過“雪山草場、帳篷牛羊、經幡瑪尼堆、青稞野花”等藏區隨處可見的風物、事物、人物寫作,把這些青藏高原獨特景致放到紙上;因為接著地氣,所以冒著生活的熱氣,傳來鄉親們的音容笑貌和高亢的牧歌,給人一種久違的心靈上的共鳴,情感上的共振。
評論家曾慶瑞說:“早幾年有一臺幼兒節目,把演員打扮成一模一樣,不管男孩還是女孩,讓嘉賓猜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嘉賓陰陽怪氣的評說“好性感耶”!觀眾則集體發出瘋狂的笑聲。這是一種麻木的笑,笑聲如同一把利劍,可以激發民族氣節,也可以殺死民族精神”。“英雄落淚,戲子當道”,是老百姓對文化界、影視界娛樂化、矯飾化的犀利諷刺。中國作協主席鐵凝說:“文學應當有力量,驚醒生命的生機,彈撥沉睡在我們胸中尚未響起的琴弦;文學更應當有勇氣,凸顯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護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個人認為,一個作家和詩人要么不寫,但當你拿起筆,或者在電腦上敲出一個個字符的時候,對文字和文學要有起碼的尊重,我們不能寫出杜甫“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唐•《蜀相》)的悲憤難抑;不能寫出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過零丁洋》)的悵然感嘆;不能寫出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宋•《破陣子》)的振聾發聵。正如甘肅詩人阿信在《速度》里寫的:“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不安∕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我的意思是,在我們筆下,盡量少一些投機與鉆營、巴結與獻媚、淫蕩與殘忍,我們的文字,能坦然、放心的讓自己的老人和孩子看,能對人們有最起碼的啟迪和激勵,能經得起基本的社會和時間檢驗。而德乾恒美的文字是真摯的、用心的,比如詩作《純凈的骨頭》:“玫紅僧伽,魚貫入佛堂∕落雪了∕寺院墻角堆滿積雪∕一只老母狗∕生了一堆狗仔兒∕你說要把舊皮襖上的∕羊羔皮扯下來∕鋪給草原的流浪狗做窩∥你喃喃地說∕蛇年我該走了∥我滾好熱湯∕給你擦洗身子∕從此你開始食素∕告別牧人相伴一生的乳肉∥天葬師說∕你母親身體瘦小∕卻喂飽了天上的蒼鷹∕他們飛得又高又遠∕你們后人會有福……”。作品第一句“玟紅僧伽,魚貫入佛堂”就把讀者帶到藏區,眾所周知,藏族同胞基本上是一個全民信教的民族,祖祖輩輩,信仰的血液已經與他們生命融為一體,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凈手、燒香、禮佛;家務之余,生活間隙,總是佛珠和經輪不離手、六字箴言不離口。緊接著“你說要把舊皮襖上的,羊羔皮扯下來,鋪給草原的流浪狗做窩”,淡淡幾句話,就把一位阿媽的善良、慈悲寫得真實、可信、感人;自己并不富裕,卻經常施舍給更需要的人,即便是一條流浪狗,怕它挨凍受餓,悉心加以呵護。我就想起現在很多人,貪婪與殘忍到了讓人無法呼吸的地步,天上飛的只有飛機不吃,地上長腿的只有桌椅不吃,對自然亂砍濫伐、步步緊逼;對生靈肆意捕殺、毫不留情。在很多人眼里,只有自己,其他人的孤苦無依、流離失所,底層很多人的呻吟與吶喊,不聞不問,甚至還落井下石。整首詩語言充滿活力,詩句疏密有致,詞句組合既有現代性,又能看出詩人力求創新的印痕。前半部分寫老人的大愛與善良,后半部分寫老人對生老病死這一規律的淡然與坦然。生命的意義在藏民族的詮釋中,“是個體生命吸附在整個生命之鏈中的某一環節,當你成為某一環中的某一種生命形態時,如有悲憫、愛心與正業,再加上修養上的精進、恒持與定力,那么,你的這一階段的生命,就是生命意義的存活階段”。(評論家德吉草)。
寺廟,心靈的殿堂
細品慢嚼詩集《身體的宮殿》,德乾恒美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在思考和闡釋人與“神”、與自然的關系,面對族人在氣候條件極端惡劣、生存環境異常險惡的高原,仍然普遍具有豪放豁達、樂觀淡然的精神氣質,這樣的作品自然是有溫度的,來看《帕邦卡》:“碩大的巨石夾在山之間∕巖石上畫滿了天梯∕僧人用白色石灰∕悉心繪出卷曲的云層∕人們仰望天梯∕仿若在做一場空洞的夢∕那是靈魂的影子∕追逐著前生后世的因果∕穿越林間,透過巨石,浮上云端∕又不情愿地被風吹走∕巨石的廟宇里僧人在打坐誦經∕林間,牦牛悠閑地啃食草皮∕走下山,回首∕帕邦卡,儼然是一幅上蒼涂抹的油畫”。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的人都知道,山上、河邊、橋頭、草場,很多地方都有高矮不等、大小不一的瑪尼堆;同樣很多地方有長短不等、多少不一的風馬和經幡;農牧民人家房子上、院墻上,山崖上、石頭上畫有佛像、天梯或者六字箴言;在路上、寺廟周圍、佛塔跟前,有很多信教群眾在煨桑、轉經、磕長頭,他們普遍目光清澈、面龐和善、步伐堅毅。在那片充滿靈性的土地上,任何人的心靈都會受到震撼和洗禮。作為讀者的我們,能輕易覺察到德乾恒美是生活的有心人,他執著的心促使自己挖掘和發現生活中的亮點與閃光點,進而把這些撿拾的銀貝加以整理,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一首意蘊深幽、雋永的詩了。德乾恒美的詩,有的是對過往故事、人物的娓娓訴說,有的是對生活和生命的悠長感悟,有時候,也有一些淺淡的憂慮,這首詩,字里行間彌散著對現實生活喜樂憂傷的勾勒,以及民族情感和心理深層次思考,映射出一種對生命和信念樸素、本能的向往。
繼續來看作品《古哇寺》:“古哇寺隱秘地潛藏在群山之間∕陽光爬上了大殿的墻上∥夜晚睡在僧舍∕隱約傳來嗩吶吹奏的梵音∕小時候我就居住在寺院的中央∕夏日的涼風吹過∕從遠處能看到∕兩位喇嘛手捧潔白的海螺∕站在大殿的最高處∕海螺系著的流蘇飄向聲音消失的方位∥凌晨,大概最后一顆星星隱去時∕在昏暗的大經堂內鐘鼓齊鳴”。在青藏高原,那里高峰聳云、連綿不斷;那里湖泊眾多、碧艷澄澈;那里河流湍急、驚濤拍岸;此外,無數座寺廟又是青藏的一大特色,我很多次走進過布達拉宮、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甘丹寺、扎什倫布寺、塔爾寺等,氣勢恢宏的寺廟,金蛇舞動的金頂,雄奇威嚴的神像;歷史久遠而傳神的壁畫;加上閃閃爍爍的長明燈、絲絲屢屢上升的桑煙,緩緩流淌的渾厚的經聲。整個人就被震撼了,有一種浩大、永恒的力量在腦際回蕩、奔騰。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力量讓你頓時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匆促。情緒上的煩躁郁悶、情感上的焦慮凌亂、物質上的追逐索求,此刻都顯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那歌者的言說所言說的,是健全的世界性生存,此世界性生存在世界之內,在心靈空間中不可見地提供著它的空間”。從這首詩里看到,德乾恒美深受藏民族文化傳統的熏陶和藏傳佛教對他巨大的影響。他作品既繼承了藏民族詩歌情感上的空靈、閱讀上的朗朗上口,又加入了漢語自由詩的諸多元素,從而詩意濃厚,意象若隱若現。詩行的鋪展、意蘊的流淌、盡在自然之間,在詩人控制范圍之內。這首作品,折射出詩人對青藏大地的熱愛,對這片高天厚土的風物、事物、人物在精神上的依戀。我們能看到詩人在這片充滿靈性土地上縱情高歌;他的信仰、感悟,甚至迷茫都一一呈現出來,正如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在詩句里所寫的:“我的語言,我的每一個血分子都是由這土地,這空氣形成的”。
今夜,夢纏繞的時候
為什么寫作?寫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漢代政論家王充就有非常精辟的論述:“天文人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愿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美國作家麥克爾•赫爾說:“我從事寫作不是為了表現自己,出風頭,而是覺得語言很重要。文字可以概括整個世界。事實上人們正用語言來建設一個理想的世界。天堂和語言相連,地獄就是它的糟粕。當我在童年時代,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成為一個強有力的人,我就渴望寫作,渴望能成一個海明威式的作家”。仔細翻閱詩集《身體的宮殿》,能時刻感受到在當今紛繁、喧囂的世界,詩人在默默前行中的思索,在踽踽獨行中的感悟,他有時候在寫,更多時候選擇沉默和失語,在行進中不斷回首,在漂泊中左顧右盼;他渴望著改變,但當很多改變接踵而來的時候,他又有點措手不及,在不少作品里就能看到詩人內心糾結的痕跡,比如作品《每一天,覺得自己真可恥》:“渴望在絕境里裸露了一切∕我們的柔弱觸碰了堅硬,周遭都是墻∕在這里我們圍堵自我的身心和渴望∕當聲音掠過,我們遭遇了瘦弱的自己∥每一天,每一夜,我們拾荒于時間∕一枚文字、一滴酒和無數會意的笑容,可以∕安度每一個虛擲的晝夜∥這是怎樣的道理?深入其中,埋沒最初的來由∕在恐懼里潛伏,這些黑色的幻影激越于身心∕卻抓不住驚慌的叫喊!撕碎衣冠,在醒來的時候∥是什么支撐了我們的身體?我躺在你的懷中呢喃∕是所有光明中的哭泣,所有黑暗中的哀號∕當我們不屬于這里,開始走向偏遠,遠處的風∥打開門,看到一群人在圍墻內頓時失語∕放眼望去,溝溝壑壑,層巒疊嶂,山雨襲來∕游戲沒有結束,每一天,覺得自己是可恥的”。這首詩在第一節就看到詩人內心的糾結和矛盾,滾滾紅塵,世事廣闊,當你前行、昂首,想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才發現一切都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不時會“觸碰了堅硬,周遭都是墻”,傷痕累累之后,疲憊不堪中發現,“我們遭遇了瘦弱的自己”。靜而三思,回首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的路,感慨萬千。只能傾訴筆端,流淌于文字。后兩節,詩人通過自我調節,已經從糾結與矛盾中走出來,雖然走出來并非情愿,但生活總要繼續,向著“溝溝壑壑,層巒疊嶂”而行;德乾恒美的詩歌是“民族詩人將自我心靈和情感關注裸露給本民族文化,以現代人的感覺、視角、思維方式,多側面、多層次地審視自己民族文化生存及發展的結果”。(評論家馬紹璽)德乾恒美不少作品里隱藏著對民族文化發展凝重的思考,他有一絲絲總也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
再來品析本人很喜歡的一首詩《火花是火不是花》:“我謂之遠古半神的舞蹈∕是精神的火焰∕那花樣的火焰∕朝上,失志不渝∕火,這天庭的花∕眾神醉臥青苔小徑∕慌張的腳步∕是你忘記了時間∕總在陰暗處營造幻覺∕是你荊棘的觸手∕褻玩著花,緊隨∕眼花繚亂的貪婪和遺忘∕那夜∕火,經過花∕花,遭遇了火∕花和火糾纏∕什么花終究都要枯萎”。詩歌前半部分,給我們呈現了一個繁星皓月之下族人們的盛會,可以想象,熊熊燃燒的火苗,人們圍火起舞、繞火而歌,大家閃轉騰挪、興高采烈,跳著豐收、幸福,唱著和諧、吉祥,祈求國盛民安,這樣的場面,先祖前輩曾樂此不疲,子孫后代將仿效傳承。詩歌后半部分,通過簡約的文字,詩人思悟人與自然、與時空、與“神靈”既相互關聯、又相互依賴、依存這一久遠命題,甚至終極命題。而這一命題,也許有結果,也許永遠沒有答案,但他又義無反顧的在探求、尋覓,做著屬于自己心性上追求和精神上的朝圣之旅。
認真閱讀《身體的宮殿》,切實感覺到德乾恒美非母語知識的廣博、詞匯量的深厚與博大,在漢語言詩歌創作上、修辭技巧的多變和多樣;看得出來,很多新詩理論他有意識的與母語在節奏上、流暢性上加以銜接、融合,構建自己的詩歌特點,這就支撐著他超越了很多人。我們期待年輕的詩人寫出更多、更美的作品。
德乾恒美:藏族,青海卓倉人,七零后;作品散見《十月》《民族文學》《詩潮》《詩選刊》《青海湖》《詩建設》《先鋒詩》《中西詩歌》《聯合文學》《西藏文學》等,入選多種選刊、選本,并多次獲獎;現居西寧市。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