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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夢為馬,或走在路上


以夢為馬,或走在路上
——淺析剛杰·索木東詩集《故鄉是甘南》
 
作者:史映紅
 
最早知道剛杰·索木東是大約十多年前的《西藏文學》上,每每捧讀散發著油墨香的刊物,通常在詩歌板塊,就有這個特別而熟悉的名字,接著品讀詩行,這些或靈動俊秀,或活潑清麗,或飄逸灑脫的文字,給人一種閱讀帶來的舒暢與慰籍。再后來,知道他在西北師范大學從事教育工作,并虔誠而執著地熱愛文學和詩歌,成果斐然,先后在《十月》《文藝報》《民族文學》《詩刊》等發表詩歌、文學評論、小說、散文作品近1000篇(首)。也許是共同對藏民族文化、文學虔誠的熱愛、敬畏和關注,大約三年前我們就成了朋友。他于2004年起義務擔任“藏人文化網”文學頻道編輯,對藏民族文化、文學的宣傳、推介、交流起到很大作用。我的很多拙作就是通過這個網站與讀者見面的。給我印象深刻的是剛杰·索木東對工作的認真和嚴謹,好幾次,我們以電話、短信、微信方式,探討文章標題、結構及圖片選取、像素效果等;在交流中,能感受到一位從事多年教育工作者的耐心、認真和謙恭。記得他在接受一個訪談中講到:“在藏族傳統文化中,對文字和書本有著特殊的敬畏和尊重——我們的祖輩們,不管識字不識字,都會把書本和有字的紙,在額頭頂禮,然后放置在高處”。正因為藏民族世世代代對文字的敬畏和敬重,深受熏陶的剛杰·索木東的文字就與眾不同,下面從四方面淺析他的詩集《故鄉是甘南》。
 
故鄉是甘南
 
讀剛杰·索木東的詩,在腦際就反復出現兩位散文作家的幾句話來,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曾寫下:“我熟悉你褐黃深厚的壤土,略帶咸味的水和干燥溫馨的空氣,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掛在頭頂的那幾顆星星。我熟悉你溝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樣生物、旁晚裊裊的炊煙中人說話的聲音、牛哞聲、開門和關門的聲音”。作家碎碎在《耶路撒冷》里寫道:“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圣地,或為理想高地,或為情感圣地,就像猶太人心目中的耶路撒冷,神圣清潔、至高無上,值得一生守望”。而甘南,就是剛杰·索木東的“情感圣地”。

他在很多作品里都寫到故鄉甘南,比如《故鄉,只是一段未醒的夢》:“沿著并不陌生的小路∕或者,一段∕始終沒有醒來的夢∕一直往里走∕一直走到∕往昔的深處∕我知道,很快∕就能抵達∕故鄉的內心∥年關的那一場大雪∕已經不再那么可怕∕所以,我有∕大把的時間∕和大把的心情∕給在城里出生的兒子∕堆一個憨憨的雪人∕這樣,在他的尖叫聲里∕就會找到∕回家的路∥偶爾也會∕在宿醉的夜半∕偷偷醒來,偶爾∕也會在靜謐的院落∕數數童年的星星∕溫暖的爐火里∕已經很難聽到∕親人太多的叮嚀了∕因為自己,也在∕慢慢地老去∥也許,故鄉就是∕這樣一段∕無關輕重的∕春秋大夢∕當我們慢慢醒來的時候∕只能在偶爾裂開的縫隙里∕偷偷看到自己∕別扭奔走的∕尷尬姿勢”。毋庸置疑,這首詩就題材來說,是窄小的、單一的,但是通過這條窄窄的路徑,所通達的卻是一個廣闊、開闊的人心世界。這些略帶憂郁氣氛的文字,寫得深、寫得真;沒有對家鄉無限的愛,沒有對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發自內心的愛,是斷然寫不出來的。詩歌第一節“沿著并不陌生的小路”,“一直往里走”,“就能抵達,故鄉的內心”。這條路,兒時曾蹣跚學步,無數次跌倒,又爬起來;童年時跑過、相互追逐過;少年時放牛牧羊、割草上學,無數次走過這條路;曾在這里放飛過夢想,暢想過未來。現在,人到中年,再走這條路,曾經的老樹還挺立、炊煙還升騰,曾經的老屋翻新了,路上遇到的鄉親們,很多已經蒼老,很多已經陌生,叫不上名字。詩作第二節氣氛就輕松了,輕松是因為“年關的那一場大雪”,并為“在城里出生的兒子”,“堆一個憨憨的雪人”;能想象到紅燈籠微微晃動、春聯嶄新喜慶、爆竹不時回蕩在村子上空,這一切都會把我們帶回遙遠的童年。第三節,詩人“在宿醉的夜半,偷偷醒來,偶爾”,“也會在靜謐的院落,數數童年的星星”。再感嘆自己“慢慢地老去”。寫出了詩人面對浩瀚星際、漠漠蒼穹的悠悠感嘆;寫出了作者面對悠長歷史、遠處高聳雪山的輕輕嘆息;此刻,他有一種“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宋·岳飛《滿江紅》)的悵然;有一種“故園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感慨。緊接著寫道“在偶爾裂開的縫隙里”,“偷偷看到自己,別扭奔走的,尷尬姿勢”。表達了詩人這些年在漂泊中,在滾滾紅塵的喧囂里,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忙碌中,對虛擲光陰的痛惜,對與期望中的目標尚有一些距離的反思。整首詩不囂張、不排場、不花里胡哨,就在這樸實的詩行里,讓遠離故鄉的人們產生無盡的感動,讓人到中年的我們生發出諸多感慨。

繼續來看作品《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丟了》:“最后的隱喻∕終究還是∕來自晦暗的心底∕或者,陰冷的天氣∕這個久未落雪的冬日∕我搜遍全身∕還是找不到∕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我不敢告訴我的祖國∕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丟了∕燈火通明的祖國∕管不了陰暗角落的小事∥我不敢告訴我的故鄉∕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丟了∕遠在天邊的故鄉∕早已忘記∕這個遠游的孩子∥我不敢告訴我的母親∕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丟了∕白發蒼蒼的母親∕不再年輕的鬢角∕掛不住鮮活的記憶∥我甚至不敢告訴∕我的愛人,我的孩子∕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丟了∕他們需要∕那個偉岸的男子∕繼續守護∕溫暖的囈語∥那么,遠去的陌生人∕我只能告訴你們∕能帶我回家的那把鑰匙∕其實就丟在∕不遠的過去”。剛杰·索木東說過:“在這個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在藏漢二元文化的夾縫中,始終堅守著血脈相連的母族內心,操持著比較嫻熟的漢語,用自己的方式和聲音,虔誠地修行在文學道路上的同時,不遺余力地努力詮釋和傳播著優秀的母族文化和個人情感”。所以我覺得剛杰·索木東是幸福的,因為他有崇高的使命,有他的文字和詩歌,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很多人內心迷茫的世界,當他在遠方的日子里徘徊、彷徨,文字和詩歌以一種簡約和有效地方式,讓他平衡;當他郁悶、憋屈,甚至委屈時,文字和詩歌又是他最好的出口。這首作品,表達了詩人離開家鄉二十多年的真實情感,很多時候,茫茫人海、繁華世界、能夠傾訴衷腸的人其實并不多,你的脈搏和心跳能感知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對于一個詩人,內心時常是寂寞的,甚至是無助的,這種落寞與無助,“燈火通明的祖國,管不了陰暗角落的小事”;“遠在天邊的故鄉,早已忘記,這個遠游的孩子”;“白發蒼蒼的母親”已經“掛不住鮮活的記憶”;只能默默承受、頂風而行,落寞回望。故鄉甘南,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無論是腳步的回返,還是目光的遙望,對剛杰·索木東而言,都似乎是一個悠長的朝圣,這首作品,詩人使用了排比、隱喻等修辭手法,把他漂泊中的惶惑與不安,歲月流逝中的無措與茫然表達得淋漓盡致。詩人在思考中,一次次抵達心靈深處,從生命與心靈的雙重視域,從下意識的回想與回望,表達他絲絲縷縷的鄉愁;而這種鄉愁,是張九齡“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唐·《西江夜行》)里的鄉愁;是李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宋·《鄉思》)里的鄉愁;是塔可夫斯基長鏡頭里的鄉愁。

接著來品析作品《袖起來的雙手,一言不發》:“第八顆星閃了閃∕秋風,就及時地∕敲晌了窗戶∕重陽,并不是一個∕思鄉的日子∕從后半夜開始∕突然,就看到了∕慢慢老去∥很多年了,就喜歡∕一直這么看著∕就喜歡,一直這么∕遠遠地看著∕從冬天到夏天∕一言不發∥很早就明白∕離去,只是一個∕多么簡單的抉擇∕該回去的時候∕才知道,太陽∕早已西斜∥有誰知道,一個藏人∕真正的鄉愁呢∕掩卷而泣的長者∕點亮,一盞酥油燈∕他滿頭的銀發里∕我望不到,喜馬拉雅∕山頂的雪∥一直以來,幼稚地認為∕懷揣遠方,就可以∕衣錦還鄉,昨夜的夢里∕還是遇到了,多年以前∕埋在村口的那些親人∕蹲在向陽的崖下∕他們袖起來的雙手∕一言不發”。錢穆曾說:“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這首詩有著剛杰·索木東詩歌的基本特點:簡約、清澈、雋永,而又富有哲理;這些靈動的文字,是詩人來自生命和內心深處的感嘆和憂傷,是面對浩浩喧囂、滾滾浮躁內心的自然表白;是面對時光流淌、皺紋悄悄爬上眼角的惶恐;是面對日新月異的現代文明和族人古老文明巨大反差之下的迷茫與無措。波蘭詩人米沃什說:“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這話也適合剛杰·索木東,詩歌第一節“秋風,就及時地,敲響了窗戶”,詩人從秋風的飄零中,“突然,就看到了,慢慢老去”;緊接著第二節又寫“遠遠地看著,從冬天到夏天”,而自己只能做的,是“一言不發”。在歲月如同匆匆奔騰的黃河水面前,在冷風狠狠撕扯下一層又一層落葉面前,我們還能說什么?只能感嘆作為個體的卑微與渺小,感嘆歲月的厚重和自然的永恒。印象深刻的是第四節“有誰知道,一個藏人,真正的鄉愁呢”?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論述德語詩人荷爾德林詩歌返鄉主題時說:“唯有這樣的人可以返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備嘗漫游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鄉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返鄉時得以有足夠的豐富體悟和閱歷”。著名詩人吉狄馬加也說:“我寫詩,是因為我站在鋼筋和水泥的陰影之間,我被分成兩半。我寫詩,是因為我在城市喧囂的舞廳中想找回我失去的口弦”。詩人通過一個村莊的大致景象,寫出一個地方的特色和靈魂,他通常在吟誦個體與自然、探索時光與命運,詩人不求共識,但求交流與磋商,有著較強的、敏感的審美和繁復的內心活動,很好的固守了詩歌真實性和想象力,讓二者相得益彰,既互相激活又達到平衡。品閱中給人一種意味深長、意猶未盡的感覺。
 
在晨風里掩面而泣
 
文字和詩歌既有愉悅、感染讀者心靈,也有陶冶受眾思想情操、培養健康美好心靈之作用。仔細翻閱剛杰·索木東的詩歌,不是空洞的抒情,而是通過細微事物和環境描摹,從這種自然狀態的感受中,獲得一種深切力量,他的詩行黏附著許多藏地文化、異域風情的標識,奔涌著對天地、萬物、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的愛戀和感念;流露著對弱小貧窮、殘疾失敗和天災人禍中受害者極大的悲憫和同情,你能清晰感受到詩人的善良、正直與大愛,而這些,絕對是來自血液的。比如作品《舟曲,太近的災難讓我徹底失語》:“也許,太多的淚水∕會讓情感突然枯萎∕也許,太多的悲傷∕會讓痛覺驟然失靈∕也許,太多太多的災難∕只能讓我們∕甚至來不及,表露∕一個佯裝傷痛的表情∥舟曲啊舟曲∕太近太近的災難∕已經讓我敏感如斯∕徹底失語∥那曾是我∕故土比鄰的村莊∕那也是我∕愛人夢縈的家鄉∕那更是我∕襁褓中的幼子∕一半血脈流淌的地方∥而此刻,在旅居的城市∕面對熒屏里的滿目瘡痍∕卻無法找到∕淚光漣漣的盡頭∕曾經親情環繞的∕溫暖方向……”。作為一名甘肅人,那場發生于2010年8月7日22時許、由特大暴雨引發的巨大地質災害,瞬間遇難的鄉親們達到近2000人,那個黑色的日子,那個巨大的黑夜,摧毀了那么溫馨的家園,顛覆了那么多人平靜的生活。通過電視,你能設身處地感受到那種天塌地陷的巨大力量,能感受到作為人類的我們在巨大自然災害面前的微乎其微;能感受到受難鄉親們在鋪天蓋地的泥水里做著怎樣慘烈地掙扎、呼喊。面對西北,面對甘肅,面對那么多溝壑縱橫、滿目瘡痍的黃土大地,這里的人質樸、隱忍、憨厚如山,他們遠離繁華和熱鬧,在干裂、陡峭的黃土地里刨食,難得的豐收也罷,顆粒無收也好,還是年年耕耘、下種。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自古以來,沒完沒了的戰亂燃燒過、涂炭過;無窮無盡的苛捐雜稅盤奪過、剝削過;接二連三的干旱冰雹、洪澇蝗災橫行過、肆虐過。這些質樸人們,就像打著一場毫無勝算的、漫長的戰爭,先是爺爺那輩人倒下,然后是父輩們倒下,現在,我們終于失去了所有掩護,帶著更年輕的人艱難行進。俄國評論家別林斯基說:“既不依賴自己的痛苦,也不依賴自己的幸福;任何偉大的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痛苦和幸福都深深耕植于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剛杰·索木東這首作品行筆緩慢、情感投入濃烈,能感受到災區的每一聲響動撞擊著他的心,救災現場的每一個畫面牽動著他的心,很讓人動容。在創作過程中,詩人擯棄枝枝蔓蔓,不饒圈子,直奔主題,現場感染力強烈,給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震撼。

接著品閱作品《南京,南京》:“走遠了的是歷史∕流動著的是傳說∕從歲月里走過∕我們仿佛一個∕巨大的疑惑∥雨化成石頭∕眼淚化成風∕等到秋天∕楓葉紅了∕滿山都是殺戮∥三十萬冤魂呻吟∕五百阿羅漢呢喃∕南京,南京∕我面向西藏∕盤腿而坐∕逐漸靜默”。讀到這里,突然就想起法國小說家加繆在《鼠疫》中關于里厄醫生所說的那段話:“根據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識地站在受害者一邊。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們,在他們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礎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愛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擔了他們的一切憂思,而且他們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這首詩,詩人營造了一個嚴肅、沉重的氛圍,這個貫穿于整個作品的氛圍本來就感染了讀者。“走遠了的是歷史,流動著的是傳說”,走在南京,走在這片倭寇燒殺搶掠、奸淫屠戮的土地,你甚至會擔心,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石礫,每一株小草上,仍然滴血;每一步向前,似乎會踩到同胞們未干的血跡。“楓葉紅了,滿山都是殺戮”,一個地方,到底能經受多少血淚的浸泡?到底能經受多少撕心裂肺的哭嚎?到底能承受多少不戴共天的仇怨?“雨化成石頭,眼淚化成風”,似乎一切都過去了,在當下,我常常痛惜我們很多人的健忘,健忘的甚至讓人心驚膽戰,他們忘記了八國聯軍堅船利炮、長驅直入;忘記了“九一八”彈炮如雨、血流如霞;忘記太行烽火、南京屠城;也忘記“東亞病夫”的鄙稱和唐山、汶川大地震。在一些人腦子里,就想著住豪宅,坐寶馬奔馳,吃山珍海味,如何安撫二奶三奶的情緒,如何挖空心思把國家和老百姓的血汗錢據為己有。但是剛杰·索木東在反思歷史,在祭奠同胞,他能聽到“三十萬冤魂呻吟”;并祈求“五百阿羅漢呢喃”,誦經超度;祈求歷史不要重演。這首作品簡潔舒展、深沉內斂,既有懷念、詰問,又有痛惜、反思。映射出作者真誠善良的愛國愛民詩心。

前段時間,我隨同西藏作家協會眾多作家去北京,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參加“改革開放四十年西藏文學創作研討會”時,我有幾分鐘發言:“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十來年,很多親朋好友問我,西藏最吸引人是什么?我說,那片神奇的土地,高聳入云的神山,鬼斧神工、晶瑩剔透,很震撼;清澈見底的圣湖,清幽通透、碧綠如玉,很美麗;古老肅穆的寺廟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很大氣;草綠花紅,一望無際的草場,碧綠如錦、牛羊點點,很詩意;但歸根結底,最吸引人的還是青藏高原上的人,他們的謙恭克己、誠信守義,他們的敬天憫人、淡然平和,這種美德,在內地很多人身上迅速流失,或者說從骨子里、從基因里根本就沒有;而以藏族為主體的在高原上生活的人們,他們牢牢堅守著,這是真正最吸引人的東西,最少是最吸引我的東西”;上述不少元素,在剛杰·索木東詩集《故鄉是甘南》里比比皆是。比如作品《十個蟈蟈,或遠離的高原》:“那十個來自高原的蟈蟈∕在水泥鑄就的窗臺邊∕叫了整整一夜∕那十個遠離潮濕的泥土∕和陰涼洞穴的蟈蟈∕在尾氣和悶熱充溢的陽臺上∕叫了整整一夜∥這些遠離高原的生命啊∕我知道,此刻∕在這座不夜的喧囂的城市∕你們和我一樣∕無法享受∕真實的黑夜∥那十個來自高原的蟈蟈∕在竹篾編制的籠子里∕叫了整整一夜∕那十個遠離嫩綠的草芽∕和甘甜的露滴的蟈蟈∕在自來水和溫棚菜的飼料里∕叫了整整一夜∥這些遠離大地的精靈啊∕我知道,此刻∕在這座臨水的干涸的城市∕你們和我一樣∕無法做到∕優美的高歌∥那曾經伴隨麥浪曼舞的∕十個自由的蟈蟈啊∕當生靈被視為玩物∕有誰還愿意∕仔細聆聽∕羸弱的我們∕嘶啞的訴說∥那曾經伴隨微風輕歌的∕十個高貴的蟈蟈啊∕當尊嚴被輕輕忽略∕又有誰能夠∕仔細聆聽∕卑微的我們∕咯血的音階”。看到詩人描寫蟈蟈這一幼小生靈的時候,在腦海里反復出現著當下一些人的殘忍與貪婪,冷血與冷漠,斗牛、斗狗、斗雞、斗馬,巨大的場地上,人聲鼎沸,而主角,就是力與力的較量,血與血的迸濺,是血肉橫飛的角逐,而圍觀者,就像注射了雞血,亢奮地吶喊、怪叫,在他們眼里,沒有對斗敗者驚慌逃竄給予同情,沒有對死亡者最后的掙扎、抽搐給予悲憫;沒有對血流如注者給予最起碼的救治。我又想起曾稱雄一時的古羅馬帝國統治者,在那座著名的斗獸場,看著人與人、人與獸、獸與獸相互廝殺的驚心動魄的場面,多少血灑于此,多少生命終結于此。但是剛杰·索木東不是這樣,他覺得它們“在尾氣和悶熱充溢的陽臺上”會很不舒服;“在這座不夜的喧囂的城市”里,它們“無法享受,真實的黑夜”;“自來水和溫棚菜的飼料”它們肯定難以下咽;詩人替它們吶喊。南北朝詩人蕭綱曾說:“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里通明”。西漢學者楊雄說:“人之性也,善惡混,休其善則為善人,休其惡則為惡人”。當下,我們的文化宣傳、影視輿論、教育缺失彰顯出的諸多弊端,為何還在持續?這首詩有著很清晰的節奏感、韻律感;詩行之間,洋溢著一股濃郁的、清麗的詩意。整首作品以物寓人、借物抒情,表達了詩人對滾滾紅塵的喧囂、吵雜的厭倦;對碧水藍天、秀美草原和曲徑通幽生活的向往。
 
青稞點頭的地方
 
品讀詩集《故鄉是甘南》,很多作品,都充溢著詩人熱愛故土,回歸家園、向往青藏的眷戀之情,雪峰寺廟、草原河流、帳篷瑪尼堆、牧民歌謠等青藏元素多次出現,被詩人賦予特殊意蘊,來看他描寫青藏高原的作品《這個季節,請你來到草原》:“這個季節,五月的草原∕云往上走,風向下吹∕一些草地開始泛綠∕一些牛羊開始長膘∕一些雨滴,灑落的姿勢∕逐漸優美∥這個季節,地球的另一個角落∕炮火肆虐、暗殺盛行∕你看不到牡丹鮮美地盛開∕你只能看到,眼淚和憤怒∕燒紅了貧窮和屈辱的眼睛∥這個季節,請你來到草原∕舍棄沉重的行囊∕揉揉生澀的眼睛∕然后席地而坐∕抬頭望望天空,或者∕俯首看看心靈∥這個季節,五月的草原∕已經布滿清澈的露水∕有歌聲飄起的夜里∕你將會聽到∕一些聲音∕就在骨頭縫隙里∕為我們帶來永恒的安靜”。詩歌第一節是詩人對五月草原的生動描寫,用一些名詞“季節、草原、云、風、牛羊、草地、雨滴、露水”;用一些動詞和形容詞“往上走、向下吹、泛綠、灑落、優美、席地而坐”等,把草原描寫得直觀、美麗;作為讀者的我們似乎看到一幅畫,屬于夏天草原特有的畫,明朗、和諧,并充滿勃勃生機。詩作第二節,詩人交代非常清楚,在享受悠閑、美好生活的時候,提醒自己和人們,偌大的地球上,還有很多人正在硝煙與炮火中小心翼翼的生活,如履薄冰的行走;還有很多人在暗殺、突襲、恐怖中艱難度日。看出詩人一貫的善良、大愛和思利及人之心。個人認為這首作品的亮點,或者說詩人所要表達的重點則在三四節。“舍棄沉重的行囊”,“然后席地而坐”,“抬頭望望天空,或者,俯首看看心靈”。英國哲學家齊格蒙特·鮑曼說:“對某些人而言,全球化是幸福的源泉;對另一些人來說,全球化是悲慘的禍根。然而,對每個人來說,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避的命運,是無法逆轉的過程”。隨著科技、經濟、信息領域空前發展,平心而論,很大一部分人生活改善了,消費越來越高端化、多元化;這就刺激著很多人的欲望,這個欲望像變態的生物一樣持續增長。我所了解的藏族同胞,他們心態淡泊高遠,住房,能遮風擋雨就好;衣食,能吃飽穿暖就行;多余的錢物,很愿意供奉于寺廟,或者施舍于遠道而來的朝圣者、貧窮殘疾人等。絕對不像我等,坑蒙拐騙偷搶訛,把不屬于自己的錢物裝在自己腰包。這首詩的寫作,詩人用運了時空變換,由眼前寫到地球另一端,由自己推想到其他人,由個人聯及社會,最后又回到“俯首看看心靈”上,詩歌美的意境、意蘊便由此而生。

寫到青藏,就不能不寫拉薩,寫到拉薩,就不能不寫八廓街,來看剛杰·索木東筆下的八廓街,《八廊街印象及其他》“八廓街,你面向八方的八個角落∕在商品和人流里∕艱難蠕動的八個角落∕在獵奇和紛亂里∕無法轉動的八個角落∕我不知該用什么調子∕把瑪吉阿米的動人故事∕向自己和別人訴說∥遠離同胞妹妹惡俗的乞討∕我只能滿含憤恨和屈辱∕把沉重無奈的眼淚∕在心底深埋∕大昭寺廣場∕佛聲依舊,桑煙彌漫∕而脆弱的心靈∕卻在圣地徹底失去了歸宿∕是什么最終掩蓋了∕曾經的真實和純粹∕佛祖無言的偈語里∕點亮一盞虔誠的酥油燈∕圣地拉薩∕走進你溫暖亮堂的懷里∕我淺薄的思想∕和久居城市的面孔∕一樣蒼白”。實在說不清我在八廓街走了多少回,這條已達1300余年歷史的著名轉經道,2009年被評為“中國歷史文化名街”。街區周邊較完整的保存了古城的傳統面貌和居住方式,八廓街又是一條商業中心,店鋪、旅館、手工作坊林立;游客、香客、信教群眾來自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人流如潮,八廓街集宗教、觀光、民俗、文化、商業為一體。每每漫步在八廓街,你能感覺到腳下微微發燙的溫度來,松贊干布的雄才大略、運籌帷幄;文成公主的賢淑美麗、多才端莊……在八廓街,能觸摸到一個民族的脈搏,那么穩健、深邃、悠長;能感受到一個民族的性格,驍勇、智慧、果敢。更能感知到自身的卑微、渺小和匆促。一縷縷桑煙、一句句六字箴言,一個個等身長頭、一頁頁高處飄飛的經幡,無數膚色各異的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不變的是歷史、是傳說、是佛祖、是長明燈。詩人在創作中由遠而近、由高到低、從歷史到現在,把看到、聽到、想到的都作了描寫;走筆不慌不忙,從容不迫。與他很多作品一樣,最后的落腳點仍然是內心的感悟和思考上,既給讀者交代了不少,又留給受眾以想象的空間。

接著來品析作品《燈》:“比圓月更圓的,是謊言∕暗夜更深處,深藏著∕一雙眼睛∥有人說街燈亮了∕有人說歲月老了∕酥油花也就合適地開了∕那么多的人,匍匐在地∕古老的預言∕隨風飄散∥我們還敢說,自己就是∕佛陀的弟子嗎∕三十年前,奶奶就說過∕別急著念瑪尼了,先去∕做一些念瑪尼的事情∥想起這句話的時候∕燈花就跳了跳∕滿世界都是∕辛辣的滋味”。翻閱藏族作家、詩人的作品,就能輕易感受到這個民族自始至終以其神性的家園,召喚著所有族人在身語意上的徹底回歸,在為期數千年的這一召喚與回歸過程中,整個民族精神生活的空間,信仰與虔誠共同鑄就了這個民族既驍勇、又儒雅的民族性格,這一性格已經深深嵌入到族人的身心。詩歌第一節就把讀者帶到一種哲學思考的高度上,“暗夜更深處,深藏著”,“一雙眼睛”,這雙眼睛,是“人在做,天在看”的那雙眼睛嗎?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美學》里說:“抒情詩的主體因素表現得更明顯的是詩人把某一件事作為實在的情境所提供的作詩的機緣,通過這件事來表現他自己”。詩人借助“街燈亮了、歲月老了、酥油花也就合適地開了”、“那么多的人,匍匐在地”這些詩句,已上升到宗教意義的情境描寫上,潛藏著詩人深沉的思考,表現出他民族文化意識上的自覺性。詩歌第三節,引入了“三十年前,奶奶就說過,別急著念瑪尼了,先去,做一些念瑪尼的事情”。這一節與第二節有異曲同工之妙,借用老人的話批駁了當前一些人的急功近利和形式主義,教育晚輩少一些功利與麻木、偽飾與華而不實,多一些身心一致,表里如一。給人以深刻印象的是結尾“滿世界都是,辛辣的滋味”,一個具有哲理意味的結尾,與前面的文字形成了鮮明對比,讓詩歌在結構上產生了張力,這種突轉式寫作技巧,在一定程度上更適合表達詩人情感,讓詩歌美的意境得以延展。
 
用一種眼神完成膜拜
 
認真翻閱剛杰·索木東詩集《故鄉是甘南》,詩人除了寫故鄉、青藏、世俗感悟方面的作品,也有很多篇章寫到了父親母親、朋友家人,比如《站在你的白發里,阿媽》《父親》《打鐵,或者一個久遠的印象》《縫隙》《西藏女人》等等。這些作品質樸天然、細膩真摯;是那種沒有被世俗塵埃污染的、綠色詞句,本色而不造作,深情卻不矯情,未施粉黛,很讓人難忘,比如詩作《父親》:“天還黑著,就不要∕起得那么早了∕即便,青藏的高處∕留著你,一生∕都沒閑下的腳步∥清冷的夜晚,自然∕又想起了你,什么時候∕還能帶我,拾掇那些∕逐漸陌生的農具呢∕什么時候,我們又能∕蹲在地頭,吸一根煙∕看一地莊稼∕慢慢成熟∥歲月,終將老去∕我們,終將離開∕這些年來,唯一不變的∕只剩下你的背影∕像一截經年的樹樁∕杵在路口,杵在∕夜的深處∥想你的時候,秋∕已經很深很深了∕薄薄的月亮,照著∕我空落落的心∕真的不知道∕需要依靠多久∕才能,把今生∕溫暖地走完”。詩歌第一節就寫父親一生的忙碌,為了家里老人和妻兒,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注定他的一生是勞累的,“兩眼一睜,忙到天黑”,像上了發條的鬧鐘,永不停歇。第二節詩人回憶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在家里“拾掇那些,逐漸陌生的農具”;也深情回味爺倆在田里干活累了,汗流浹背,就“蹲在地頭,吸一根煙”的情景。我們能想象到爺倆身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他們邊休息邊吸煙,再“看一地莊稼”,那眼神,充滿了期待和欣慰。第三節詩人飽含深情,寫得深沉、緩慢,對父親的愛戴、敬重躍然紙上,字里行間溢涌著民族文化里尊老愛老之精髓,閃爍著中華民族道德傳統中孝悌為先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和他們父子情深讓我們動容。詩作第四節由回憶、回味馬上轉入到現實當中,依然是緩慢的走筆,憂怨的語調,濃烈的情感投入;浸透在詩句里的真,隱含在文字里的情,讓讀者內心受到震撼。其實,隨著社會發展的車輪飛速運轉,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情的冷漠、麻木,一些人的道德急劇滑坡,已到了讓人發指的地步,虐待、打罵、遺棄老人現象屢見不鮮。這個時候,我們太需要真情了,太需要修復人們已經千瘡百孔的道德這一基座了。好則我在很多民族作家詩人的文字中,能找到這種真誠、真情。

看了詩人寫父親的文字,再看詩人筆下的母親吧!《縫隙》:“晨曦尚未抵達∕我愛的人們尚在夢里∕點亮一盞酥油燈∕還是不能,淡然走出∕這個安靜的冬夜∥我知道,此刻∕應該感恩母親∕感恩,因我受難∕整整四十載的眾生∕離開高原∕就是選擇了∕一種低海拔的人生∥那就慢慢等待吧∕等平常的時光∕漫過慵懶的午后∕等你我的眼神∕不再那么疲憊∕其實,我知道∕即便用盡三生∕也不能填滿∕骨頭和骨頭之間∕那道縫隙”。詩歌第二節應該是這首詩的著力點,“應該感恩母親∕感恩,因我受難∕整整四十載的眾生”;何嘗不是這樣,隨著一些人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扭曲,利欲熏心、見利忘義者俯拾皆是,父母養育之恩、師長教導之恩、朋友雪中送炭之恩在一些人心目中統統見鬼去吧!何言感恩可言?而在剛杰·索木東的詩歌里,他筆下的母親慈祥可親,深明大義,這既是想象的,又是真實的,想象是從真實中產生的,真實是由想象來豐富的。古往今來,寫父母雙親的作品不計其數、卷帙浩繁,剛杰·索木東的文字,由于傾注了真誠、真摯、感恩等濃烈元素,讀著自然就進入到我們內心,進而產生共鳴。

“力求用一種浮雕式的語言,反映人性最脆弱的本質,用一種巖化式的突兀形象,刻畫思想深處的波瀾”。這是剛杰·索木東的詩觀,通過這句話,我們能感覺到他對文字和文學是那么敬畏和虔誠,對自己要求是那么嚴格和苛刻,這自然是好事,我們有理由祝福他、相信他。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剛杰·索木東:七零后,藏族,又名來鑫華,甘肅卓尼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約1000余篇詩歌、散文、評論、小說見諸各類報刊,入選多種選本;作品譯成多種文字,著有詩集《故鄉是甘南》。編有多部作品集,現供職于西北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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