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主講:普希金與俄羅斯黃金時代詩歌

講座中的汪劍釗老師

講座現場

講座中的汪劍釗老師

汪劍釗教授、十月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呂約與觀眾合影

汪劍釗譯《俄羅斯黃金時代詩選》
編者按
3月31日,由十月文學院策劃主辦的大型系列文學講座活動“名家講經典”第十四場在十月文學院(佑圣寺)舉辦。著名詩人、翻譯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汪劍釗老師,為廣大文學愛好者講解了普希金與俄羅斯黃金時代詩歌。十月文學院常務副院長呂約出席了活動,講座由十月文學院文學部主任王小王主持。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是俄羅斯著名文學家、詩人、小說家,是現代俄國文學的奠基人,現代標準俄語的創始人,被譽為“俄羅斯文學之父”“俄羅斯詩歌的太陽”“青銅騎士”。普希金創立了俄羅斯民族文學和文學語言,在詩歌、小說、戲劇乃至童話等文學各個領域都給俄羅斯文學創立了典范,被高爾基譽為“一切開端的開端 ”。
在當天的講座中,汪劍釗教授以詩人優美的語言和學者智慧的思考,為聽眾闡明了普希金的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證明了普希金在俄羅斯文學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汪劍釗教授還講解了普希金同時代的優秀詩人的作品,勾勒出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星圖。在本場講座中,通過汪劍釗教授的講解,觀眾深深感受到了普希金及俄羅斯黃金時代詩歌的魅力。
普希金與俄羅斯黃金時代詩歌
(精編版)
一、作為詩歌傳統的普希金
普希金要是活到今天的話,已經220歲了。然而,普希金的詩歌依然非常年輕,至今還有強大的生命力。據我所知,在中國人所了解的外國詩人中間,普希金也許是名聲最大的一個。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心目中所謂的外國文學,實際就是俄羅斯文學。20世紀50年代,有一段時間對外國文學的引進基本上就是“一邊倒”,除了俄蘇作家的作品,歐美其他國家的文學似乎被有意無意地屏蔽掉了。
就某種意義上來講,詩可以稱得上是整個人類的母語。在我看來,詩人在這個世界上想做的事情,就是要完成上帝沒有完成的事業,通過語言之水洗去塵世的污跡,讓人逐步擺脫動物性,走向完美的人性。在此意義上,詩歌就是衡量人性的一種終極性的尺度。換句話說,詩就是要讓人“活得像個人樣”。詩歌的意義就蘊藏于人性,我們則通過詩歌看到最美好的人性。
很多人覺得這個時代是詩性缺乏的時代,這個看法當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在詩性缺乏的時代,人們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詩歌,就像沙漠里的人最需要的就是水。我本人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我在學校里開了三門課,都跟詩歌有關,這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我對詩歌的信念,算是一個資深詩歌愛好者的一點情懷吧。
對傳統的態度實際意味著一個作家創作的起點。那么,對于中國詩人而言,普希金是我們的傳統嗎?我認為,對于傳統這個概念的理解,不要太褊狹,不要認為只有李白和杜甫才是我們的傳統。其實,荷馬、但丁也是我們的傳統,我們應該接受全世界所有文學巨匠給我們留下的文學遺產,當然也包括普希金。1998-1999年我在彼得堡當訪問學者,跟當地的詩人有一些交往。我跟他們聊天時就說過,詩人都是生活在一個國家里的,也就是詩國。不管用俄語寫作還是用中文寫作,我們擁有的是一個共同的國家。所以,普希金不僅是俄國的,也是世界的,就另外一個意義上來講也是中國的。
普希金很早就傳進了中國。上世紀初,魯迅在《摩羅詩力說》里重點介紹了八個外國詩人,其中就有普希金。他在文章中強調,“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獨立,故文史家芘賓謂真之俄國文章,實與斯人偕起也。”這里的普式庚就是普希金,芘賓就是別林斯基。魯迅在文章中再次確認了別林斯基的觀點,為中國讀者接受普希金提出了一個引導性的意見。這就是說,上世紀初的中國人就已經認識俄國詩人普希金了。他的一部小說《大尉的女兒》也是最早被譯成中文的俄國文學作品之一,當時的譯名為《俄國情史》。
普希金是生活在19世紀前期的詩人,這樣一個生活在200多年前的詩人,在今天還有什么意義?這個問題應該回答一下,只有弄清楚他對今天的詩人、詩歌、文學、文化的啟示作用,我們的討論才能繼續。
首先是他對美的那份敏感,他藝術地看待生活的態度。無論是面對大自然的災難,還是日常生活的挫折,抑或是異性的拒絕,詩人都葆有一顆赤子之心和一雙充滿發現的眼睛,因此總是能夠激發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滿懷欣喜地去攝取其中的養料,甚至能夠在否定的現象中挖掘肯定的因素,然后,運用自己發達的理性去梳理它們,乃至最終選擇個性化的語言來抒發自己的感受。這種態度使他具備了將生活轉化成藝術的動力。這里,我們借用王爾德的一句話來說,他實際上是在讓生活模仿藝術。他能從日常瑣事中發現美的存在,讓生活變得更加藝術化,這一點,通過他的作品就可以證明。
第二,普希金始終擁有一種明確的公民意識。作為詩人,他當然負有審美使命,另外他一直也沒有忘掉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道德使命,這一點是非常可貴的。普希金曾經受到過一些迫害,這種迫害來自沙俄暴政對人的凌辱或者對精神的剝奪。普希金一直都在跟這些東西相抗爭,而且他總是會把自己同情的天平放在小人物這一端。他在文學中塑造了小人物和“多余人”的傳統,為后來的作家樹立了榜樣。
再者,還有他的人道主義理想,在這種理想滋養下的一顆博大的愛心。普希金的詩歌中有愛情詩,這中間除了狹義的男女之愛以外,還有更廣義的愛,也就是對普通大眾的愛,對整個人類和自然的愛。在我看來,這也是值得今天的人們吸取的精髓。另外,普希金對生命價值的肯定也值得后人重視,他的一生都在抗擊生存虛無主義的侵擾。普希金本人非常熱愛生活,他留給我們的最后一首詩是《哦,不,我不厭倦生活》。他說,為了生活中的好奇心,為了“想象中親切的幻夢”,為了溫存的感受,為了所有的情感,應該熱愛生活,渴望生活。他在詩歌里經常會寫到憂傷,但這種憂傷是有亮度的,是明亮的憂傷,他可能失望,但是永不絕望,他可能沮喪,但對生活一直抱有理想主義的情懷。盡管他在創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及死亡、痛苦、孤獨、絕望、悲傷等主題,然而,他都以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將它們內化為新的力量,在詩意的層面上加以提升,使之成為“明亮的憂傷”“痛楚的甜蜜”“絕望背后的希望”“死亡之后的新生”,這些都非常貼近我們當代人的行為選擇,是一種面向未來的人生觀。因此,普希金雖然生活在詩歌的古典時代,但擁有了超前的現代意識。
二、普希金的詩:“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下面我們進入他的文本,直觀地去認識一下普希金。關于普希金,大家最熟悉的一首詩就是《我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這首詩里,普希金非常自信。他聲稱:
我的名字將傳遍整個偉大的俄羅斯,
她的每一種語言都會念叨我的名字,
無論是驕傲的斯拉夫子孫,還是芬蘭人,
野蠻的通古斯人,卡爾梅克草原的朋友。
我將長久地受到人民的愛戴,
因為我在殘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
曾經用豎琴喚醒了美好的情感,
并呼吁對逝者給予寬宥。
——普希金《我為自己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歷史證明了他的這種自信并不是盲目的,如今,他的名字不僅傳遍了俄羅斯,也傳遍了全世界。必須指出的是,這份自信實際來自他對自己語言能力的信任,也就是他對俄語的嫻熟掌握,另外,還來自他為老百姓爭取自由、爭取公民權利的正義感和良知。
此外,普希金對自己還有另一種界定。他給自己寫過一個《墓志銘》,讓我們看到了普希金作為普通人的一面。他在詩中這樣說:
這里埋葬著普希金;
他寫詩、戀愛,
懶散而快樂地度過了一生,
不曾做過什么善事,卻有一顆善心,
上帝作證,他是一個好人。
——普希金《墓志銘》
閱讀這首詩,我們發現這個人跟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也可能會干點小壞事,也會做點惡作劇,等等。詩人也是要食人間煙火的,普希金也好,當代的很多詩人也一樣,實際上他們的浪漫情懷都表現在語言里和隱藏在骨子里,不一定非得像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穿著奇裝異服或者長發披肩的才是詩人,很多詩人實際就是普通人,就是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老百姓。
普希金還有一首詩叫《真理》。他說:
亙古至今,智者們一直在尋找
真理被遺忘的痕跡,
他們無休無止地在解釋
老人們代代相傳的傳說。他們堅信:
“赤裸的真理,就秘密地潛伏在泉井深處。”
他們友好地暢飲著井水,高喊:
“一定能在這兒找到真理!”
——普希金《真理》
這里,普希金所說的真理究竟是什么呢?“他第一個想到了美酒,/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發現真理恰好就在杯底。”這首詩有點雙關的意思,一方面把俄國人的民族性格表現了出來,俄國人的好酒全世界聞名,所謂一醉解千愁,醉里乾坤大。但更深層的意思則是,人生的很多真諦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潛伏在生活的深處。普希金舉起了酒杯,這個酒杯可能就是我們的生活之杯,這里的酒可能就是我們生活的各種滋味,有時候我們對世界的認識需要到生活的深處去尋找,而不要被某些表象的東西迷惑。
以《戀人話語》這首詩為例,我想說一下普希金詩歌的一個特點。他在創作中非常善于運用比喻和對比,比如他贊美一個人,他不是直抒胸臆,說你太棒了,普希金說:“你憂傷的歌聲十分奇妙,/可是,我戀人的話語/比麗拉溫柔的歌聲更奇妙。”詩人在前面進行了一連串的鋪墊,描述了歌手麗拉的歌聲如何迷人,如何纏綿,猶如夜晚的輕風,“那奇妙的憂傷正把我們撫愛”,接下來他筆法一轉,以遞進的方式來贊美自己的女朋友,通過對比,讓你覺得他的戀人更值得贊美。這是普希金創作經常用的手段。
接下來這首詩也寫得非常棒,它名叫《不曾到過異邦卻心存向往》。
不曾到過異邦卻心存向往,而對熟悉的故土卻諸多責難,
我總在說:在我的祖國,
哪里有真正的智慧,哪里有天才?
哪里有靈魂高貴的公民,
為熾熱的自由而大聲疾呼?
哪里有這樣的女人――熱情、迷人,
又生動活潑,她的美麗并不冷酷?
哪里能找到無拘無束的交談,
快樂、自由,而又才氣橫溢?
我和誰無須作冰冷而空洞的應酬?
祖國啊,幾乎讓我感到了仇恨――
可是,昨天,我見到了高利金娜,
從此,我不再對祖國有任何怨言。
——普希金《不曾到過異邦卻心存向往》
普希金確實是寫作的高手,這首詩想表達的是一個宏大的主題,就是對祖國的熱愛。平時,我們經常會碰到相似的主題,關于祖國、關于人民。那么,怎么寫呢?不能光用形容詞的堆砌,不是光說我熱愛,愛死你了。作為詩人,就需要用詩的語言來寫,需要通過某個細節來凸顯。在這首詩中,普希金就是這么做的,“可是,昨天我見到了高利金娜,/從此,我不再對祖國有任何怨言。”一個美人把普希金前面所鋪敘的那些對國家的抱怨、不滿和仇恨給拉了回來。因為有高利金娜的存在,祖國不再讓詩人覺得這么不堪了。祖國本身不是空洞的概念,它是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很多活生生的人組成的,是由這片土地上的生物和植物所組成的,不是抽象的東西。所以,愛祖國必須愛這土地上的人們,這土地上的物,這才是真正踏實的愛,落到了實處的愛,而不是蹈空的愛、無根的愛。普希金對祖國的這份愛恰恰就是這么表達的。
在通常的閱讀選擇中,我們會把普希金僅僅作為抒情詩人來看待,但普希金的一部分詩歌其實也有很強的哲理內涵,這首《生命的大車》就是一首非常優秀的哲理詩。
有時,盡管它承載著重負,
大車卻依然輕快地走著;
魯莽的車夫,白發的時間,
駕馭大車,從不離開車座。
我們自清晨便坐上大車,
我們鄙視懶惰和安逸,
喜歡令人暈眩的快馬加鞭,
大聲地叫嚷:快些!……
但正午不再有那份豪情;
我們受夠了顛簸,越來越怕
走過那些陡坡和溝坎;
大聲地叫嚷:慢點兒,傻瓜!
大車像先前那樣滾動,
直到黃昏我們已經習慣,
睡眼惺忪地來到夜宿的地方,
而時間仍然策馬往前趕。
——普希金《生命的大車》
這首詩觸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時間和生命。人的生命剛開始的時候是盲目的,像一輛大車似的,負載了許多東西,其中有現實的歡愉、對未來的憧憬。在歷史的車輪滾動了多少年以后,人還會產生很多的感慨。人到中年,不免意志消沉,患得患失。生命到了黃昏,人就可能進入一種麻木的狀態,他可能繼續迷茫,難以找到活著的意義。但是,時間并不理會這些,只是漠然地向前運轉。在生命的大車上,人是匆匆的過客,他是速朽的、必死的,沒法跟時間相對抗。也就是說,時間超越于倫理之上,它自給自足,賦予人以生命,同樣也會剝奪人的生命,不免令人唏噓。
另外,普希金寫詩非常注意意象的營造。比如說他對葡萄的贊美,普希金選擇了“少女的手指”這個意象。他說:
我不再為玫瑰感到惋惜,
它們伴隨輕盈的春天枯萎;
我喜歡成串成串的葡萄,
它們在山坡的藤蔓上成熟。
這是肥沃的谷地的美景,
這是金色秋天的欣喜,
橢圓的葡萄,晶瑩的葡萄,
仿佛少女的一根根手指。
——普希金《葡萄》
將葡萄比作少女的手指,這種對少女形象的借用能夠喚醒讀者的過往經驗,打通他的感官,產生葡萄與少女手指疊合的審美體驗。葡萄和手指都是日常生活中熟見的事物,它們的相遇迸發了一種獨特的意味,這是詩人高明的地方。所謂詩人,就是要對世界上的事物進行重新命名,讓我們熟悉的語言煥發新意。這也是普希金給我們的文學遺產。
普希金非常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細節進行寫作,比如《你和您》這首詩。某天,普希金心儀的一位女性不小心用了“你”字來稱呼他,這就給了他創作的靈感。在俄國人的交往中,“你”和“您”是有區別的。“你”表示親近,而“您”就比較疏遠。普希金捕捉到了這個區別:
她無意中以親切的你,
代替了空洞的您,
這就在愛戀的心底,
激發了幸福的憧憬。
我悒郁地站在她面前,
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我口中對她說:您多么可愛!
內心卻在想:我多么愛你!
——普希金《你和您》
你和您的關系就表達出來了。在我看來,對細節的描寫幾乎是所有優秀的詩人都會注意的事情。沒有細節,就像沒有磚,詩的大廈是建不起來的。
下面就一首同題詩,我們做一個對比。普希金和20世紀的俄國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都寫過一首叫做《我愛過您》的詩。普希金的版本是這樣的:
我愛過您:或許,這愛情的火焰
尚未在我的心中完全熄滅;
但是,別讓它再擾亂你的內心,
我不想觸動您一絲一毫的憂傷。
我曾經默默地愛您,絕望地愛您,
時而為羞怯所苦,時而為嫉妒所傷;
我愛過您,愛得那么真摯,那么溫存,
上帝保佑,但愿別人也能這樣愛您。
——普希金《我愛過您》
從這首詩來看,抒情主人公是一個品德很高尚的人,絕對不是那種愛情沒了就反目成仇的人,即便是失戀了還是給對方一份祝福,希望對方能幸福,這是普希金的愛情觀,體現了一種健全、和諧的人生態度。
再來看布羅茨基的《我愛過您》:
我愛過您。這愛情(或許
不過是痛苦)還在蛀蝕我的腦髓。
一切都見鬼似的飛散成碎片。
我試圖射擊,但動武畢竟
太麻煩。而且,有兩個太陽穴:
究竟對準哪一個?糟糕的并非手發抖,
而是心猶疑。見鬼!一切皆非人!
我愛您,如此強烈,如此絕望,
愿上帝保佑別人也如此,——但上帝不會!
——布羅茨基《我愛過您》
同樣的主題,在不同的詩人筆下,體現了不一樣的節奏、生活觀和價值觀。在我看來,布羅茨基表達的是一種現代社會較為普遍的愛無能,抒情主人公也想讓自己表現得崇高一點,但他已經缺乏這底氣了。19和20世紀之交,尼采告訴我們“上帝死了”,這個“上帝”實際就是人的信仰。人們的信念崩潰了,對生活的整個信心也喪失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愛的能力越來越衰弱。詩歌是時代最敏感的感應器,作為詩人的布羅茨基面對失戀這件事,表達得不像普希金的人格那么完滿、那么和諧。面對不成功的愛情,抒情主人公也想在詩里表達一下痛不欲生的內心。但懦弱的他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于是,他說,有兩個太陽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到底應該從哪里打進去呢?表面上看,是角度的不好選擇,實際上就是在為自己拖延,為自己的茍活找理由。他也想給對方祝福,但自私的心理又讓他借助上帝的名義說“不會”。由此,在兩首創作于不同時代、不同詩人的同題詩《我愛過您》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出時代、個體的變遷。
關于普希金的詩歌,別林斯基對他有一個總體的評價。“在它里面,古風的優美,嚴峻的樸素,跟浪漫主義詩歌搖曳生姿的迷人躍動融而為一;在它里面,華美的音響,俄國語言的全部力量,淋漓盡致地顯現了出來,它像波濤的隆隆聲一樣柔和、甜蜜、徐緩,像樹膠一樣纏綿、濃郁,像閃電一樣明亮,像水晶一樣透明、純凈,像春天一樣芬芳、迷醉,像戰士揮舞的寶劍一樣堅強、有力。在它里面,有誘人的無法形容的嬌媚和柔美,有耀眼欲醉的光彩,雋永圓潤的情致,語言與音韻的無比豐富的旋律和和聲,有創作幻想與詩情表達的無窮喜悅,無窮魅力。”他繼續說道,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普希金的詩的特點,那么可以說,“這主要是一種詩情的、美術性的、藝術性的詩句”,而理解了這一點,也就“抓住了普希金詩歌激情的全部秘密”。這可以說是一種至高的褒揚。
三、群星璀璨的黃金時代
天才往往是成群出現的。在俄羅斯,普希金這么出色的詩人并不是個例性的存在,他的優秀是由腳下的那片土壤所決定的。也就是說在19世紀俄羅斯詩歌的天空上,普希金并不是一顆孤獨的太陽,與他一起閃耀的至少還有茹科夫斯基、巴拉廷斯基、丘特切夫、萊蒙托夫、柯爾卓夫、波隆斯基、費特、邁科夫、涅克拉索夫和尼基丁等燦若星辰的名字。他們共同造就了一個俄羅斯詩歌的黃金時代。如果不了解他們,我們就無從知道,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何以能出現一大批影響現代世界詩壇的優秀人物,如勃洛克、古米廖夫、曼杰什坦姆、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乃至以后的格·伊萬諾夫、波普拉夫斯基、葉拉金和布羅茨基等。
下面我先介紹一位名叫巴拉廷斯基的詩人,我們先讀一下這首《有時,一座奇異的城市》。
有時,一座奇異的城市
自飛馳的云團里集聚而成,
但只要一陣風輕輕觸及,
頃刻間,它就消失無影。
——巴拉廷斯基《有時,一座奇異的城市》
詩歌首先描述的是一個海市蜃樓的現象,詩人將它比作靈感來臨的狀態,借此說明詩歌的形成與神秘的靈感之關系。在創作中,詞匯或者形象,都像云霧似的向你飄來,稍縱即逝,詩歌想象的過程也是如此,它由一個個瞬間構成,需要精心安排和組織,不容許一點兒干擾。巴拉廷斯基還有一首寫在1835年的詩,非常超前,叫做《最后的詩人》。開篇,他就說:
世界沿著鋼鐵之路向前邁進,
利益熏心,與日俱增,
大眾的夢想越來越明顯地關注
急功近利的事物,愈益無恥。
在教育的照耀下,詩歌
幼稚的幻夢已經消逝,
人們不再為詩歌而傷神,
只是為企業的事務操心。
——巴拉廷斯基《最后的詩人》
從詩的意象、用詞來看,我覺得這首詩幾乎就是在寫中國的今天,令人驚嘆的是,巴拉廷斯基在19世紀初期就寫出了這樣具有預言性質的詩作,他的優秀就在于其前瞻性和探索性。中國讀者可能不太了解這個詩人,但他在俄羅斯的地位還是很高的,有點像盛唐時期的王維和白居易。
去年,我在山東文藝出版社出了一本《俄羅斯黃金時代詩選》。在編選和翻譯這本書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19世紀的俄羅斯詩歌,也有類似于中國的豪放派和婉約派的那樣的分野。當時,俄羅斯文壇形成了兩個詩歌群體,一個是普希金詩歌圈,其中一部分是受普希金影響較深的詩人,像萊蒙托夫、德爾維克和巴拉廷斯基等,還有十二月黨人詩群,都可以歸入這個圈子。
“普希金詩歌圈”詩人大多具有“橫放杰出”的氣概,他們對社會、對現實負有天然的使命感,其審美的敏感往往疊加了強烈的公民意識。作為一名合格的公民,他需要認識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政治角色,以及由此相伴隨的權利和義務。其中一位重要的代表是雷列耶夫。他在寫作當中會強調寫作的政治傾向、公民主題等,有時候詩歌被他看作是表達政治理想的工具或者手段。比如他曾經強調說:“我不是詩人,而是一個公民。”(《致亞·亞·別斯土熱夫》)在另一首詩中,他又宣稱:
監獄在我是一種榮譽,而不是懲處,
我為正義的事業而身陷囹圄,
這些鎖鏈讓我感到羞恥,
我身戴鐐銬是為了我的祖國。
——雷列耶夫《監獄在我是一種榮譽》
不過,我在選擇翻譯這些作品的時候還有一個新的發現,即便像雷列耶夫這樣頗具英雄氣概的詩人,也有兒女情長的一面,這就像我們的辛棄疾一樣,必要的時候能夠摧剛為柔。雷列耶夫自然有風格豪放的詩,但有的詩卻寫得非常婉約。比如他在給妻子的一首詩中是這樣寫的:
月亮披灑銀色的光亮,
照耀我們,多麗達,趁黑夜,
某種來自天堂的東西/為大地帶來你迷人的嫵媚:娓娓的交談隨即中斷,
兩顆心因為欣悅而痙攣,
嘴唇貼緊嘴唇,目光淹沒目光,
甜蜜的嘆息一個接一個飛翔。
我不知道,還有誰親密如你,
但我絕不會忘掉美妙的過去:
那給我慰藉、給我甜蜜的幻想,
青年時代的瘋狂、憂傷和空虛;
這默默無言的愉悅與歡情
讓我覺得如此親切,仿佛紫羅蘭
吐露的芬芳,仿佛美本身給出的初吻。
——雷列耶夫《回憶(哀歌)——獻給H ·M·雷列耶娃》
當我譯到這首詩的最后一句的時候,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感嘆,且不說前面那些纏綿動人的敘述,僅這一句就足以傲視群“雄”。美實際上是很抽象的東西,但詩人把它具象化、人格化了,美本身給出了初吻,初吻是非常珍貴的存在,也是美好的行為,這里,雷列耶夫把美跟初吻結合到一起,給人一種非常形象的感受,可以說是美上加美了。
在俄羅斯詩歌史上,丘特切夫是俄羅斯哲理詩最重要的代表,有“抒情的哲學家”之美譽,他與普希金堪稱雙峰并峙。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說過,如果說把普希金看作是俄羅斯的李白,那么,丘特切夫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俄羅斯的杜甫,他們的生命軌跡,各自的命運和寫作風格也有相似的地方。普希金的詩天馬行空,縱橫捭闔,個性非常張揚,有點像詩仙的做派;而丘特切夫非常嚴謹,寫作時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就像杜甫那樣刻意地雕琢自己的語言,精心地謀篇布局。托爾斯泰非常喜歡丘特切夫,他也是一個源頭性的詩人。
就詩歌傳統而言,丘特切夫拓展的是類似于中國婉約派的一路。而歸入“丘特切夫昴星團”的詩人大多推崇唯美主義的“純藝術”傾向,在創作上的共同理念是對美的崇拜和哲理性的追求,整體詩風恰好可以對應于中國的婉約詞,顯得“辭情醞藉”“宛轉柔美”,在隱約、曲折、精細、雋秀中凸顯微妙、含蓄的詩意。更有意思的是,其中一部分詩人也擅寫“閨情麗思”,不時綻露旖旎、柔婉的風情。它的代表詩人除丘特切夫以外,還有維雅澤姆斯基、格林卡、霍米雅科夫、舍維廖夫、雅庫博維奇、別涅季克托夫等。需要說明的是,對美的無限崇拜也來自古希臘人對世界的認識,帕納斯山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存在。俄羅斯人一直就認為自身是希臘文化最正宗的繼承者,因此,某些非本土的“舶來”文化頗有意味地獲得了較為適宜的嫁接,成為民族脈管中流動的新鮮血液。
丘特切夫有一首流傳很廣的詩《理智無法了解俄羅斯》,經常被很多歷史學家、政治家作為寫作前面的引文。全詩只有四句:
理智無法了解俄羅斯,
普遍的尺度難以丈量:
她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對于俄羅斯你只能信仰。
——丘特切夫《理智無法了解俄羅斯》
寥寥數語,詩人便將民族性格書寫了出來。俄羅斯這個民族確實像一個謎似的存在,理性、邏輯在它身上仿佛都不管用,有的時候真是沒法講道理,唯有承認它的合理性,也就是信仰。這可能與俄羅斯民族特有的宗教土壤有關。有時,我們甚至在俄羅斯的一些無神論者身上,都可以看到宗教徒的狂熱氣質。可以說,丘特切夫這四句詩,為俄羅斯這個民族給出了一個準確的定位。
作為一個哲理詩人,丘特切夫會比普希金更多地對生命和時間發出感慨。譬如《這里,曾經有過多少沸騰的生命》一詩,也是一首對死亡和生命進行闡釋的詩。他說:
這里,曾經有過多少沸騰的生命,
這里,曾經有過血流成河的景象,
還有什么東西完整地保存到今天?
兩三座土崗醒目地矗立在那里……
——丘特切夫《這里,曾經有過多少沸騰的生命》
一方面他感慨很多生命已經消失了,接下來又說到:
大自然對于過往的事情全然不知,
它也不了解我們幻影似的時光,
在它面前,我們迷糊地意識到,
我們自己——只是它的一個幻象。
——丘特切夫《這里,曾經有過多少沸騰的生命》
生命無常,人的生命狀態在丘特切夫筆下寫了出來。與前面我們讀到的《生命的大車》相比,它們都涉及到時間與生命的主題,但普希金可能還留給人以希望,丘特切夫則表現得非常絕望。如果說普希金的憂傷可能還有明亮的一部分,丘特切夫則已經從憂傷落到了沮喪的程度,就對時間的殘酷之體驗來說,丘特切夫或許已超過了普希金。
丘特切夫等一批詩人有很強的純藝術的傾向,他們的風格非常柔婉,他們熱衷于寫純藝術,寫愛情,寫大自然,帶有很強的唯美主義色彩。比如說“丘特切夫昴星團”的詩人格列科夫的一首《秋天的標志》:
一片黃葉在蔥綠的樹木中掠過;
在金色田野上,鐮刀結束了勞作;
遠處,如茵的草坪上泛起一片淡紅,
蓊郁的花園里懸掛著成熟的果實。
......
我也喜愛一片片灰色的云朵,
我也喜愛在空中疾速地旋轉的葉子,
還有那徐徐拂動的淡白色陽光,
仿佛臨終的美人唇際露出的一絲笑意。
——格列科夫《秋天的標志》
寫出了秋天垂暮的美,帶有凄涼的、傷到極致的東西,把秋天的落寞表達了出來。這里,我們可以將臨終美人唇間的笑意與前面美的初吻對讀,其中也多少可以發現“婉約派”與“豪放派”之間某些微妙的差別。另外一位詩人像米雅特列夫,他寫鄉愁不是簡單化地抒情,而是抓住了雪花這個細節:
太棒了,俄羅斯的雪,太棒了!
謝謝你,你在這里飄落,
仿佛母語的一個單詞,
你對一顆俄羅斯的心說出。
——米雅特列夫《俄羅斯的雪落在巴黎》
說起別涅季克托夫,非常有意思,甚至很多俄羅斯詩人都不知道這個叫別涅季克托夫的詩人,因為翻譯《俄羅斯黃金時代詩選》,我在查找資料的時候發現了這個詩人非常重要,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詩人,其寫作很具現代特征,但長期被埋沒了。別涅季克托夫是天才,可他為什么會在文學史上籍籍無名?后來我找到了原因——因為別林斯基批判過他。別林斯基這個天才批評家,他的影響力太大了,當時只要被他表揚過的詩人都能在文學史上留下來,但是被他批評過的,就直接從文學史上抹掉了,別涅季克托夫就屬于這種情況。別涅季克托夫當時寫作的詩歌不符合別林斯基的審美習慣,比如說他的詩里面有這樣的句子:
巨人全身被海霧遮掩,猶如披著斗篷,
他低著蓬亂的腦袋,仿佛在沉思;
把整個身子無畏地傾向大海,
令人驚恐地高懸在幽深的海水之上。
——別涅季克托夫《峭壁》
別林斯基說這寫的是什么呀,峭巖怎么是巨人呢?他認為這種比喻不倫不類,只是一些詞藻的堆砌,毫無可取之處。
另外一首詩《夜鶯之歌》,別林斯基也說寫得不好,將它看成是理智的錯誤。詩歌實際上是講一對年輕人的愛情,第二段有這樣的句子:
她奔放猶如初升的太陽,
美人兒貼緊了他的嘴唇;他的手像一條靈活的小蛇,
纏繞年輕姑娘的嬌軀……
——別涅季克托夫《夜鶯之歌》
當時,別林斯基從自己的審美趣味出發,覺得這個句子不行。殊不知,這是相當超前的寫法。例如后來在20世紀中國的新詩發展過程上,馮至就寫過寂寞是一條蛇,成為了傳誦至今的名句。蛇的游動和柔滑,借用來指稱熾熱的情感,實際是很好的意象,而別涅季克托夫早在19世紀中期就會用這樣的手法。但是,大批評家別林斯基不欣賞,給了一個否定的意見。結果,別涅季克托夫從此就不寫詩了,開始研究數學,據說因此而成了19世紀俄羅斯很著名的數學家。但一個天才的詩人就這樣被別林斯基給扼殺掉了。
費特也是俄羅斯唯美主義非常重要的詩人,如果定位一下的話,他大概可相當于中國的李商隱。他有一首詩叫做《聲音長出翅膀》:
聲音長出翅膀,
聚成一團,仿佛傍晚的蚊蚋;
心靈戀戀不舍,
不想放棄親愛的幻想。
但在日常的荊棘中,
靈感的顏色是憂傷的:
過往的追求/遙遠,猶如黃昏時節的射擊。
對于往昔的記憶
依然令人不安地潛入心底……
哦,但愿不用言辭/這顆靈魂就可以說出一切!
——費特《聲音長出翅膀》
他在這首詩中用非常形象的語言把人的創作過程,把在寫作中思想大于言說的狀態,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費特也是非常善于寫大自然的詩人,比如他寫《湖在沉睡》:
湖在沉睡;森林靜默不語;
白色美人魚隨意地漂游;
月亮滑動,宛如年幼的天鵝,
它孿生的姐妹在水面閃爍。
漁夫們在打盹的燈火旁入夢;
白色的船帆不起一絲皺褶;
時而有肥大的鯉魚拍擊蘆葦叢,
在平整河面蕩起大波的水紋。
多么安謐……我能分辨每一點動靜;
但聲響不曾打破夜的寂靜,——
任憑夜鶯興奮的啼囀那么嘹亮,
任憑美人魚將水草輕輕搖動……
——費特《湖在沉睡》
詩歌營造了一個甜美的氛圍,讀者不由自主地被帶入了夜幕下的湖泊那種安謐的狀態中。然后,詩人又將兩個非常美、非常純潔的意象——月亮與天鵝疊加到了一起,它們合二為一,渾然不分,讀者的美感就自然被喚起了。像這樣的詩完全不需要什么解釋,只要多讀幾遍,你自然會被美所感染。費特曾經在詩中聲稱:“只有歌才需要美的存在,而美啊,連歌都不需要。”他進一步強調美的自足性,在詩人看來,藝術是一種崇高的存在。
前面介紹了普希金和跟他同時代的詩人,最后借用一句高爾泰先生的一個概念來結束今天的講座。他說過,美是自由的象征。我想,如果美是自由的象征,詩歌就應該是美最好的歸宿。我把這句話送給大家,愿大家永遠與詩歌同在,與美同在!
互動環節
問:別林斯基曾經說過,沒有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就沒有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不可否認的是普希金對萊蒙托夫的影響很大。那么普希金是受到了誰的影響?還有一個問題,俄羅斯文學在世界上的地位怎么樣?
汪:這個問題非常好,實際上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比較文學的課題。普希金不是在廢墟上成長起來的。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時候,整個歐洲出現過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現象,就是浪漫主義文學,它最早發端于德國的浪漫哲學,后來影響到了英國和法國,對這些國家的詩人在觀念上起了類似啟蒙的作用。當時的一些詩人強調文學的想象力和情感作用,從而生發出一種新的文學苗頭或者說新的技巧,他們通過自己的創作,對古典主義文學創作模式產生了沖擊。在文學史上,像英國的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德國的諾瓦利斯、艾興多夫、蒂克,法國的雨果、繆塞等等,都是有重要貢獻的詩人。
普希金的創作,主要是受到了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尤其是拜倫的影響。我相信,普希金的長詩肯定受到過拜倫的兩部長詩的啟發,一部是《曼弗雷德》,另一部是《唐璜》。就這兩部詩的主題和主人公的性格而言,對于普希金塑造奧涅金這個人物肯定是有影響的。我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從我自己的閱讀直覺和經驗來說,他們之間應該有較深的淵源關系。
但是,如果普希金的創作只是受到某種影響,那他就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俄羅斯文學之父。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他的貢獻就是把外來影響消化了,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東西。就像我把肉吃掉,然后讓它們成為我身體里的血液一樣,普希金做的就是這個工作。他接受了英國文學,甚至包括法國文化的影響,應該承認,歐洲文化在他的知識結構里起了很大作用。他吸收了這些東西,同時重新在俄語中創造了自己的東西,為自己國家的語言做出了貢獻。別林斯基對他的評價是“一個人完成了兩項在其他國家需要一個世紀甚至一個世紀以上才能完成的事業”,為什么說是兩項事業?一個是他的文學上創造了一種新的模式,在各種文體上都有自己的建樹,為后人確立了一個傳統;另一個是在語言上,他為俄語的標準語或者說文學語言確立了某種典范。普希金接受了外來文化,同時又把它發揚光大了。前面我們說到過傳統問題,創造是接近傳統的捷徑,只有創造才能最快抵達傳統。
俄羅斯文學在世界上的地位還是很高的。這也是世界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觀,它真正輝煌的歷史并不長,但出現了很多巨匠式的人物。在全世界,俄羅斯人受尊重的原因不是他們的核武器,不是他們的航空母艦,不是他們強大的軍事力量,而是他們有普希金,有屠格涅夫,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托爾斯泰,還有白銀時代的一些大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的前評委會主席埃斯普馬克就說過,茨維塔耶娃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固然是她本人的遺憾,但更是評獎委員會的遺憾。由這個事例,我們也可以看出它的重要性了。這是他們民族的驕傲,當然也是他們對世界的貢獻。
問:我發現歷史上有些天才詩人,他們留下了好多非常杰出和美好的作品,但很多人都提前結束了生命。這些詩人內心出現了怎樣的斷裂,為什么會走入這樣的歸宿?
汪:前幾天,各種媒體上有鋪天蓋地的詩文都在紀念海子。海子就是一個以非常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詩人。不過,詩人自殺的事件,我個人覺得不要放大。在我看來,詩人跟常人一樣,也會面對很多生命的難題。另外,從比例上來講,詩人自殺恐怕也并不比普通人自殺的數量更多。詩人自殺有很多原因,很多詩人未必因為詩歌自殺,而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實際生存困難。
比如說馬雅可夫斯基的自殺,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我覺得他死于驕傲。他是非常驕傲的人,長得很帥,非常會朗誦。在十月革命以后他舉行過幾次活動,發現下面的工農聽眾根本聽不懂他的詩歌,這引起了他情緒的低落。但真正觸發他自殺的原因則是他的個人生活出了問題。他因為愛情想出國,但當局對他的一系列行為做出了限制,不讓他出去,最終引發他的悲劇。對于詩人自殺事件我們不用太夸大,每個詩人或者說每個人的選擇都會有個人的原因,對一個生命的結束,最好還是從細節上去考慮,探究具體的原因。
問:您在研究和翻譯了普希金的詩歌之后,對您個人的創作有什么影響?
汪:說到普希金對我的影響,當然很多。比如他讓我認識到人需要保持對美的敏感,換用羅丹的話來說,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可以在鍋碗瓢盆的敲擊中聽到交響樂般的美妙。這個能力當然需要培養,需要你自己有意的訓練。另外,我覺得一個詩人需要有擔當,不能只寫自己,只寫自己不是不可以,但你別拿出來。你要想交流,想引起別人的共鳴,必須要使得你的寫作跟生活和時代發生關系。
其實說到影響,除了俄羅斯文學,中國的詞對我的影響很大。詞讓我懂得了形式的重要性,那種長短錯落的句式,其中又有一定的規律,迄今仍很有魅力。另外,我寫作上如果說還有一點影響來源的話,就是非洲詩歌。我在90年代初當過《世界詩庫》中非洲詩歌與西亞、中亞詩歌卷的編委,機緣巧合讀到了不少非洲詩歌,那種來自達姆鼓的節奏感,在詩歌里展現的力量給我很大的震撼,我非常喜歡桑戈爾、狄奧普、奧哈拉、索因卡、雷倍里伏羅等人的詩歌。這類影響應該是潛移默化的。突然迸發寫作沖動的時候,我沒法確定究竟是但丁還是普希金指引我的。也許冥冥中會有亡靈附身,但是亡靈是誰,我并不知道。
問:俄羅斯的詩歌有兩個時代,一個是黃金時代,一個是白銀時代,我感覺黃金時代的詩人現在年輕人是比較陌生的,白銀時代的詩人對中國的詩人影響反而非常大,俄羅斯的白銀時代比黃金時代的詩歌更輝煌嗎?
汪:很好的問題,其實你的看法在國外也有,敦煌文藝出版社曾經推出一套《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該書的主編尼瓦就說,今天看來俄羅斯的白銀時代或許恰恰是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這跟你的看法有點接近。我是這么看的,俄羅斯的詩人作家在世界各國都有影響,但是他們的根還是來自普希金,普希金當時做了一個特別好的工作,他當時把外來文化引進祖國并開花結果,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
之后,白銀時代的作家、詩人又做了更好的工作,他們把俄羅斯的文化傳播了出去,推廣了出去。當然,對這個白銀時代的理解可以更廣義一些,甚至可以略微往前追溯一下。另外,像赫爾岑、屠格涅夫、丘特切夫等黃金時代的很多人也都曾經在西方生活多年。他們僑居國外的時候自然也在傳播俄羅斯的文化。正是這一大批人讓俄羅斯文學走出了自己的國境,走到了全世界,包括今天的中國。
現在,我們對俄羅斯黃金時代的文學認識還不足,以前介紹得不夠,今天我提到的詩估計很多朋友都不知道,必須承認,他們是先驅者,為白銀時代的詩人提供了很多創作的技巧。很多白銀時代的詩人都是從“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當中偷偷學藝的,沒有他們的話,白銀時代的詩人是成長不起來的。至于哪個時代的文學成就更大,討論起來就多少有點見仁見智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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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參加活動的有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央民族大學、中央美院等高校的學生,魯迅文學院的青年作家以及各界文學愛好者。幸運觀眾獲得了主辦方提供的汪劍釗教授譯著《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普希金詩選》。
“名家講經典”是一項公益性文學品牌活動,2017年4月份開始舉辦。講座面向首都各大高校學生、社會各界群眾,以“名家講堂,雅俗共賞”的形式,每期從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中精選出一部名作,邀請北京與全國著名專家學者、作家與文藝家,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細膩解讀作家和作品的藝術成就和精神內涵。通過名家效應與經典效應,使文學經典普及化,文學作品生活化,高雅文化通俗化。十月文學院將通過此項活動,營造城市濃厚的文學氛圍,為每年的“北京十月文學月”做好預熱,并在“北京十月文學月”期間集中展示,將活動凝聚力推向高潮。
之前,“名家講經典”系列文學講座活動已舉辦十三場,邀請了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李敬澤講解了文學作品《紅樓夢》,著名文學評論家、《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施戰軍講解了《西游記》,著名當代作家、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講解了《百年孤獨》,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孟繁華講解了《三國演義》,著名文學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行主任張清華講解了《水滸傳》,著名文學評論家、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曉明講解了《哈吉穆拉特》,著名學者、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李山講解了《詩經》,著名翻譯家、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會會長劉文飛講解了《戰爭與和平》,著名文學評論家、學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檸講解了《卡拉馬佐夫兄弟》,著名詩人、翻譯家、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西川講解了杜甫詩歌,著名詩人、翻譯家樹才講解了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白燁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張檸講解了《平凡的世界》,著名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程光煒老師講解了南非作家庫切的《恥》。每場前來參加講座的文學愛好者近百人,多家中央與北京媒體參與報道,在文學界和社會公眾中取得了良好反響。
圖文編輯 | 賈國梁 焦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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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十月文學院
作者:汪劍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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