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或西藏之上 ——淺析劉萱詩集《西藏三章》
2018-11-09 09:26:08
作者:史映紅
西藏,或西藏之上
——淺析劉萱詩集《西藏三章》
作者:史映紅
該如何愛一個地方、愛一片土地?個人認為,在那里,就愛那里的一切,藍天白云、山水樹木、人物風物、傳統文化等,用眼神撫摸,用雙手感觸,用悠遠的歌聲來表達;即使短暫的別離,也魂牽夢繞;當然對于文人騷客,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文字和詩歌,比如詩圣杜甫筆下的泰山:“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唐·《望岳》)。比如魏晉大詩人陶淵明筆下的田園:“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實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比如范仲淹筆下的岳陽樓:“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陽,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宋·《岳陽樓記》)。對于詩人劉萱,她愛西藏這片土地,愛的真摯、真誠、純粹,甚至不忍心這片高天厚土離開自己視野,于是出現了“一個三年,再一個三年,在經歷過兩輪“援藏季”之后,在經歷過回到京城工作又一個三年之后,重返西藏的劉萱,完成了從“援藏干部”到“西藏干部”的角色轉換,同時完成的,還有詩心的安頓和詩意的棲居,迄今已不止三年了。(作家馬麗華)。在劉萱詩集《西藏三章》中,詩人書寫雪域高原的包容和寬廣、沉淀積聚起的厚重民族傳統文化以及山川河流、寺廟牧場等;在她筆下,有神圣的信仰伴隨五彩經幡,有奇特的風俗相攜風馬旗飛升飄逸,讓原生態的氣韻里增添了無盡的夢想和吸引力,讓神秘西藏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增加了更多的魅力與尊重,下面從四方面淺析詩集《西藏三章》。
西藏·山
科學家做過統計:在青藏高原約300萬平方公里高聳的土地上,世界上海拔超過8000米的5座雪峰、超過7000米的70余座雪峰、超過6000米的數千座雪峰在這里;青藏高原是山的世界,山的海洋。寫西藏自然離不開山,劉萱也一樣,來看作品《南迦巴瓦》:“云霧繚繞你的曼妙而倔強的身軀的時候∕我聽到了我走向你的腳步聲∥我雙腿哆嗦地觸碰山石∕冰涼的雪塊填滿了我流淚的祈愿∕無聲成為你呼嘯萬年的狂風∕迎著我的面頰∥前面除了陽光∕什么都沒有∥我的同行者不慎被你積蓄了五天的云霧絆倒∥雪崩埋葬了一個又一個古遠的敘述和夢的璀璨∕那可是你曾經的召喚∥雷霆擊不碎你長矛一樣堅硬的身軀∕我為你帶來的快要干枯的歌聲還沒唱出∕徘徊山脊的時間還在沉睡∥我的歌詞是否成為了你永恒的冰川∥而你的魂靈是否早已長在星星上了∥沒有回聲”。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是林芝市海拔最高的山,是西藏最古老的“雍仲苯教”之圣地,有“西藏眾山之父”的美稱。它巨大的三角形峰體終年積雪,云纏霧繞,從不輕易露出真面目,故又稱“羞女峰”;偶爾展現真容,冰清玉潔、鬼斧神工、美輪美奐;藏語之意一為“雷電如火燃燒”,一為“直刺天空的長矛”;正如其充滿陽剛之氣的藏語名字一樣,南迦巴瓦峰雄踞天地之間。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真理與藝術》一文中說:“詩不是無目的的胡思亂想,不是漂浮在非真實王國中的純粹觀念與幻想。詩,作為照亮了的投射,它在無遮蔽狀態中所展示的它先行投射進形象設計中的東西是敞開。詩使敞開發生,而且的確只是在此時,在存在者中,敞開使眾存在者鮮明起來,發出聲響”。這首詩在創作中,詩人顯然敞開了心扉,她先是聽,“聽到了我走向你的腳步聲”;接著是觸,“我雙腿哆嗦地觸碰山石,冰涼的雪塊填滿了我流淚的祈愿”;再是看,“前面除了陽光,什么都沒有”;并且“我的同行者不慎被你積蓄了五天的云霧絆倒”。詩人通過聽、觸、看等感官描寫和勾勒,表達對這一世界名山的尊崇與敬畏,山,至高至美,峰,至雄至奇;體會到詩人在情感上受到強烈的震撼和內心的蕩滌。這首詩立意高遠,行筆灑脫,語言雋永,情感真摯,能感受到詩人面對神山,緩慢靠近神山的虔誠之心、空靈之心、震撼之心。
接著品析作品《珠峰》:“我的仰望就是你的仰望∕喜馬拉雅從洪荒的頭顱沉入紅色的風和一望無際的海洋∥當我一步一步走向你∕那一片片墳塋是我前世和來世的呼嘯嗎∥是你巍然屹立的冷酷門檻嗎∥是春天的眼淚和花朵嗎∥可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走向了你∥穿越∕執著地攀巖天梯∕隨刺痛的寒風∕在生命的另一端∕被風掀動的我∕艱難地系上古海金色的詩句∥那一刻∕在祈求中不曾凍僵的虔誠∕在我心中一次次激蕩∕那是我今生對世界最最熾熱的擁抱∥不愿摔落的淚光與亙古冰川的神韻∕悄悄照亮正在死去的長夜”。世間事物,有的聞聽之下便心生敬畏,有的看上一眼便永生難忘,且很多人在直覺上都是認同的,比如珠穆朗瑪峰,聞聽也好,觀望也罷,都知道是唯一的。藏語“珠穆”是“女神”之意;“朗瑪”是“第三”之意;因為珠峰附近還有四座高峰,橫數位居第三,故稱“珠穆朗瑪峰”。這座海拔8844.43米的世界第一高峰,巍峨宏大、氣勢磅礴;周圍群峰林立、高峰疊嶂、千姿百態,海拔超過7000米的雪峰有40多座,形成了群峰來潮、峰頭洶涌、波瀾壯闊的震撼場面。返回到作品,詩人以“那一片片墳塋是我前世和來世的呼嘯嗎”,“是你巍然屹立的冷酷門檻嗎”,“是春天的眼淚和花朵嗎”;在創作和遣詞造句中,詩人有意識使用疑問句的方式來增強表現力,或者說增強詩歌沖擊力;接二連三疑問句式的運用,最能體現詩人情感的流涌和激越,給受眾以獨特的感官沖擊;再次,連續疑問句式使用,形成反復及前后照應的修辭手法,這在抒情詩中比較常見,故而層層遞進、步步深入,給讀者一波又一波感情輸送,達到直通心脈、產生共鳴之效果。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當我一步一步走向你,那一片片墳塋是我前世和來世的呼嘯嗎”?曾在相關資料中得知,朝圣、膜拜也好,觀光、探險、“征服”也罷,在攀登珠峰的歷史上,已有數百位生命倒于此處。缺氧、酷寒、雪崩、墜落,即便是一丁點失誤和不慎,都會以生命作為代價。面對自然,特別是面對地球之巔,我總是贊同一些人以朝圣、科考、膜拜的心態攀爬珠峰;而不要像一些狂妄之輩去“征服”珠峰;你能“征服”什么?一座雪峰,在那里聳立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上億年,經受了多少雨雪雷電擊打?感受了多少冰刀雪劍撞擊?巋然屹立,紋絲不動,笑傲天地間。我們人類,靠先進設備、強大后勤供給、充分的準備預案,苦苦盼上一個好天氣,偶爾登頂,怕幾張照片,像小偷作案一樣匆匆撤離,這叫“征服”?而藏族同胞不這樣認為,他們敬畏自然天地,那些直刺霄漢的雪峰,一般稱為“神山”,說是神仙生活的地方,神法力無邊,能降惡除魔,除病消災,護佑人們世世代代平安;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凈手,然后面向神山跪拜、燒香;晚上睡前再次向神山跪拜、燒香。這首作品,折射出詩人面對世界之巔的激動和震撼之情,受到的心靈洗禮和內心凈化。通過對珠峰璀璨晶瑩、高峻雄奇地描摹,此情此景,在其璞玉渾金、質樸淡泊的本色里不經意間獲得了一個有所追尋的靈魂;群峰浩大、歲月穿梭之磨礪,孕育著高原民族堅韌的意志和堅實的情感,讓人暫時忘卻浮世的雜亂與煩惱,參悟生命的真諦和意義。
西藏·水
在很多人心目中,我國水鄉應該在溫潤的南方,因為有鄱陽湖、洞庭湖等著名湖泊、河流;那里煙波浩渺、水域遼闊、鷗鷺飛翔;那里蘆葉青青、漁帆點點、水天一色。但科學考證,我國水源最豐富的地方是青藏高原,被譽為“亞洲水塔”,這里大約有2.4萬條冰川,面積達3.2萬平方公里,年融水量360億立方米。是黃河、長江、恒河、湄公河、印度河等重要河流的發源地。詩人劉萱多次寫到湖泊、河流和冰川,投入了濃烈情感,比如作品《遙望神湖》:“云和冰雪∕從御寒的滑坡中屹立∕車子的馬力∕抓不住晨曦里浸骨的嘶鳴∕時間的鐵犁刨開土地∕扔下長滿青草胡須的袍子∕在干裂的巨石中∕掩藏落雨般的寂靜∥天在低處∕空靈的藍提取我的魂靈∕我聆聽你透徹的目光∕夕陽的漣漪∕淌進荒涼的月色∕直到身影摔碎的淚滴∕被山那邊的太陽∕灼熱”。明代學者鄭心材在《鄭敬中摘語》里說:“文有四貴:胸次貴恬夷,氣局貴豪蕩,詞句貴渾雄,思致貴糾結”。劉萱在這首作品里,基本做到“氣局貴豪蕩”和“詞句貴渾雄”;高原湖泊,通常碧藍如玉、澄明清透、蕩人心扉,當地老百姓都流傳著神奇的傳說,有的湖泊是“白度母沐浴的圣湖”,有的是“佛祖悲憫人間的淚水”,這些蕩滌心靈的碧波,基本上是在眾多雪峰之下,遠遠望去“天在低處,空靈的藍提取我的魂靈”;夕陽之下的湖水和“漣漪”,“淌進荒涼的月色”。詩人通過“云、冰雪、巨石、月色、太陽、土地、淚滴”等名詞,營造了廣袤、高遠、蒼茫的只屬于高原特有的意境和氛圍,給人一種孤單寂冷的感覺;同樣通過“屹立、嘶鳴、刨開、扔下、掩藏、提取、聆聽、摔碎、淌進”等動詞運用,寫出了高原湖泊的清透冷艷、澄明潔凈;還寫出了作為個體的我們,渺小和微乎其微。整首詩自然、真摯、舒展;詩人既為神湖歌唱、漠漠云天歌唱,也為時光之流淌、歲月之更迭產生淡淡的失落和傷感;看得出來,作者在意象選擇、詩意提煉方面下了一番功夫,從而使作品呈現出一種恬靜、優雅的品味和氣質來。
繼續品閱作品《拉薩河》:“你是萬古的晶瑩∕每一粒石頭都在碧綠中閃爍∥一個季節都在古老的剔透中衰落∥我看到一個個復活的生靈攜水鳥翱翔∕所有的落葉都埋入山谷∥掉進風中消失的臉龐∥我推開荒原的寒風∥跋涉千里∕乘星空的雨露投入你的懷抱∥想要緊緊抓住你那柔軟歡暢的愛意∕那岸邊不曾綻放的光陰∕你卻像一位老人一樣寂靜∥山石滑落∕沙粒中不愿墜落∕白晝與牛糞火一起燃燒的你的蒼老∥你夢幻般地輕飏在天地之間∕吐蕃回蕩的波濤如似有似無的幻影∕在風馬旗中舉著一片片淡紫色神秘的花朵∕在牛皮船的夢里奔騰∥你輕撫念青唐古拉的神性∕如一條想要系住高原滄桑的哈達∥這哈達潔如歌∕蔚藍如鏡∕長遠如詩∥你在呼喚我嗎”?仔細讀這首詩,突然就想起前蘇聯詩人茨維塔耶娃說的:“自己創作自己的故事,寫自己的激情,寫自己的歲月”。另一位前蘇聯作家包哥廷也說:“沒有土壤的幻想花朵,就不是花朵,只有在生活中生根的那種幻想、那種藝術想象才是寶貴的”。《拉薩河》寫的逼真形象,其原因是詩人太熟悉這條穿過日光城的河流了,本人在拉薩數年,就無數次到過拉薩河,外出辦事、同事們一起散步、徜徉,陪同遠道而來的朋友觀光等;冬季,河流清澈見底,翠綠如玉,浪花如雪;夏日,濤聲陣陣、水波洶涌;早晨,舒緩靜幽、野鴨點點;落日里,萬頃余暉、殘陽明麗;讓走近它的人心就靜了,氣就順了。我相信劉萱一定無數次走近它,徜徉在拉薩河畔,她能讀懂河水,知道“每一粒石頭都在碧綠中閃爍”;也知道這些石頭不停碰撞、擠壓、打磨才變成現在的模樣,很多年之后,它們的形狀和位置又將改變。詩人還能讀懂河水“跋涉千里,乘星空的雨露投入你的懷抱”。是的,這浩大的水,追溯而上,在出發點,僅僅是某個冰柱融化的一滴水,兩滴水,再后來水珠攜手而行,成了溪,成了河,匆匆而來,咆哮而去。詩人更讀懂拉薩河的歷史,“你夢幻般地輕飏在天地之間,吐蕃回蕩的波濤如似有似無的幻影”。是的,這條河,象雄、古格、吐蕃時代就有了,并在此之前很多年前就有了,多少王朝更迭、多少斗轉星移,不變的,是流動的姿勢,流淌的濤聲。靜靜品讀這首詩,詩人亦有蘇軾“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宋·《赤壁懷古》)的悠悠感慨;也有“欲吊沉累無所,但有漁兒樵子,哀此寫離憂。回首叫虞舜,杜若滿芳洲”(宋·張孝祥《水調歌頭·過岳陽樓作》)的思緒翻騰。映射出詩人對天地自然的崇敬、虔敬之情,對作為人類的我們生命之匆促、力量之微弱的感嘆。這首詩寫作中,詩人沒有追求華麗辭藻,也沒有使用高深的修辭手法;但行筆舒展、輕盈、灑脫;詩歌蘊含著堅韌的生活信念,隱含著不屈不撓的求索和探索精神,給人一種心智上的啟迪,情感上的釋放。
西藏·人
認真品析《西藏三章》,詩人好多次寫到高原上的人,農民牧民、信教群眾和僧侶等,這些詩行,無不傾注著詩人對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尊敬和愛戴。在地球之巔,在平均海拔超過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氧氣含氧量僅是內地一半的地方,漫漫冷風飄雪中、灼灼烈日驕陽下、漠漠高天曠野中,面對生也艱難死也悲壯的嚴酷生存環境,這里的人不回避、不懼怕,而是直面命運,直面嚴酷的生存環境,用智慧和雙手,不僅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明,并適應自然、與大自然和諧共處,演繹著一個民族的精彩。從很多章節里能看到詩人給予他們的敬重和尊崇,正如詩人所說:“人們尤其對生死的從容和活在當下、樂天知命的生命態度時時震撼著我,同時也激起了我對生命和宇宙的思考,對大千世界生命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往往眼淚的背面應該是更加深沉的感動、震撼和真愛”。比如作品《尋找阿佳的酥油茶》:“我坐在你的門口∕等待一萬年的湖水漫過酥油花的夢境∥忽然∕山路上一位嬤啦走過∕難道∕你的滄桑已經扶不起我一直流淚的記憶∥我又來了∕朝圣的你將門緊鎖∕阿佳啊∕我手扶十二年前的那個寒冷的晨曦中∕你端進寒風的那碗酥油茶∕如這朗照萬年的陽光∕明媚出一片天空∕積蓄了感恩的雨∥十二年了∕美麗阿佳還在煮那一碗酥油茶∕風和云一起仍在早晨的寒風中將我呼喚∥等待停靠在神山圣湖的寶石中”。明代學者錢琦在《錢公良測語·由庚》里說:“孝悌之人,其詞也溫;剛毅之人,其詞也雄;直亮之人,其詞也切;通敏之人,其詞也辯;廉介之人,其詞也潔;故曰,言者心之聲”。這首作品,回味了一位“嬤啦”曾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寒冷的晨曦中,你端進寒風的那碗酥油茶”;在青藏高原,人們對信仰的虔誠謙恭、導人向善,對物質需求的淡泊超然、平和高遠,對眾生的樂善好施、濟世救人;注定了把物質財富看得比較輕,寬裕的時候,他們非常樂意把錢物供奉于寺廟,對老弱病殘幼、或遠道而來的朝圣者盡力施舍、幫助;甚至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施舍給更需要的人們。這首詩貫穿于始終的是一種抒情的、節奏上的跳躍,有一種質樸的感恩心態,洋溢著一股濃郁、讓人迷醉的人性的溫暖和久違的大愛之情。作品雖然沒有盛大的鋪排、高妙的修辭、華麗的詞句,卻在悠悠走筆間、默默行進中,給讀者心靈以輕輕的、柔柔的碰觸。這就應了俄國作家別林斯基的一句話:“真正藝術的作品永遠以其真實、自然、正確和切實去感染讀者”。
詩人劉萱在一個訪談里說:“我之所以能堅持寫詩多年,最主要還是因為詩歌以它的情感的濃烈與沉靜,直抵內心深處的堅韌與挺拔;以它對塵世的超然與回歸,點亮生命的智慧;以它暢快淋漓地抒發,深深地吸引著我。應該說每寫出一首好詩,我的內心都會被照亮一次”。正因為她對詩歌的深刻認識和尊重,劉萱作品總讓人內心激越、感動并產生共鳴。比如作品《康巴漢子》:“駕馭云彩和歡笑奔騰∕枕著黑色帳篷入夢∕荊棘開滿胸膛∥一匹馬的奔跑∕一群男子漢的云端∥滑翔白云的肌膚映照古銅色的太陽∥用卡若的陶罐豪飲∕用祖傳的魂魄擦亮藏刀閃耀的方向∕深谷是男子每天遺留的腳印∕草原是女人清晨驚艷的目光∥因為有你∕彩虹揮舞彩虹∕凝望擁抱凝望∕夢想追逐夢想∥紅頭繩在風雪中疾馳∕馬不停蹄地奔向蒼穹的原野∕快點,再快點∕直到追上那一束∕朗照人間豪邁的萬古光芒”。在不少人印象中,康巴漢子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藏族男子的標志,他們外形彪悍、肩寬背闊、野性十足;他們誠信守義、耿直豪爽、言必行,行必果;他們崇尚自由、馳馬善射、儀表堂堂;卻又善于經商,被稱為“西藏的吉卜賽人”;常年游牧生活使他們帶有桀驁不馴的奔放氣質。游牧民族信馬由韁、馳騁四野的個性在他們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有一首康巴民歌就唱到:“我騎在馬上無憂無慮,寶座上的頭人可曾享受?我漂泊無定浪跡天涯,藍天下大地便是我的家”。劉萱這首詩,就把康巴漢子形象與氣質很好的加以體現,通過“駕馭云彩、歡笑奔騰、滑翔白云、陶罐豪飲、擦亮藏刀、風雪中疾馳、奔向蒼穹”等詞句恰如其分之運用,基本上把康巴漢子英武帥氣、豪爽奔放的天性表達出來了,節奏明快、走筆自然、硬朗,詩行間流淌著一種鮮活、向上的生命活力,蕩漾著一縷縷令人向往的、灑脫的、自由的詩意,激發起讀者對茵茵草原、莽莽碧野和藍天白云之下,云游野鶴生活的憧憬。
西藏·情
慢慢翻閱《西藏三章》,能隨時隨地感受到詩人對西藏這片土地的熱愛之情,一個詞、一句話、一首詩無不傾注、記錄著這份濃濃情感。我常想,作為一名女性,一次又一次援藏,后來干脆調入西藏,長期在高原工作,這在人人擠破頭都想進入大都市、特別是首都北京,其宜居環境、子女教育、文化資源、平臺職務等多方面都讓人羨慕的時候,她卻主動放棄,毅然決然地走進西藏,這無論如何都是讓人敬重的舉動;我們能想象到這種熱愛、摯愛的力量是多么強大。劉萱這個決定,應該在整個援藏歷史上也不多見。眾所周知,有“生命禁區”之稱的西藏,很多地方海拔高、氣壓低、晝夜溫差大、紫外線強、嚴重缺氧等,長期在高海拔地區工作,對身體傷害是無容置疑的,作為女性肯定更大一些,這點常識,對一次又一次援藏的劉萱來說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堅定選擇,如果沒有對西藏發自肺腑的熱愛,對這里的人、事物、風物、文化融入血脈的感情,她不可能這么做。好則詩人把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以詩歌的方式表現出來,分享給我們,來看詩作《茶馬古道,井鹽悲歡》:“走不進你咸咸的時間∕就像拂不去瀾滄江古老的濤聲∕溜索橋撼動的夜晚∕馬隊的悲鳴在滑坡中淪陷∥月色奔跑∕星星蹣跚∕千仞無言∕多少代漢子的淚水∕滴落羊腸小道∕多少女人屈膝的雙眸∕托起一片片白的,紅的千年鹽田∥一寸月光置換一畝蒼涼∕一滴淚水晶瑩一坡期盼∕向西翻越七十多座山∕再向西,馬背在三十多座雪峰閃耀∕呼嘯三江的叮當聲∕高揚一代又一代曬鹽人∕奔騰不息的悠久桑田”。讀這首詩,很自然地就想起法國文豪雨果說的話:“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叫做觀察,后一只眼稱為想象”。美國作家福克納在《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答辭里》也說:“詩人和作家的責任,便是要寫出這能同情、犧牲與忍耐的人的靈魂”。鹽井鄉地處西藏東南端,位于橫斷山區瀾滄江東岸芒康縣和德欽縣之間。鹽井在歷史上是吐蕃通往南詔的交通要道,鹽井、鹽田這道人文景觀是“茶馬古道”上唯一存在的人工原始曬鹽和最美的風景線,被譽為“陽光與風的作品”;迄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詩歌第一節主要寫鹽井漫長的歷史,“走不進你咸咸的時間”一句,就把鹽井和古老加工鹽的方式交代了,多少日月輪回,多少四季轉換,多少氣壯山河的故事演繹了、謝幕了;多少指點江山的梟雄豪杰登臺了,告別了。但鹽井和生產鹽這一方式一直傳承著、延續著。詩歌第二節,劉萱通過“月色奔跑、星星蹣跚”,“多少代漢子的淚水,滴落羊腸小道”,“多少女人屈膝的雙眸,托起一片片白的,紅的千年鹽田”等描寫,我竟然有一種難以自控的感動,在廣袤、浩大的人類歷史長河,叱咤風云、決勝千里的偉大人物被歷史記住了;一些宏大的建筑、雄闊、古老的名勝古跡本來就是活著的歷史,被后人觀瞻、仰望;一些重大事件、甚至慘烈戰爭也被寫進了歷史教科書。但是那些默默無聞的勞動者,那些一生汗水滂沱的布衣百姓,那些雖然原始、但又無比實用的生產工具、生產方式的創造者、發明者、傳承者,他們的名字誰能記得?詩歌第三節,既寫鹽生產上的辛苦、艱難,也寫把成品鹽運往各地的不易和艱險;“向西翻越七十多座山”,“再向西,馬背在三十多座雪峰閃耀”;這是什么山?每座山高入云霄,山峰四季冰裹雪飄、狂風如劍;每一個峽谷壑深水急、萬丈懸崖。我們能想象到大西南各族人民生活的不易、苦澀和艱辛。劉萱在這首詩的寫作上由久遠到現代,由現場至遠方,古今結合,遠近照應,把鹽井的歷史、把成品鹽的生產過程、運送方式大體作了描寫和勾勒。字里行間,溫度灼灼;通篇走筆,情感濃濃,給讀者以感動和慰藉,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繼續來看作品《象雄遐想》:“山巖即是城堡∕沉靜即是愛情∕萬年苦痛與歌聲鋪滿的湖邊∕我的心沉淀在南村一段一段一萬多年的神秘風情中∥寶瓶盛滿的文字∕是弓箭∕是落雪∕是一望無際的草甸∕還是從歲月中放牧的羊群∥大鵬展翅在古象雄的路途中∕萬年哺育的青稞∕被山洞收藏的日月∕一頁又一頁吟誦寂寞清風∕一眼的翡翠”。象雄王國是吐蕃之前在西藏高原雄霸一方的部落國家。具體在現在的那曲尼瑪縣;其歷史可以追溯到遠古近一萬年以前,其地域遼闊;位于交通要道的古代象雄王國,堪稱“古代文明交往的十字驛站”,與中亞、西亞、南亞均有交流,據史料記載,象雄十八國時期:“上之辛繞們尊貴,下之國王們威武……”,由此可見雍仲苯教在當時社會地位很高。如今轉神山、拜神湖、插風馬旗、經幡、刻石頭經文、壘瑪尼堆等基本上是古象雄王國傳承下來。后來吐蕃強大,約642年前后,被松贊干布所兼并,成為吐蕃藩屬國。《象雄遐想》這首詩,是詩人在古象雄遺址附近的真實情感記錄,第一節寫城堡遺址,詩人一定在想這一神秘古國曾經的興盛和強大,人口眾多,一片繁華;第二節通過“寶瓶、文字、弓箭、落雪、草甸”,既寫了古國的繁榮昌盛,又對一個王朝的衰落、沒落,直到現在的殘墻剩瓦、殘垣斷壁的痛惜。現在,荒草和青稞還是一波又一波的綠,斷城之上的太陽和月亮照樣正常輪轉;“一頁又一頁吟誦寂寞清風”還在吹拂,詩人營造了一個荒冷凄涼的氛圍,是遐想、吟唱、更是感嘆。
最后來看作品《朝佛》:“你是那首歌∥斑駁陸離的路徑上∕格桑花歡快地生長∥忽然∕一聲嘆息∕在布達拉宮的頭頂盤旋∕遠去∥我隨你舞動千年八廓的足跡∕讓所有的青石板在古老的窗口回望∥你慈悲的聲音如一道天庭之光∕讓死亡重生∕讓夢影灑滿曠世的沉重∥塵土悲鳴∕鳥兒被季節啄傷∥聳立在白云之上∕燦爛于寧靜的花徑∕一路上的陽光照進萬千人的虔誠∥我被一段久遠的祈誦牽手∕走在你一步一叩首的笑容里∥你愛的柔情簇擁著我∕音律如無邊的大海潮水∕一次次席卷今夜溫熱的月光∥你是那首歌嗎”。自藏傳佛教七世紀傳入藏區以來,經過一千多年發展,已經與藏民族日常生活發生密切聯系,其教義已成為藏民族思想和精神的核心價值和日常行為準則;人們在特定的日子都要進行朝佛,而朝佛的方式多種多樣,比如放生、去寺廟叩拜、燒香、磕頭、供獻功德等;亦可轉山轉水轉佛塔、轉廟堂;僧人進行誦經等佛事活動;朝佛是藏民族一種宗教儀式,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深信劉萱多次走進寺廟、佛塔等場所,既是觀仰,又是朝拜,那宏偉、威嚴、肅穆的佛像;那渾厚連綿、天籟之音般的誦經聲;那閃閃爍爍、跳躍搖曳的長明燈;那縷縷夢幻般升騰的桑煙,對任何人都是一種震撼,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洗禮;我就多次感受過那種震撼,斯情斯景,就把世界天地、自然歷史等看大了,看得更大了;而把塵世的薄名小利、身外之物就看小了、看得更小了。詩人這首詩語言清麗、意境深幽,詩句柔和;雖然沒有多少技巧上的修辭,但分明把“朝佛”這一莊重宗教儀式氛圍營造出來了,鋪墊了一層生活的底色,給人一種自然舒展的感覺,一種輕盈飛揚的情愫。
作家吳雨初談到劉萱詩歌創作時說:“唯其癡,其人與其詩,當作二重觀。職場與詩壇、為職與為文,全然迥異。其詩意念之奇特、想象之漫野、感覺之透骨、辭句之凄厲,足見其癡矣”。評論家普布昌居也說:“劉萱抒寫個人真實的情感歷程,感悟生死,摹寫珍貴親情。所以它既有內容上的闊達,又有情感上的私密,詩歌語言獨特,富有張力,意蘊豐富,真誠而有力量”。劉萱在工作和寫作之余,創辦并引領“雪域萱歌”詩歌團隊,為推介西藏文化、推出詩歌佳作、栽培文壇新銳做著努力,用熱情與真誠為西藏抒懷,放飛她心中的“詩與遠方”,并且影響力越來越大。她曾說:“初來西藏的人只能觸摸到她的皮膚,只有真正深入西藏的人才能觸摸到她的溫度”。這個“觸摸”過程,將是漫長的,甚至是艱辛的,但同時又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們期待詩人劉萱。
史映紅簡介: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劉萱簡介:
劉萱 (筆名萱歌),西藏“雪域萱歌”微信公眾平臺和其主打欄目《雪域讀詩》創辦人。 西藏著名詩人。1984年畢業于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現西南大學)。 2004年至2010年兩屆援藏,曾任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七局任巡視員兼副局長,后主動申請調入西藏工作,現任西藏自治區政府副秘書長、新聞發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