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的內蒙古,是塊詩歌福地。上世紀60年代末被潮流裹挾來這里插隊的我,務農之余別無他事可做,也就慢慢步上這條看來漫無際涯根本走不到頭的長途。
那個年代,她叫蔣靜,一個呼倫貝爾文青。我在《草原》時就編發過她的詩,感覺屬于小清新,至于個人特色,其時還不鮮明。蔣靜老家在扎蘭屯,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初中二年便喜歡寫點所謂的詩歌”。當年小城與其他地方一樣,活躍著一群熱愛詩歌、熱愛生活的年輕人,他們組織了秀水詩社,蔣靜是詩社成員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也得到最多的關愛與扶持。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單純而無利害的關系,至今叫人懷念。
蔣靜覺得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好年華,詩友們互相幫助,真誠關心,即使后來由于種種原因,詩社漸漸解體了,彼此的心依然相連,誰有了困難,詩友們很快便會聚攏過來。這樣的狀態,如今哪里去找?
上面這些,可以說是蔣雨含的前世吧,我不知道蔣靜是什么時候改名的,大約進入新世紀以后,在網上偶然遭遇時,并不曉得這兩個名字其實是同一個人,蔣雨含后來寫過她當時的感覺:有倆名真好啊,一個出來晃悠,一個躲在一邊偷笑,最有趣的就是別人指著你說原來你就是某某的恍然時刻。
蔣雨含詩中的意象幾乎都是自然的,《貓的眼神》則是雙重的自然,即作為感受與抒發主體的“她”,與其身處其間的環境:迷霧、稀薄的空氣、陽光與樹葉、玫瑰的芳香,都是大自然中獨立而普遍的存在。而人很難知道貓的心思,所以我猜想她表達的更多是自己淡淡的欲念與寂寥。這么一種奇特的寫法,如果不是完全浸溺于自然,很難達成如此精準的以人度物。更進一步,她把植物已然被剝離與處置過的一部分也想象成有意識與感覺的:“嘆著世上的愛/也應該像那些小小的茶葉/對每一滴水都有所保留/只為一份懂得,留存靈魂的香氣”。讀著這些小詩,你會覺得蔣雨含把自己的靈魂沁入了描寫對象,既是彼此融合,又達到了物我兩忘,甚至不能說這是借物抒情,她就是那個造物主創造的物,而在理會與代言種種細小的感覺時,也在替天說話。
這些年,我們在太多的時候忘了大地之上還有天庭,而地球不是人類的工具。當我們為了自己的貪欲可勁兒折騰,全然不顧其他同類、獸類和物類,造孽于天地時,其實是在為自己制造末途。而蔣雨含的詩里,無疑滲透乃至飽含著細雨般的暖流。
不知道這些年她的人生之路是怎么走過來的,這么易感,又這么良善,而當下世界并不是呼倫貝爾大草原,可以任憑馬兒馳騁,縱容萬物生長。透過下面這首《秋的更深處》,我們或許可以讀出她的某些心跡:“我想 我肯定死過/當昨天在子夜呼嘯中退去/時針不可抗拒地重疊/一年一度/我總在這一個時刻復活//像被刷新的頁面/不著一絲痕跡/年輕的愛情/蔥綠地從我的身體穿過//我聞到了早年的芳香/卻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一次次地走在/走在秋的深處/秋的更深處”。這個時代四季輪回著走過我們,在每個人身上留下復雜而深刻的履痕,誰又躲得過?
我們都聞到了時代向前震耳的隆隆聲,興奮也難免糾結。這個過程中,惟愿多一些平穩優雅的女聲能彌散開來。
來源:文藝報
作者:趙健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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