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的靈肉升向落日閃爍的高處”
2019-02-12 16:13:45
作者:黃恩鵬
“匍匐的靈肉升向落日閃爍的高處”
——評姚輝長章散文詩集《在高原上》
.黃恩鵬
在散文詩界,姚輝差點兒被遺忘在西南高原。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特立獨行者。多年來,一直默默地,閱讀高原,思考高原。以“高原”為詩性載體,探索文本、打磨作品。高原,是他的生命故鄉。那里的一溝一壑,一溪一河,一山一嶺,一草一木,都似故園畛畦,便有著與自己生命靈魂“對接”的自然征象的存在。也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大多以“高原”為主體喻象的作品。詩人對生命品質的認知,來自長期的思考。以他的長章散文詩集《在高原上》(河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文本為例,感受如下三種:一是構筑“大文本”的整體架構,摒除小標題的斷裂感,以數字序號直接連綴一體的長章散文詩。二是“冷抒情”手法,通過對自然意象的大量羅織、打造意境,以自然存在“悟道”生命本體的機微。三是精于敘事,將劇場效應“植入”散文詩文本,開掘出一種“意義化”生成的大長章文本。
一、構筑“大文本”的立體架構,暗埋題旨的長章散文詩
以長章《在高原上》為例。從1到46,不加小標題,以整體的內涵呈現。造成了一種特有的“意象高原”之邈遠延續,而不是斷裂、停頓或定格。就像一只鶻鷹,展翅天空,就能飛越無數山嶺。或有如交響樂的呈示、展開和再現三部曲式。
如《鳥》,是以“一只鳥飛了多久”來切入的。每一章的標題,也是供閱者自己品悟:一只鳥飛了多久。鳥影掠過的微影。鳥抱緊了我們的道路。鳥掙脫典籍的枷鎖。鳥的遠方近乎血滴。三種鳥的靈魂。鳥的鹽粒雪粒與血滴。鳥的宿命。鳥飛過大河波濤。烏鴉與喜鵲的辨證。鳥的烏托邦。刀子里映現鮮艷的骨頭。鷹將靈魂掛在了高處。道路飛翔的疼痛。鳥的骨肉里升起黎明……這些被破開了的詩題,每句都有喻指,每句都能析出可以言說的精神征象。這是他的文本妙處,也是能讓詩意飛向高處的動因。姚輝思考的鳥,非街巷俗世之鳥,而是高原絕世之鳥。它們,飛入高原的森林,飛入高原的谷壑,飛入高原的溪河,追逐著閃亮的靈魂。“移情”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對人本的追問,“移情”向不倦飛翔的鳥。
再如《火焰變奏曲》,是以“火焰的手,握著多少人的痛處”這一深刻命題開始的:火焰的手。火焰的疼痛。火焰舉起自己深重的血滴。骨骼里遼闊的火焰。火焰進入我們的肉體。火焰被一只鳥掠獲。火焰為誰活著。火焰的靈魂閃爍。火焰不愿說出遲疑。火焰的母親。火焰喚醒的時代。當石頭開始燃燒。生涯里散落的灰燼。箭簇與燈盞的器皿。蟲蛾嘶叫的諾言。琥珀藏起的火焰。風雨里的嶙峋火焰……可以說,火焰是古老的,也是簇新的;火焰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一朵火,一片火;天火,地火;無盡無邊的可以毀滅一切可以再生一切的闊綽之火。火的文本,在思想的鞭馭之下,馳騖八極。我所讀到的,不僅僅是細咂出來的諸多詩意,更多的,是一種“火的凝思”。火,是有重量的火,掂量它的,是詩人上下升騰的感悟。
其他如《山歌》《星空敘事曲》《南高原行吟》《太陽》《烏鴉》《黑蟻傳》《當灣》等,也都如此。上述作品皆為長章散文詩作品,大多為五千至一萬字以上。這些作品,都有元文本與析出文本。當然,上述是談長章的結構,或多或少地帶出了一點兒剖析,但這并不妨礙接下來對作品的細讀。當然,我讀姚輝的長章,并提純了每章題旨,也有自己的主觀認知。好在詩的題旨并沒有特指,可以多義。但我想還是大致差不多。它們其實是應該有一個同一性的題旨。還因為“高原”之巨碩、之豐贍,包羅萬象本質,是一個大的意境生成的意象。也就是說,高原是高原的物象本身。瞻望高海拔,定要比伏地低洼高貴得多。純凈的、蒙垢的,不能同室而居。高原之上,詩人將肉身低伏下來且匍匐,這是向高地的膜拜,是對堅守高處的微小者的敬謁。如果是低洼之地呢,詩人則會昂立頭顱,并向粗鄙的低俗報以鄙夷的目光。
二、“自然本道”與“在場”:澄懷味象,悟覺生命本體的機微
“冷抒情”有別于“熱抒情”,它與零度寫作大同小異。姚輝的散文詩文本,在我看來更多的是以“冷抒情”為主體調式。詩人在“自然本道”的世界里,積存著如同“在場”的感傷。事實上,憶念中悟識的物象思考,比現實的“在場”,或許更動人,更具魅惑。“高原”這一意象,在每一個文本中,或隱或現地存在著。
高原,是一種意念里的烏托邦。一切都緣自純凈、高貴與難以逾越。“高原”意境,其實有多種析釋。在姚輝這里,可能有更為隱秘的解析。王夫之所說的“寫通天盡人之懷,乃詩家正法眼藏”。每個詩人,都有每個詩人的不同觀察與思考。姚輝以“自然本道”之“在場”,不停打磨“高原”這一深邃的意蘊,審美預謀暗埋語言的縫隙。整體上看不出艱澀,而是密不透風,一氣呵成。有時候在詩中注明,比如以新詩的語言跳躍感,或者驟烈間戛然而止,以符號“——”加注,且頻率之高。他想肯定一種確切的理想,讓閱讀者順著他的思想理解。好似一幅調和好了的顏料的巨幅油畫,他或是游移畫中的鷹,熟悉每一處山崖、峭壁和河流。而對往事的追懷,對夢想的投射,都是對烏托邦的審視。馬爾庫塞說過:“偉大藝術中的烏托邦從來不是現實原則的簡單否定,而是它的超越持存,在這種持存中,過去和現在都把它們的影子投身到審美滿足之中。真正的烏托邦,是建立在回憶往事的基礎之上。”(馬爾庫塞《審美之維》,引自劉小楓著《詩化哲學》,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頁)審美理想之“自然本道”,時間透視與空間透視,這是現象學里的回憶性意象,是積淀性的情境復現。當然也注入了個性化了的人生理想與生命熱忱。或許是“高原”(高地)意象本質所在。高原的對比是低洼,這種對比,帶來的是歷史與現實的縱深度,其精神性質有著典型性,可以看到深沉的一面。
《在高原上》有血脈、骨骼、火焰、麥粒、鹽粒、鷹隼等意象。詩人將這些高原意象,賦予其神性。這些個意象存在,也是與天地萬物息息相通的物象靈光的存在。神性,讓審美更為闊遠,讓山與山,有了生命的極致。在感覺與意識中,與客體完全融合為一,無法分辨物我關系的境界。
物象的運用,也是提升主體心象的感知:“巖石在找某部典籍難以忍受的痛處,找牙痕上的追挽,找整座高原無法躲閃的追問。”“巖石在找父親骨骼中的石頭,找它孿生的仇恨,遐想——找一次失敗最為耀眼的藍色光束。”天地物象與人的聯覺,對歷史感的認同,對現實感的超越。在自然物象的改變里,辨認生命的來處,也是精神張揚之一種。
人作為主體感悟者,心存高原,是不會迷失自己的。人,作為客體,入低洼之所,更容易流盡自己。而把憶想與夢境,置放高處,與明亮的日月星辰一起閃爍,本身就是純凈的。它讓一個詩人的精神靈魂,找到了可以追溯的來處:“一條魚成為星盞,成為高原肋骨中陳舊的未來。”魚,是遠古之水化育的生命,是高原抬升前的大海遺存的元素,喻指精神本象曾經的存在和先天所能有的靈魂意象。肉身雖枯,靈魂不滅,精神不亡。
一滴水,也是如此。“一滴酒藏起山色與遠方。馬的殘骸上,星盞凌亂。”(12)馬,是高原的意象。馬是山地生靈符號,它是神性的存在,是人類跨越勝利之域的燃燈者和舉旗者。高原有馬,就是雄性的高原,就是有著歷史創痕的高原。
“鷹拍打閃電,像拍打大堆陳年的承諾。鷹,推遠繩索與暴戾者彎曲的身軀……鷹,是閃電正在重新磨制的山地高揚的記憶。”(25)鷹,亦是高原特有的意象。不同的是,它上天入地,縱灌天地風雨的孤傲的英雄形象。當然,“鷹”是詩人們寫濫了的題材。但卓越的詩人,永遠不會讓自己的思考落入窠臼,總能找到不凡的思想亮點。昌耀曾有《一個青年朝覲鷹巢》“不分行”作品。在這部作品里,他把鷹看作是天神。只有天神,才孤獨地傲視俗界。那么,誰能接近鷹呢?無人能夠,只能遠望。
故此,姚輝精心“挑選”了高原的三種生物意象——魚。馬。鷹。三種生物的屬性,各自代表著年湮代遠的生命意象。“時間”意象,被姚輝揩拭得明亮。他棄除了寫實,以隱喻觀悟自然本道,言說時光流變的悲涼。
海德格爾的“遮蔽”和“敞開”(或曰“解蔽”)是相對應相映襯的。遮蔽,讓萬物幽暗;敞開,讓大地澄明。詩文本所表現,則是清澈之境。中國古代詩學里,有“滌除玄鑒”(《老子》十章)或“含道應物”“澄懷味象”(宗炳《畫山水序》)命題。要求主體在審美過程中,排除外物的紛擾,尤其是功利的眩惑,保持虛靜空明之精神狀態。姚輝的散文詩作品,一方面,是對人的內心宇宙的洞照,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高揚。文本語言,渾灝天成,飽滿圓整。意象之間,沒有支離槎枒之痕,沒有綴合陳舊之跡。語言氣脈流暢,如同酒酣縱歌。其情如流,其境如天。大水湯湯,巨流滾滾,有如神助。“精神四達,并流無極,上際于天,下盤于地。”(宗炳《明佛論》)文字溢出了想象之外。從內容上來說,更多的是借“物象”喻說人本理想。姚輝的每一章作品,都與人本有關。另一方面,深邃的思想需要縱深的隱喻完成。對客觀現實場景切入,進入到一種神秘的靈性感悟。意象詩句,意境整體。恍如疾風,吹拂向多孔多竅的山巖,思想(思辨)在各個位置,發出了不同聲音。詩人在對文本的打磨中,調度著諸多意象,讓其有矩有序,奏出天地大音。如此,散文詩意境文本的生成,是不斷調度意象、承受時光酷烈、摸索歷史幽深的結果。姚輝的作品,是神性與智性的聯類,是人與世界的某種對立與融合。這是文本的妙處。
三、精于敘事,開掘意義生成的長章散文詩文本
“敘事”讓姚輝在詩意的高原馳游。心體無滯,頓悟真如。“對話”或“講述”,成為最理想的寫作樣式,從而進入了一個極為自由的言說天地。劉勰認為意象的審美要素并不是一維,至少是形聲二維。“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正是指意象的視與聽的二維性質。在物化審美中,劉勰要求同時在這兩個方面,予以美的表現。所言“屬采附聲”,即是此意。
在敘事中提升“意義化”,重建文本的人文精神價值。通過非凡的語言創造,讓“意義”在敘事中葳蕤、茂盛,讓散文詩文本更具魅惑。要做到這些,并非易事。從姚輝的長章散文詩作品里,我感受到:一是要有長期的寫作訓練及豐厚的學養;二是要有對各種體裁的寫作有著豐富的經驗;三能夠主導所有要素,不拘泥一種所謂的小調式的詠嘆慢吟,要有能夠駕馭大體例文本的能力。而其實,世界經典大師們,早就提出了打破單純的形式寫作,而是趨向于一種大隱喻文本。秘魯批判現實主義詩人塞薩.瓦葉霍曾主張詩人要拒絕對稱,通過語言的矛盾和沖突來隱喻內心、揭開世界。在文本中尋求自由或絕對的自由。他把立體主義、創造主義、極端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結合起來,卓犖不凡。當下我們的散文詩人,創作手法上應從過去的老套路里解脫出來,同時防止為了追求語言而不敢放開對“情境塑造”這一束縛散文詩發展的“瓶頸”問題。多年前我在《文學報》發表《也論散文詩的“以小見大”》中提出關于散文詩寫作可以將國外小說的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挪移”或借鑒到我們的散文詩文本寫作中來的問題。
我驚異地發現,姚輝的散文詩早就付諸實驗著這種寫作,而且寫了不少這類作品。“文體”沒有讓他局限或束縛,也沒有讓他在揆度的審視中有任何阻礙感、飄忽感。他輕車熟路地,走自成一格的路子。比如:主體介入事件本身。主體對客體的理性認知。主客體相互融入、黏連、合為一體,對奇幻夢境的變型挪移,等等。
以《在高原上》為例。主體敘事,介入隱喻能指,讓他游刃有余進入敘想世界。諸多自然文本,是以主體“我”“你”“他”交替出現,與物事一起,詩意言說,創造性調動了文本能量,將“神性”的情境打造。通過隱喻,生成意義。以散文詩為語言載體,完成一種哲學言說。主體為“我”——“我還將不懈眺望一座山如焰的身影,它抖顫,它止住了奔涌的淚水。它,用星星,筑起整座高原飛翔的足跡。”主體為“他”——“他有黧黑的臉,有被梨花嘈響的幾畝追憶。他曾是青草褐色的兒子,是草籽上閃閃發亮的風聲,是草試圖隱藏的哀怨——他,曾是草的頸項上滾燙的刀刃,是草的骨節里奔騰的焰火。”主體為“你”——“你有赤色的苦難,有一張紙幣蒸騰的饑饉,有鷹笛與長歌,有破鏡中的油燈,油燈下的大地。”等等,文本中的“我”“他”“你”交替出現(三者是同一個人的“我在”,又或是另外的“他者”),對話與敘說,場景轉換與挪移、意境的變化,如同電影里的平行蒙太奇與交錯蒙太奇。這對精于“敘事”的姚輝來說,似乎輕而易舉。他將長篇小說或電影里的敘事結構、手法,用在了長章散文詩文本的寫作里了,不能說不是一個大膽的嘗試。
姚輝還有“另類”的魔幻現實主義寓言文本。如《黑蟻傳》以一種寓言的手法,實證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國家對紛至沓來的世界圖景的迷惘、悲哀、恐懼、疑慮、退卻、失意和茫然無措……
《黑蟻傳》是一章探索性強的“寓言文本”。精彩的對話、魔界的奇境、榮格式的預兆,有效地抬升了散文詩文本令人驚詫的哲學創造。我認為,《黑蟻傳》是中國散文詩獨有的或少有的經典之作。或許姚輝并不以為然,他或認為只是給隱喻找了一個空間——如同博爾赫斯所說“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是樹林”。姚輝隱藏的隱喻,最好的地方則是去創造一部奇特的文本。《黑蟻傳》是他演繹魔幻現實主義的精彩劇場。空間可跨越,角色無限制。這類寫作,我在諸多世界大師作品中讀到。如:博爾赫斯《拯救世人的行為》《鳥的存在哲學》《夢之虎》、蘭波的《美的存在》、特朗斯特羅姆《牧歌》、佩索阿《惶然錄》、魯文.達里奧《復活的玫瑰》《腦袋》等等。荒誕進入了神秘,虛無進入了存在。模糊的天地、虛幻的物象、復生與死亡、極端主義者的精神征象、通靈者的秘示、夢語者的痛感,都在一種冒險的文本里承載著、進行著、閃爍著。都在新詩與散文詩都寫得精彩的詩人姚輝寓言般的詩文本里打磨著、開拓著、實踐著。
耿林莽與周慶榮都提出過散文詩可以是表現大宇宙、大悲憫與大思想的大文學。如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圣-瓊.佩斯的《海浪》、希梅內斯的《柏拉特羅與我》、紀德的《大地的糧食》、魯迅的《野草》、彭燕郊《混沌初開》、劉再復《尋找的悲歌》《讀滄海》等等。姚輝有駕馭長章散文詩或大詩歌的能力。他的詩文本,傾注了自然性、人性與神性。但無論怎樣寫,我認為離不開自然性、人性與神性以及詩人智性的構想能力。當下散文詩寫作,是苦練內功與艱辛探索,是個體帶動整體的耕作。因此,我讀姚輝的散文詩長章,感動他對文本的探索。他堅持探索的碩果,不僅讓我看到了曙光,也讓我看到了潮汐涌來之時那一片鋪滿大海的壯闊霞色!
【載《星星》2018.12《星星・詩歌理論》】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解放軍藝術學院藝術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