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田野,他勤犁細耕
2018-12-25 13:45:15
作者:史映紅
詩歌的田野,他勤犁細耕
——淺析祝立根詩集《一頭黑發令我羞恥》
作者:史映紅
作家和詩人之間的話題是什么?圈外人第一個反應肯定是文字和文學,其實并不完全是這樣,本人多次參加一些作品研討會、新書發布會、采風等活動,發現不少作家詩人一見面就談自己版稅多少、簽名售書盛況、作品研討會、新書發布會來的專家教授有多少,又獲得一個什么獎項、獎金有多少等。更有一些人順帶說自己在某市有幾套房、老家縣城還有幾套房等。讓人感覺一是這些人與商人沒有什么不同,滿口是數字、是錢、是利潤。二是像極了幼兒園或小學低年級學生考了高分、做了好事被老師表揚了一樣,逢人就炫,見人就耀。其虛榮心之強,自負程度之甚,讓人無語。兩千多年前,屈原就寫下“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春秋戰國·《離騷》);即便顛沛流離的杜甫也夢想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唐·《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連瘦弱的李賀也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唐《南園十三首,其五》)的氣概;更不要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北宋·張載)了。一些文字工作者連最起碼的責任感、使命感都沒有,一種民族文化傳承者、弘揚者的胸襟無處可尋。前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曾說:“一個作家不論處境何等困難,都應忠于自己的原則……如果把文學用于滿足自己過上更舒適、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那么這種文學是可鄙的”。近個把月時間,我一直在品讀云南青年詩人祝立根詩集《一頭黑發令我羞恥》。這位出生于1978年的詩人有著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他筆下的悲憫與同情、憐惜與大愛、操守與節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讓人不得不說些什么。下面從四方面淺析他的詩集《一頭黑發令我羞恥》。
剖析書
捷克小說家卡夫卡說:“什么叫寫作?寫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開,直到不能再敞開為止。寫作也就是絕對的坦白,沒有絲毫的隱瞞,也就是把整個身心都關注在里面”。我在仔細閱讀《一頭黑發令我羞恥》的時候,發現祝立根的寫作是敞開的,是全神貫注的,有內心的私語、靈魂的糾結、情感的碰撞;很多作品,就像在剝一個蔥頭,一層又一層,剖析著自我,呼喚著內心,給讀者以啟迪。比如作品《剖析書》:“就像這次,主動申請∕出差怒江州。我的問題∕總有拔腿就逃的念頭,胸膛里∕跑著一條嘩啦啦的河流。兩山夾大江∕想著一定攢足了奪路狂奔的勁頭∕一定有眾多的關口、窘迫∕狠狠從高處跌落,又都能∕絕處逢生,一一通過∕審查、考試,藏在水底的巨石∕漩渦中團團亂轉的生活,疼徹心脾的事∕實在太多。好吧∕就讓自己痛痛快快逃一次,像怒江水∕從亂石中抽身而出∕有些蒼白,有些嗚咽∕有些跌跌撞撞”。眾所周知,當下是一個科技與信息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的時代,是一個全球化、城市化迅速建立、洶涌挺進的時代,是一個眾聲喧嘩、泥沙俱下的時代。這個時候,人與人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企業與企業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出現了既相互利用、牽制,又相互攀比、競爭局面。人們曾經樸拙清純的人際關系,漸漸被功利與浮躁代替;曾經清逸閑適的時光被現實的短兵相接替換,每個人、家庭、企業、國家被時代發展的巨大洪流所挾裹、席卷,讓你不得不前行,甚至連停下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這個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回避,甚至逃逸;雖然只能是暫時的。于是詩人“總有拔腿就逃的念頭,胸膛里,跑著一條嘩啦啦的河流”;詩歌前半部分,就映射出滾滾紅塵里蕪雜和浮躁,渴望讓身心放逐在大自然,與藍天白云親近,與野花溪水為伍。緊接著詩人在走筆中,使用“奪路狂奔、眾多的關口、高處跌落、絕處逢生、審查、考試、漩渦、疼徹心脾”等詞句,非常形象的寫出當下城市和職場生活壓力的巨大,人情關系的復雜:沒完沒了的審核、填表、考評調查;諸多的辦證、考證、登記、注銷;沒完沒了的稅款、罰款、貸款讓人應接不暇、疲于應付。“就讓自己痛痛快快逃一次,像怒江水,從亂石中抽身而出”。寫到這里,很自然就想起小時候逃學來,幫家里干活,誤了作業,怕老師揍,只好逃課;分數考得差、學校犯了錯,怕家長揍,接著再逃;雖然內心惶恐,但回到有趣的大自然,比如摘果子、掏鳥窩、捉松鼠等,就把一切都忘記了;那種灑脫、信馬由韁,就相當于詩人主動申請“出差”吧!整首作品行筆真誠、真摯;不空泛、不做作,顯得自然妥帖。把城市、職場壓力之大、競爭之烈、工作之繁寫得淋漓盡致。詩人既表達了他的累和困惑;又展示了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對生活本身和自我的體認、辨析與同情。
閱讀詩集《一頭黑發令我羞恥》時,能清晰看到詩人對當下現實生活細致入微地觀察,對當前社會人心焦慮、浮躁、貪婪和信仰的流失,感到惋惜與失落;對自己內心細微變化、風吹微瀾加以精到撲捉,給讀者深刻印象。比如作品《胸片記》:“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飄飄∕惹來邊防戰士,命令我:舉手∕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看不見槍口,真的把一個槍口∕埋在了胸口,從此我開始懷疑∕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東西∕我的體內,真的長著一塊多余的骨頭∕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劃∕說明情況,我說得絮絮叨叨。哦∕就是個農民的兒子,塵土中的草根,有什么∕值得懷疑,有什么值得懷疑∕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沒有多于別人的污穢∕我的心肺,有沒有為人世的光陰熏得發黑∥在醫院,再一次我舉起雙手∕把胸膛貼在砧板上,把臉,埋在黑暗中”。作品前半部分寫自己的經歷,真實真切,形象生動,而又光味盎然,甚至有點刀光劍影,“惹來邊防戰士,命令我:舉手,趴在車上”。眾所周知,云南距離世界毒品重災區“金三角”很近,歷來是販毒走私的重災區,也是各級政府和當地人民與之斗爭、角逐、較量的主戰場。詩人寥寥數句,就把這一帶緝毒反毒的嚴峻形勢躍然紙上,把自己當時狼狽處境躍然紙上,倒有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詩人通過自己的經歷、內心的觸動,進而加以引申、感悟,成就一首佳作;描寫生動活潑、險象連連。但我認為亮點還是后半部分,“填簡歷,我寫得一筆一劃,說明情況,我說得絮絮叨叨”。讀到這里,我有一種久違的感動,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你如果出生在將相高官之家,戶口、入學、出國、仕途等,每一步都有人早已替你辦妥,要走的是一條鋪滿鮮花的路;你如果出生在富豪明星之家,豪車、豪宅也早已等著你,鷹犬眾多、耀武揚威;啥事都敢干,啥亂子也敢惹,總有人替你擺平。對于大多數人,比如“農民的兒子,塵土中的草根”,你遇到任何事情,即使一點點機遇、一絲絲改善生活、改變命運的機會,都要削尖腦袋去競爭;你不能依靠大字不識幾個、兩眼一睜、忙到天黑的大山里的父母,你更不能指望官員的垂青、命運的憐憫。詩人通過親身親歷,把這種經歷與更多人的生存狀態、生活現狀疊放在一起,進行考量和思悟,抒發自己的憂思,也分擔很多人的憂思。文字雋永真切;現場描寫生動形象;這種充溢著現代生活氣息的文字,這種通過小視角進入、窺視大生活、大世界的文字,注定有溫度、有深度。
繼續品析作品《雪人》:“我想說出雪人∕的一生。童年∕燦爛的孩子,圍著它又唱又跳∕為它系上格子圍巾,溫暖∕一顆冰雪之心∥少年,消瘦∕拖著藍影子∕灰鴿子在藍天空飛翔∕青春是一場光影錯落的夢∥青年,雪白∕蒼白,緊緊抱住∕瑟瑟發抖的身軀,眼眶中的淚滴∕忍不住輕易流下來∥中年,淚水和汗水∕混為一談,世界晦暗∕骨頭也染了灰∕像一只鷺鷥垂頭望著水中倒影,老年∕眼眶一熱,落日有春風的懷抱∕心是一片洪水退卻的荒灘∥暮年哪兒也不想去了∕我看見他伏下身,親吻∕泥土的黑,用盡一生的白”。愛爾蘭詩人葉芝曾說:“一切藝術只要不是單純地講故事或單純地描寫人物,就都含有象征意義,就有著中世紀魔術師用各種顏色和形狀做成的,并具有象征意義的吉祥物的目的”。明代學者莊元臣在《叔苴子》里也說:“作文之家,貴意到而句不到。作書之家,貴趣到而筆不到。作繪之家,貴精到而象不到”。名家所言極是,在這首詩里,作者寫雪人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和暮年,也映射整個人的一生,閱讀中給人內心和現實的雙重震動。“童年,燦爛的孩子,圍著它又唱又跳”,剛堆起的雪人,白白胖胖、憨態可掬,別說孩子,大人們也會童心未泯,圍著它轉了又轉,看了又看;道出童年的無憂無慮、單純清新,眼里、心里沒有任何污染,是空白的。“少年,消瘦”,在現實生活中,少年,已經開始了人生之路,并且還是上坡路,沒完沒了的課程考試、作業試卷、特長模擬等;家長絮絮叨叨地叮囑、督促,老師不厭其煩地說教、甚至諷刺挖苦,你都要承受。青年,巨大的學業壓力尚未走遠,如山的家庭、就業壓力已接踵而來,兒時的理想之燈、夢中的隔岸之光卻又遙不可及;徘徊、彷徨、迷茫,在高不成低不就中苦度光陰,頂著四面八方的壓力,在夾縫中艱難而行。人到中年,“淚水和汗水,混為一談,世界晦暗,骨頭也染了灰”,這個時候,事業的重擔、老人的多病、孩子的教育、成家立業這就一股腦來了,不管你能不能承受和勝任,都要應對來自各方面的狂轟濫炸,讓你疲于應付、奔命,直至“心是一片洪水退卻的荒灘”。作者寫雪人短暫的一生,也映射人漫長的一生,正如作家史鐵生說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這就是命運,任何人都一樣,在這過程中我們遭遇痛苦、超越局限、從而感受幸福。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們毫不特殊”。
在人間
在日常生活中,在同事朋友聚會笑談中,這些看似平凡和瑣碎里,祝立根用他的慧眼,總能發現生活中的美、平常普通中的詩意,尋覓到蘊藏于期間的詩行,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說:“詩并不是外來的,正如我們所見,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詩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這種以小見大、窺斑見豹題材的詩歌在詩集里比比皆是,比如作品《草木間》:“榕樹從胸口抽出根須,從掌心∕放下兒子,讓它們在身邊成家∕成村,感謝神∕每一場家宴都預留了一個神的席位∕每一個孩子都有故鄉可回∥蘆花隨瑞麗江去了下游∕和祖先的魂靈相認,用中、緬、泰三種母語∕誦貝葉經∥我們多像蒲公英,背著降落傘出生∕一起風,就心驚∕太原、南京、寧波,在殘破的族譜上∕明明滅滅,山山水水∕翻一頁,充軍,殘一頁∕逃難,到我們這一代∕鄉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靈∕已經越來越陌生。如今我在昆明∕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娶妻、生子,這么多年了∕始終找不到那種落地生根的安心”。詩歌第一節“榕樹從胸口抽出根須,從掌心,放下兒子”,就很精彩,起點即是高點,馬上就吸引了讀者目光。緊接著“感謝神,每一場家宴都預留了一個神的席位”。老百姓說:“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草坡”;哲學家黑格爾說:“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圣經》上亦有:“上帝給你關上一道門,同時會給你打開一扇窗”。日月在輪轉,時光在流逝,萬事萬物都以各自的方式和狀態發展、延續、繁衍;物競天擇,展現著大自然的神奇和鬼斧神工,讓我們唏噓感嘆,這些存在和神奇,我們只能歸功于“神”,進而“感謝神”。但個人認為作品亮點在第三節,“在殘破的族譜上,明明滅滅,山山水水,翻一頁,充軍,殘一頁,逃難”;這幾句就寫出了作為個體的人的渺小和卑微。自古以來,一代代帝王將相的雄才大略、指點江山、豐功偉績被載入歷史;一個個梟雄的縱橫馳騁、鐵馬金戈、甚至殺人如麻被寫進歷史;一座座宏偉的歷史建筑、名勝古跡被后人仰望、觀瞻、感嘆。唯有那些浩若繁星的庶民百姓,那些低到塵埃里的布衣蒼生,被持續不斷的戰火燒燎著、炙烤著;被多如牛毛的苛捐雜稅盤多著、壓榨著;被地方官僚和地頭蛇欺凌著、蹂躪著;他們能做的只能是忍受、躲藏,后來就逃亡;多少人命喪荒野,多少家庭妻離子散。“鄉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靈,已經越來越陌生”,通過這些詩句,能體會到詩人內心的蒼涼和恓惶,能感受到作為底層人民生活的不易,生存的艱難,情感的壓抑。整首作品情感投入濃烈、飽滿;行筆沉郁、緩慢;詩意提煉到位,達到詩情與詩意在較高程度上的融合。
很多人與我一樣,喜歡品閱寫故土、家鄉、父母的作品,因為作家和詩人面對故土、家鄉和雙親的時候都有感而發,有情可訴、有淚可流;文字是真誠真摯、發自肺腑的;面對曾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土墻老屋、面對老屋里霜發如雪、步履蹣跚的老人,我們的筆怎能不帶淚?幾百年、上千年的歲月,一代又一代人生于這片土地,又倒在這片土地、融入這片土地,他們“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路遙);沒有憤怒、沒有抱怨,土里刨食,低處呼吸,撫養兒女,默然處之。比如作品《晝短苦夜長》:“我恨父親頭上的霜雪,母親腿骨上的釘子∕我恨光陰,在他們身上的快∕在我身上的慢∕我恨歸去來兮,我們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恨悲莫悲兮∕揮手一笑,我們全都滿臉皺紋∕我恨詩歌啊,一個生活的奴仆∕以為黑暗的語言里藏著光亮,我恨希望、乞求、禱告∕虛無之處并沒有流淌牛奶和蜜∕我恨這晝短苦夜長,凌晨四點∕醒來就睡不著,圓睜著雙目∕在天花板上分辨人臉和星宿,我恨我自己∕身體里永遠都有一個機聲隆隆的建筑工地∕一邊在建設廢墟,一邊在把天堂拆除”。梁朝學者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里說:“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清代詩人沈德潛在《說詩睟語》里說:“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詩句“我恨父親頭上的霜雪,母親腿骨上的釘子,我恨光陰,在他們身上的快,在我身上的慢”,很讓人感動,假如祝立根的父母與我們任何人的父母坐在一起,無論從經歷到外表、言談到模樣,有形的東西和內心的思悟肯定找不到相似的地方;但又從他們身上能領悟、感受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而又有很多相同、相通的諸多元素,那就是愛,就是血脈之間的同頻共振。祝立根的這類詩,往往清麗雋永、含蓄真摯,以真情細膩取勝;字詞間,詩行間浸透著真、閃耀著情,這個真和情,不是作秀,而是情感的自然流淌。后半部分,“我恨希望、乞求、禱告,虛無之處并沒有流淌牛奶和蜜”。意大利詩人蒙塔萊說:“對我來說,詩歌即希望的請貼。依靠它都可到達如花似錦的彼岸”。“詩歌不僅僅令人愉悅的正確,而且還要令人信服的智慧”(愛爾蘭詩人·希尼)。曾幾何時,作為詩歌之國的我們,出現過多少燦若星辰的詩歌天才,創作出多少膾炙人口、傳誦數千年的名篇佳作;但是近些年,文學的路越來越窄,詩歌的處境更是窄狹不堪、褊促無比。個人之見,一是人們精神需求的多元化、快捷化、直觀化對文學和詩歌的蠶食;二是和一些詩人自斷絕路大有關系,“梨花體”、“羊羔體”、“海嘯體”、“白云體”,再到“下半身詩歌”四處泛濫;很多詩晦澀難懂、癡人說夢、滿紙污穢,不少讀者自己不讀,更不讓家人和孩子閱讀;加之詩歌圈永不停歇地爭吵、謾罵、甚至約架,讓受眾產生疲勞,詩歌就這樣與很多人漸行漸遠。好則詩歌處境雖然艱難,但仍有很多人執著、堅韌地熱愛詩歌,純粹、執拗地堅持詩歌創作。他們以人生作文,以性情立世,胸襟比較遠大,視野依然高邁,常常為寫出好詩欣喜、激動,與人分享,甚至流淚;我們對詩歌的未來仍然充滿了期待。返回到作品《晝短苦夜長》,作者顯然也對當下詩歌不甚滿意,失望大于希望,但在內心深處,他是愛詩的,他有一顆歷盡奔波而未曾泯滅的詩心,當疲憊、迷茫時,詩歌始終是他最好的出口,“愛之深”故“責之切”。
評論家謝有順說:“有很多人用詩歌守護著靈魂的羞澀和自尊。在別人憤怒的時候,他們同情;在別人悲傷的地方,他們祝福;在眾人都沉默的時候,他們抗議;在身體自瀆的時代,他們為靈魂傷懷”。何嘗不是這樣?在民間、基層,在低入塵埃的邊邊角角、旮旮旯旯,總有一些被稱為作家和詩人的人,他們人微言輕,但生性脫俗清俊、風骨棱棱,關心國家社稷和民間疾苦,眼里容不下沙粒和齷齪;他們用文字吶喊,用詩歌疾呼,比如祝立根和他的詩《埋伏》:“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樹∕在樹樁上,留下明晃晃的刀斧∕從我的耳中捕走鳥鳴,在耳膜上∕掛上網罟,并在網罟上掛一條死魚∕從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繼而∕轉身就在我的身邊壘起一堆堆新墳∕你看他們還用沙,替換了我的眼淚∕用風聲擦去了我的哭聲,從一出生開始∕他們就用他們的意志,塞給我荒蕪∕屈辱,一個奴隸的亡魂∕我決意抵抗到死,用牙齒,用我僅存的∕一個鄉下人的簡單和快樂∕唱著游擊隊之歌∕在敵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個人∕設下埋伏”。曾幾何時,社會上刮起一陣颶風,肆虐、席卷一切:“發展社會生產力”、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切向前(錢)看”等撩人眼球的理由,于是在全社會刮起更大的風,向大地森林進軍、河流湖泊進軍,向地球深處進軍、海洋進軍;土地急劇沙化,森林迅速萎縮,河流湖泊污水四溢、臭氣熏天。我曾短期居住在山西呂梁某地,由于近幾十年毫無節制地采煤、鐵、鋁、銅礦等,附近村莊、村民院落、田野道路等處,就有不少裂縫,遇到大雨天,會出現小范圍塌陷、滑坡等情況;那里煙囪高聳,持續冒著巨大的煙柱;地下水渾濁、異味甚重;機器通常二十四小時運轉、轟鳴;廠區燈火通明,可以說,附近村民不僅沒有潔凈的飲用水和空氣,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黑夜。無容置疑,《埋伏》這首詩,顯然是生態和環境保護題材的佳作,語言質樸通達,比喻貼切形象,行筆緩慢、鏗鏘有力。詩人沒有刻意追求高深的修辭技巧,但映射出坦蕩灼熱、愛國憂民的情懷,他不是反對經濟發展,而是希望在生態環境保護中發展,不要“吃了子孫的飯,斷了后代的路”。詩人通過敏銳細致地觀察、描寫,抨擊一些地方官員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勞民傷財的不恰當做法。
人物志
我們先看一首“廢話體”的所謂“詩”,《天上的白云真白啊》:“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別∕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看了這首所謂的詩,著名詩人流沙河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無聊的詩,盡管它們也沒啥害處,但太沒有意義,太瑣碎化,太非思想化了,有些甚至連技術水準也很低。我覺得,之所以會有這么多詩泛濫,是因為人們有一個誤解——文學門檻高,詩歌門檻低”。同樣是費時費力寫詩,我們來看祝立根作品《苦力命名考》:“在貴州叫背蘿∕在重慶叫棒棒∕在湖南,他們叫板車∕在更多的地方,他們是賤民,是仆役∕我不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命名∕一點也沒有想象力∕在我的故鄉,人們會把這類人叫做“大肋巴”∕肋巴骨的肋巴∕一個部位代替了一個整體∕一針見血的概括力∕說出了命運和碑文∕又寬又大的肋巴骨啊∕像一個個風箱,正在“噗嗤噗嗤”地∕一開一合,把這個世界吹得塵灰飛揚∕”。詩歌里的“背蘿、棒棒、板車、大肋巴”就是遍布各地的螞蟻,在一個個旅游區,要么背扛肩挑著水、飲料、方便面等生活物資,手腳并用地攀爬,喘氣如牛;要么數人或兩人抬著簡易轎子,上面的人晃晃悠悠、甚是愜意,而轎夫們汗流浹背、兩腿灌鉛。在一些樹蔭、馬路邊、橋梁和屋檐下,很多次會看到他們擦汗、用衣帽扇風、或捧著碩大的水杯喝水、啃著干糧;這些人大多是安靜、隱忍的,用渴盼的眼神希望過往的人找他們干活;他們會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壓價,雖然不太愿意,但他們知道,干總比不干強。這些肩挑背扛的骨頭,這些流汗的機器,這些緩慢移動的力量,這些“噗嗤噗嗤”的“風箱”,他們知道自己的低和臟,坐地鐵、乘公交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既怕臟了車座,又怕臟了別人。
當下我們的社會,媒介、主席臺、舞臺,基本上預留給經常出入高檔會館、酒樓、乘坐寶馬奔馳的人,這些人往往前呼后擁、氣勢龐大,他們視國家法律為兒戲,眼里肯定是沒有“背蘿、棒棒、板車、大肋巴”的。但這些勞累在低處的人,又真實存在著,衣服的破舊與拖沓、汗水的流淌與臟亂,有時候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躲著不見,何況別人?臉上的汗好擦,心里的血難干。詩人祝立根用他善良和悲憫,把仰望的目光給他們,把滿盈盈的愛憐給他們,把真摯清麗的詩行給他們,因為他們就是你的父親、或者我的兄弟。其實這些遍及大江南北的人,就是推動歷史前行和社會發展的中堅力量。整首作品質樸厚拙,比喻恰當;詩人至始至終投入了巨大的憐惜和真情,顯得詩意飽滿、意蘊濃厚,節奏均勻。
接著再品讀寫人物的詩《德哥傳》:“姓名不可追!新中國的∕文藝青年,父死∕結婚沖喜一年,妻離∕扔下18天大的孩子∕夭折,母親吐不出∕壓于胸中的最后一口氣∕到地下照顧孫兒去了∕舍兒子在孤單人世間∕怎么活?本想付之流水∕付之梅花三弄、二泉映月∕德哥∕瘋了,不言、不語,挑大糞∕對著十字路口的過客∕拉二胡,對著飲馬河邊紙廠的黑水∕拉二胡,也不知道拉給白骨已朽的老母∕還是跟人跑掉的媳婦,也不管∕黃泉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能不能聽懂∕一個瘋子老爸,拉來的秋風∕拉落的大氣球。粘滿大糞的手,照例∕沒有顫抖,睡∕德哥抱著二胡,挑糞∕德哥抱著二胡,至親至愛的∕嗚咽之聲,一直被他緊緊地抱住”。詩人在寫一個貧窮的人,一個流浪漢,一個被命運拋棄的人,前半部分寫他與家庭的不幸和變故,似乎所有的不幸都向他而來,那種躲也躲不掉的倒霉,揮之不去的厄運接二連三跟著他:父親離世,婚后不久妻子就出走,18天的新生兒不幸夭折,老母親悲傷欲絕,也離開多災多難的人間。自此這個命運多舛的人“瘋了,不言不語,挑大糞”、“拉二胡”。法國思想家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多夫》里說:“音樂最容易暴露一個人的心事,泄露最隱秘的思想”。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里也說:“音樂的三種利益為:其一,教育;其二,袯除情感;其三,操修心靈”。不知道流浪漢德哥二胡拉出來的音樂屬于哪一種?其實,如果仔細觀察,在我們周圍,就有不少流浪者、乞討者、拾荒者、賣藝者,他們在人們冷漠、麻木的視線里艱難地奔命、勞作;在頑童追打、唾罵中驚慌失措;在野犬的狂吠中慌不擇路;在惡人的拳腳下心驚膽戰、哭哭凄凄。這些年,我們的目光一直在仰望高處,看慣了主席臺上裝腔作勢、道貌岸然地表演,聽慣了大話空話套話;習慣各地舞臺上聲嘶力竭、扭捏作態和燈光璀璨;目睹了太多土豪大款的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和緋聞出軌。卻忽略了寒舍草屋、橋梁涵洞、垃圾堆周圍的身影。但是總有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在關注著他們,比如詩人祝立根,并形成文字,寫他們衣服的破爛,走路的蹣跚,蛇皮袋的沉重,以及從二胡里流淌出來的音樂的美。這首詩沒有多少華麗辭藻,沒有高妙奇絕的修飾,就像好朋友之間聊天一樣,一句又一句,說出人間的冷暖與滄桑,說出世間的聚散與離合。
在云南
古今中外,寫故鄉、故土和父母親人的文字浩若星辰,廣為傳頌,人們耳熟能詳,元代詩人徐再思在《水仙子·夜雨》里曾有:“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宋代詩人李覯在《鄉思》里也寫下:“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這些名篇佳作,老百姓都很喜歡。祝立根也多次寫到云南和家鄉,比如作品《鄉音》:“輕易就從眾多的聲音中,撿出來∕她的光澤、質地∕日出和日落,我都熟悉。她的體溫∕每一次我都想上去抱一抱∕心跳也都會隨之稍稍高出一小截∕這些年,一冷再冷∕從陌生到陌生,一跑再跑∕每次我要把骨頭卸下來,洗一次∕每次我都把冰凍的血熱一熱∕好讓它們繼續跑,好讓它們∕在岔路口刷白漆,提醒自己∕某些背影里,藏著我從未說出的愛恨”。這首詩簡約、清冽,讀著節奏舒緩、優雅,開門見山,“輕易就從眾多的聲音中,撿出來,她的光澤、質地”,就很吸引人。當下,充斥耳際的是喇叭聲、叫罵聲、牢騷抱怨聲、炫耀聲、討價還價聲、電鋸撕心裂肺聲等,不管聲音多大、多雜,只要鄉音一出現,都能準確找到,它讓我們驚喜,眼前一亮,甚至“想上去抱一抱,心跳也都會隨之稍稍高出一小截”。詩人以隱喻方式,把鄉情寫得妙趣橫生,把游子在異鄉找到鄉音這一情感刻畫得淋漓盡致。詩歌后半部分“這些年,一冷再冷,從陌生到陌生,一跑再跑”,簡潔的詩行,道盡了人間酸甜苦辣;比如我,出生于干旱貧瘠的黃土高原,基本上靠天吃飯,小時候因為兄弟姐妹多,一度連吃飯上學都成問題。這個時候,你靠誰?只能苦苦上學,十年寒窗,后來又早早在外漂泊;涉世之初,不時還受到排擠打壓。當委屈、疲憊、生病時,最想念的是故鄉老屋和白發雙親,最想聽的是老家土話,即便它土得掉渣。返回到《鄉音》,詩歌后半部分,詩人寫漂泊的路上、奔命的途中、復雜的職場,當我們被功名利祿所誘惑,變得虛偽浮躁時,當我們在人海車流里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時,當我們在職場受挫、迷茫無助時,“洗一次骨頭”,再“把冰凍的血熱一熱”;此刻,捫心自問:“我是誰,從何處而來,到何處去”?讓初心不改,讓良知回歸,走好腳下的路。詩人通過不同尋常的視角,寫出了新意;通過前半部分精心細致地鋪墊,到后面出其不意在詩意、詩韻上的提煉,讓詩歌場境和構置顯得獨特而別致。
最后品析作品《在瑞麗江邊》:“我曾經仔細端詳過∕水中的臉,繼而捧水洗臉∕繼而想把自己扔進瑞麗江,想要∕用一江的碎玻璃,洗一洗身上的流沙和漩渦∕那是一個仁慈的午后∕對岸佛國,鳳尾竹中金色的佛塔∕倒映在水中,幾只鷺鷥∕緩緩地從江面上飛過∥天空流淌瑞麗江∕朵朵白云,自由蕩漾∕幾粒青山,在遙遠的上游∕撐起人間,懷抱村莊∥我在大口大口吸進清冽的水∕我在大口大口吐出胸中的塵埃”。在詩集里,祝立根多次寫到瑞麗江,這條河是云南西部一條重要河流,屬于洛瓦底江水系,發源于騰沖縣高黎貢山西側。這條滾滾奔涌的河流,見證了這片土地的滄桑巨變和各族人民的榮辱興衰、聚散別離。詩人一定多次到過河邊,也多次穿河而過,水流見證他的成長、別離和回歸;也見證過他的喜悅、憂傷和迷茫。“想要,用一江的碎玻璃,洗一洗身上的流沙和漩渦”。個人之見,要洗掉漂泊路上的疲憊和委屈;洗掉小人的中傷、惡人的拳腳;洗去拼搏中的汗水、憋屈時的淚水。洗干凈了再回家,讓親人不要看出來。“幾粒青山,在遙遠的上游,撐起人間,懷抱村莊”,從詩歌里,能看到瑞麗江畔旖旎醉人的自然風光,青山影影綽綽,竹茂林幽,稻田或青翠或金黃;樹林掩映間,是一座座小竹樓。我相信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他的睿智和才華,一定是來自這片溫潤土地的恩賜。回到這里,都市的喧嘩和繁鬧,人心的叵測與復雜,生活的重壓和勞累,都可以釋放;此刻,詩人有一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東晉·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的輕松;有一種“堪笑榮華枕中客,對蓮余做世外仙”(北宋·周敦頤·《對蓮》)的灑脫吧!這首詩,我們分明走進詩人營造的清幽深邃詩歌的境界里,領悟到隱含在詩行里的奇妙意蘊;感受到詩人走近家鄉、回歸田園的喜悅之情。
還很年輕的祝立根,以他的睿智、才華、思悟,向文壇展示著屬于自己獨特的音色,加上他一貫的、難能可貴的低調、好學和謙恭,我們有理由對他期待更多。
史映紅:
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祝立根:1978年出生于云南騰沖,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滇池》《邊疆文學》《讀詩》《青年文學》等;參加第一屆“人民文學新浪潮”筆會;參加“第32屆青春詩會”;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宿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