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造精神的家園
——淺析姜方詩集《精神家園》
作者:史映紅
總書記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一文中指出:“文化文藝工作者、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都肩負著啟迪思想、陶冶情操、溫潤心靈的重要職責,承擔著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培元的使命”。這就給新時期文藝工作者指明了方向;對文藝工作者提高自身修為,在立德、明德、崇德方面提出了更高要求,鼓勵文藝工作者要樹立高遠的理想追求和深沉的家國情懷,將個人藝術追求同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同廣大人民福祉緊密結合在一起。但是非常遺憾,近些年來,就本人時刻關注的詩歌圈,可謂亂象叢生,“梨花體”“羊羔體”“海嘯體”“白云體”,及后來的“下半身”詩歌,輪番登場,讓人應接不暇。詩壇幫派林立,各自占山為王,爭吵聲不絕于耳。很多人只能用這種方式,尋找自己所期望的存在感,滿足那點可憐的虛榮心。這與當下一些不成熟的人老是在朋友圈曬飯局一樣,其幼稚做法讓人唏噓不已。
即便詩歌圈比較混亂,但在一些地方卻另有景致,比如貴州納雍縣,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就是聞名省內外的“詩歌之鄉”。前段時間又傳佳音,縣委決定:以本縣作家為主,開一次筆會、出一套叢書、辦一個論壇,以豐富納雍“書架”,壯大“詩鄉”底蘊。此舉近10年已有3次,出版作品集約20本。一些民間高人被遴選而出,走進更多人的視野。這些真正癡愛文字的人,有公務員、教師、農民、小商小販等,他們遠離詩壇的聒噪,清凈清麗地寫作,明透高遠地抒懷;作品發表與否沒有關系,獲不獲獎也沒有關系。這樣的作品注定是清純、干凈、耐讀的。比如從事教育工作的姜方和他的作品,下面從四方面淺析他的詩集《精神家園》。
鄉村時光
劉小楓在《悲壯的還鄉——讀荷爾德林》中說:“實際上,荷爾德林所敏感地覺察到的,正是隨著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不斷擴展而帶來的人的靈性的喪失。技術、功利、實用把人引離故土,上天入地,冥思被遺棄了。內在靈性的喪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給人以慈愛的神靈”。“真正的詩人,應該是在神靈離去之時,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在眾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貪娛求樂之時,踏遍異國的大地,這正是貧乏時代詩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無處可覓時,擔當莫大的憂心,給人間引入一線詩意的青光”。上文說過,在詩歌亂象頻出的時候,地處黔西北納雍縣教書育人的姜方,堅持寫詩已30余年,初心不改,用他的話說:“只有熱愛生活,關注人民疾苦,傾注情感,靈感才會光顧詩人”!他深信,詩歌要堅持,更要有大愛,只有這樣才能寫好詩,才能“給人間引入一線詩意的青光”。我們來品讀作品《苦蕎》:“我見過苦蕎∕就是那種長在故鄉∕點燃憂郁目光的∕芬芳詩行∥我吃過苦蕎∕就是那種苦苦嚼下∕又慢慢回響一種甜的∕幸福感覺∥我懂得苦蕎∕就是那種熱愛陽光和生命∕閃爍泥土精神的∕黑色光芒∥苦蕎,你苦苦的美麗∕有棱有角的詩行∕我就來自你們之間∕一直好好地生活”。苦蕎種植于我國西北、西南半高原地區,對氣候、土壤等適應性比較強,據《本草綱目》記載:“味苦、性平寒、能實腸胃、益氣力,續精神,利耳目,煉五臟渣穢”。在我老家也種苦蕎,印象深刻的是當蕎花盛開的季節,白里透紅、紅里帶粉的蕎花,包圍了整個村子,萬紫千紅、搖曳嬌嬈、蜂蝶飛舞,芳香四溢,甚是美麗。第一節,姜方眼里的苦蕎,變成了“芬芳詩行”,而對更多的鄉親們,還有很多農活,耕、種、鋤、施肥、澆水等,即使很忙,但每看到蕎花,就像看到茁壯成長的孩子一樣,“憂郁目光”就被“點燃”了。第二節寫“我吃過苦蕎”,苦蕎的口感、味道和“幸福感覺”躍然紙上,把貧困年代的孩子、農民家庭子弟在成長中的艱辛、艱苦加以表現;折射出父老鄉親和勞動人民的偉大與勤勞。緊接著寫“懂得苦蕎”,贊美苦蕎的平凡與無私,小小身軀,卻熱愛生命,珍惜成長機會,它們感激陽光和土地,感恩雨露和空氣;吸天地之靈氣,再以豐碩和豐收回報一切。結尾除了繼續贊美和感恩苦蕎,把苦蕎比喻成“有棱有角的詩行”;并且自己“就來自你們之間”,個人認為是這首詩點睛之筆,映射出詩人有一顆悲憫善良之心,他眼里有平凡、普通和微小的事物;其實,往往在平凡與普通之中,何嘗不蘊藏著偉大?
我在翻閱《精神家園》時,發現姜方詩歌創作題材和范疇并不寬廣,甚至有些窄小,具體寫一些周圍的人,如父母、家人、學生等;寫一些環境,如村寨、校園及歷史事件、革命人物等,但通過這條并不十分寬泛的創作路徑,卻通往的是一個廣闊、遼遠的人心世界。這樣的詩歌作品,是窄的、小的、不起眼的,但注定是有根的,比如《梳頭的妹妹》:“梳頭的妹妹∕面向曙色∕美麗,自信∕將昨夜沒做完的夢∕做完∥在老家低矮的屋檐∕妹妹的梳子∕犁一方貧瘠的水土∕向陽的地方∕開一朵芬芳的蝴蝶∥梳頭的妹妹就要上路∕拒絕鄉俗美麗的安排∕翻過老家陡峭的門檻∕將母親沒走完的路∕走完”。第一節就很吸引人,給讀者一個很直觀、動人的美麗畫卷:一個清純如水的少女、正在梳理秀美的黑發,讓人不禁想起“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南北朝民歌·《木蘭詩》)的景致來。應該是一位矜持羞澀的少女要出嫁了,她內心是欣悅、激動、期待的,但也是不舍的,不舍含辛茹苦的父母、朝夕相處的姐妹兄弟,還有這個雖然偏僻,但十分寧靜的村莊。第二節簡約描寫農家生活,顯然并不富裕,屋檐是“低矮”的,水土是“貧瘠”的,但這絲毫不影響愛美少女的天性,在最顯眼的地方盤一個蝴蝶結,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給心上人,也留給即將別離的小山村。波蘭詩人米沃什說:“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姜方對鄉村事物的熱愛和熟悉,讓他以鄉村為題材的詩歌作品,在描述和表達上顯得得心應手;他把“一個小地方”描寫得活靈活現。這一節寫作中,他注重細節和小節上的處理,獲得了一種讓人動容的力量,把即將離開家鄉、離開父母的一個姑娘內心復雜情感,從一些細節上加以表現。第三節,梳妝完畢的姑娘馬上就要上路,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她“拒絕鄉俗美麗的安排,翻過老家陡峭的門檻”,又是細微之處的描摹,隱含著她對家鄉和親人的留戀與傷懷,甚至對將要開始的新生活有一縷淡淡的茫然和憂心。這首詩并不長,但通過一系列細節描寫,進而對人物心理刻畫比較到位。詩歌語言簡潔明快,結構層次分明,讓我們似乎看到一幅畫,畫面精美,場景搭配高雅,給人既有一種分別的離愁,讓人悲戚頓生,又有一種姑娘即將開始新生活的期許。
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矣”。南宋學者嚴羽在《滄浪詩話》里也說:“詩者,呤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姜方鄉村題材的詩歌,一看就知道是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寫的,而不是身在都市單靠想象和閉門造車就能寫出來的,他的祖輩在農村,父輩在農村,工作之前也在農村,他太了解農村、農民、農具、農時了,這些長長短短的詩句,有境界,有詩蘊,有太陽照耀下的溫度,有露珠滾動的濕度,比如《從田埂上走過》:“視野里一片金黃的稻浪∕村莊,就泊在陡峭的浪尖上∕割稻的人不露聲色∕頭戴麥秸草帽∥稻香撲面而來∕碧空下只看見鐮∕這貪婪柔軟之舌∕敏捷地伸進伸出∕將稻穗一一卷進欲望的咽喉∕嚓嚓嚓的聲音∕也是一片沉甸甸的稻谷∥從田埂上走過∕面對這飽滿而誠實的光芒∕我多像那株畏畏縮縮的稗子∕輕佻佻墜落鄉愁”。詩人用簡潔之筆,像一位攝影者,給我們呈現一幅幅豐收季節特有的鄉村畫面,有金黃的稻子,被稻田簇擁的村莊,戴著“麥秸草帽”忙碌的農民、田埂草坡,還有悠閑吃草的牛羊,都在這一節次第呈現。緊接著一句“稻香撲面而來”,就把稻谷顆粒的飽滿,豐收季節鄉親們的喜悅之情表現出來;而“柔軟之舌、敏捷地伸進伸出、嚓嚓嚓的聲音”等比喻和動態詞語運用,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描寫得淋漓盡致。這里并沒有使用諸如“賣力、辛苦、勞累、汗流浹背”之類的日常勞動用語,而是通過鐮刀這一物象描寫,把鄉村豐收季節的喜慶、農民的忙碌、鄉村的美麗與和諧盡顯紙上。這首詩后半部分寫詩人面對家鄉這種浩大的豐收場面,有一種感動,一種敬畏,也有一些淡淡的愧疚,愧疚的是沒有長年陪伴于鄉村,沒有天天勞作在家鄉的土地,對父母、親人和土墻老院有一縷虧欠,讀著讓人動情、動容。
姜方在鄉土詩歌創作上有細節、有情懷、有境界、有情感。正如謝有順說的:“一個詩人,如果沒有靈魂扎根的地方,沒有精神的來源地,是很難寫出好作品來的;我們需要張揚一種使靈魂扎根的寫作,一種有根、有精神來源的寫作,這樣的寫作,使我們讀了一首詩之后,會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也知道詩人的感受是從哪里來的,這比書齋里的蒼白想象要有力得多”。姜方的鄉土詩歌寫作,就是有根的寫作,有來源地的寫作。因為有根,所以茁壯,因為茁壯,所以枝繁葉茂。
愛在低處
在慢慢品讀《精神家園》的時候,這本收入170多首詩的集子,字里行間,包括《后記》,始終盈涌著一個字,那就是“愛”,因為有愛,故讀著動情、感人。法國詩人勒內·夏爾在《修普諾斯散記》中說:“詩人不能在語言的平流層中長久逗留,他必須在新的淚水中盤繞,并在自身的律令中繼續前行”,我所理解的“淚水”,自然包括我們對這個時代的深刻觀察,對周圍人物、事物及現象的感悟等。姜方不少作品就是這樣,來看《他們》:“戴著桔色安全帽∕像幾枚晚熟的桔∕掛在腳手架的枝頭上∥下午,我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掛在上面∕夕陽的余暉,將他們身影∕胡亂涂抹在大地上∥今天是國慶節∕其實人人都有節,只是∕他們沒給自己放假∥原來就在我們不經意時∕一棟大樓就竣工了∕一座城市就站起來了∥大樓很大∕他們是那么小”。第一節姜方就抓住一個最能代表農民工的物象——安全帽作為切入點,“像幾枚晚熟的桔”,比喻非常形象,而一個“掛”字,把農民工的艱辛、艱苦、危險就描寫得十分到位;層層疊疊的腳手架,節節攀升的樓層,高處緩慢蠕動的“安全帽”。很多時候,我們看著馬路越來越寬,高樓越來越多,公園越來越漂亮,但這一切,都是無數勞動者夜以繼日的辛勞和滂沱汗水換來的。他們每一個人身后,是數位步履蹣跚、體弱多病的老人無人照顧;是兩三個整天守望村口、望眼欲穿的留守兒童無人監護。在很多都市人眼里,農民工往往衣著臟亂、滿頭大汗、身體疲憊,啃饅頭、嚼咸菜。這些移動的力量,時常在不屑中忙碌,在忽視中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改變著城市、改變著中國。姜方用他的悲憫與良知,發自內心尊重他們,理解他們。中間部分,詩人用凝煉之筆,用真誠、真摯之情謳歌這些勞動者,比所有人上班早,比所有人下班晚,即便是節假日,也與他們無關。最后“大樓很大,他們是那么小”,通過對比,襯托勞動的偉大,勞動者的崇高。詩人反復吟誦他出生、成長的土地,謳歌、贊美普通平凡的勞動者,原因很簡單,因為這片土地和父老鄉親養育、呵護過他,給他力量和智慧,給他一顆感恩、向善之心。
我在品讀《他們》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同樣的題材,面對同樣的人群,而有些所謂的“詩”,讓人只能無語,這正是不少人對當下詩歌比較失望的原因,對一些瘋瘋扯扯的“詩人”避而遠之的原因。來看同樣寫農民工的一首“詩”《姐妹》:“她們和男工友開下半身的玩笑,不臉紅∕她們和女工友談論孩子老公和房事,聲如蚊蠅∕她們在高不及腰的茅房里猛地站起身來∕撩起衣襟扎腰,擦汗,煽風,露出有妊娠紋的肚皮∕通紅的乳罩像兩朵玫瑰,瞬間刺痛∕一個路過少年的羞怯和吊塔愣怔的眼睛∕她們夜里像隱忍綻放的海棠∕用力推開比爬架子還要性急的男人:“你又貪,明天在架子上腿軟”∕即使例行“一周大事”,也會咬住嘴唇,被角∕咬住透風撒氣隔音很差的板房∕咬住工友們的偷聽和調笑∕咬住男人粗壯的肩膀和沉重的喘息∕咬住架子板搭成的床波浪似的搖晃∕直至把夜的血管咬斷……”描寫農民工的私生活,把他們簡陋的生活條件,把他們無法改變的生活環境、處境無底線的加以暴露,用來吸引讀者眼球,與其說是關注、關愛、憐惜他們,還不如說是嘲笑、褻瀆和調侃他們。讓這些顛沛流離的人,讓這些為生活奔命的人,讓這些流汗流淚的人,心中再次流血。這么一比較,就看出姜方作品的樸素、干凈和高遠來。來自于現實生活,把心融入社會底層,把愛放入普通和平凡的事物中,這樣迸發出來的詩句,自然能感染人、打動人。
接著品析《課間時分》:“我知道此刻,在另一個角落∕或另一所校園,都會有人∕像我一樣凝望他們∥上午10點的陽光∕有母乳的潔白和芳香∕我的凝望是一次春的撫摸∕這些健康活潑的孩子∕散布在操場和教學樓道∕有的追逐,有的跳躍∕大口地咀嚼初春的幸福時光∥此刻,他們不會知道∕在教學樓對面小小斗室∕有人手執教鞭和清貧∕一直專注地凝望他們,熱愛他們∕并且隨時準備走向他們∕最后交出自己的一生”。艾青認為:“給思想以翅膀,給情感以衣裳,給聲音以彩色”“讓真實的形體與璀璨的顏色,伏貼在雪白的紙上”。上課、下課、自習,這是校園生活的基本安排,姜方抓住學生課間休息的短暫時刻,觀察沸騰的操場,活潑多動的孩子們,有的追逐、打球,有的跳繩、說笑,有的漫步、沉思,來度過屬于自己短暫的時光。我曾與一位教書30多年的親戚聊天,他說:“整天看著這些灰頭土臉、吵吵鬧鬧、嘰嘰喳喳的小東西,我就頭暈、心煩,恨不得隨便抓住兩個來給踢上幾腳”。但對同樣教書育人的姜方來說,從心里愛著他們,他的“凝望是一次春的撫摸”,撫摸他們的追逐、奔跑、嬉鬧;撫摸他們青春的臉龐、跑步的姿勢、歡笑或故作沉思的摸樣。他“大口地咀嚼初春的幸福時光”。映射出教師崗位的平凡、普通,但又“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唐·李商隱《無題》)的奉獻精神。我一直對那些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的勞動者內心是尊敬的,他們在這個允許張揚個性的時代,不會炒作、宣傳自己;更沒有、也不可能有別墅、豪車和前呼后擁的場面顯擺自己。每天干著平凡普通的工作,并盡可能做到最好,數十年如一日,比如一些老教師,教孩子,教孩子的孩子,還教孩子的孫子。不變的是初心,變的是頭發灰了、白了,背駝了、腿沉了、蹣跚了。整個作品由遠而近,由高到低,最后落腳到內心的沉思上。層次分明,節奏舒緩,情感飽滿,讓人過目不忘。
再來淺析《小角馬》:“溫暖的大草原就是產床∕一落地,它必須在幾分鐘內∕站起來,嘗試行走∕必須在數分鐘之后∕學會吸吮,練習奔跑∥浩浩蕩蕩的角馬群就是襁褓∕角馬媽媽是最后一道防線∕小角馬,還要學會過河、游泳∕學會堅強、自信、果敢∕才能逃離死亡的魔掌∥附近的森林,前面的水域∕都可能潛伏著天敵∕大草原是天堂,又是地獄∕小角馬,在死亡線上成長∕不知道路途有多遠,生與死∕只隔著一條河,一棵草”。第一節寫小角馬出生環境,即便剛剛開始生命之旅,不管愿不愿意,就必須要接受殘酷的生存環境,鬣狗、獅群、豹子、鱷魚等食肉動物隨時會以閃電的速度撲過來,生命轉瞬即逝。因此“必須在數分鐘之后,學會吸吮,練習奔跑”。世間事物何嘗不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要生存、持續、發展,必須加入到激烈的競爭中,只有提升自己綜合素質,提升與對手過招的強大本領,才能生存、發展、壯大。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依然是一條鐵律。丹麥思想家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中寫到:“文藝事業的情況是:幾百個參加競爭的人們,只有兩三名達到了目的。其余的人都精疲力竭地沿途倒下了”。文學藝術如此,同樣適合其他行業和群體。據統計,即使強如非洲草原之王的獅子,幼獅從出生到成年,四分之三由于種種原因中途夭折,更不要說其他動物。姜方使用了“森林、水域、大草原、天敵、天堂、地獄”等詞匯,用排比手法,辯證視角,詮釋一個道理,成功與失敗、生與死、天堂與地獄看似遙遠、漫長,其實“只隔著一條河,一棵草”、一兩秒鐘。詩人借助小角馬這一物象,表達生存的艱難、艱辛、艱險;生命的不易、珍貴和唯一。作品看似平常普通,但融入了人到中年理性思維和哲學思考;增加了詩意、詩蘊的厚度和深度,這種寫山不見山,寫水不見水的意象延伸,就讓作品瞬間提升了檔次。
血脈延綿
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說過:“所有深思過統治人類藝術的學者們都深信,一個帝王的命運取決于幼時所受的教育”。可見教育對一個人一生影響何其深遠,作為給了兒女生命、又含辛茹苦把他們撫養、教導長大的父母,對于一個正常人,無論怎樣回報和孝敬父母,都是非常應該的。作為文藝工作者,不管用怎么樣的方式謳歌和贊頌父母都是理所當然的。我非常欣悅地看到《精神家園》大約五分之一還多的篇章在寫父母,姜方在寫父母的時候,天然、質樸、細膩;大量使用本真的、沒有被滾滾紅塵污染的綠色詞句,不造作、不矯情、不浮皮潦草;洗卻鉛華、飽含深情,文字間溢涌著真誠、真愛;讀著感人肺腑。就在這些普通、細微、常見的題材中,詩人有時寫得深沉、厚重;有時寫得精巧、輕靈;做到普通小事有深度,凡人善舉有大度、字里行間有力度,比如《我知道》:“母親的頭發花白∕肯定是哪座山頂的積雪∕我知道蒼鷹就從那里騰飛∕歲月就從那里走下來∥母親的背很駝,微微起伏∕成為大地隆起的部分,美的部分∕原來天空就從那里架上去∕彩虹也從那里升起來∥母親的手微涼,布滿溝壑∕我知道一條河來到冬天∕都會很沉默,已沒有力氣∕走完自己的河床∥母親瘦小,面容憔悴枯槁∕已經沒有多少汁液了∕我知道是我汲的,而母親∕卻不知曉,只向我甜甜地笑了”。開頭就把“母親的頭發花白”比作“山頂的積雪”,這個白,白的讓人心跳、心痛;這個白,是勞心的記錄、是勞力的見證,是愛的凝結。第二節“母親的背很駝”,“為大地隆起的部分”,母親也曾笑靨如花、曾粉臉如雪、曾婀娜多姿,正因為她是母親,她義無反顧地放棄美麗、健康,用瘦弱的身軀和大愛,給兒女們一個向上攀登的梯子;給家人一個溫暖、和諧的港灣。第三節“母親的手微涼,布滿溝壑”一句,讓人印象深刻,這一雙手,里出外進、洗洗涮涮、柴米油鹽醬醋茶,什么都得干,什么都要干,幾十年的歲月,從粉嫩柔滑到“布滿溝壑”、青筋暴露,這漫長的時光,被一個稱作“母親”的詞相連,讓人唏噓。詩歌后半部分,繼續對母親年老體弱、步履蹣跚進行描寫,歲月折磨她,兒女吮吸她,生活壓榨她。詩人在寫作中,表達對母親瘦弱與衰老的深切痛惜與愧疚;對老人晚景凄涼的無限悲憫與恓惶。作品沒有使用多少修辭技巧,但因為意蘊深厚、感情飽滿濃烈,因此作品真摯感人、讓人百感交集。
接著看寫父親的詩《土陶罐》:“土陶罐是父親做的∕來自路尾村∕粗糙、笨重,不好看∕但我一直舍不得更換∥土陶罐經得住風雨侵蝕∕耐得住高溫和考驗∕用土陶罐貯藏食物∕不會變味、變質∕就像士陶罐本身∕更像我憨厚質樸的父親∥酸菜壇、酒壇、油壇∕土陶罐構成了我生活的底色∕看到它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面對生活,從不喊疼也不叫屈”。姜方在另一首《我的父親》里曾寫下:“父親挑雞下過貴陽,做過馬幫運糧隊”再“后來,釀過酒,熬過糖∕打過磚,提過瓦∕養過牛,喂過馬∕種過烤煙,割草砍柴∕常常披星戴月”。對父親和父親那一輩人為生存、生活顛沛流離、受盡艱辛給予深深的同情;臟、累、苦、險活都干得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為了家人,一點點微薄的報酬,他們都拼盡全力,流盡汗水。《土陶罐》寫父親做的罐子雖然“粗糙、笨重”,但好用、耐用,因為“是父親做的”,是“來自路尾村”的。既寫父親的心靈手巧、勤勞肯干,又寫對父親的愛、對出生地、成長地路尾村的愛。接著寫土陶罐的優點,“經得住風雨侵蝕,耐得住高溫和考驗”,“貯藏食物,不會變味、變質”。映射父親淳樸、憨厚、耿直的一生,勤儉勤奮的一生,“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路遙)的一生。這首詩與姜方很多詩一樣樸實無華、優雅沉實;始終緊貼現實生活,關注底層群眾;既有露珠的清透和晶瑩,又有野花小草的芬芳與清香。
五彩花絮
仔細翻閱《精神家園》,還有一部分作品簡潔、清麗、輕盈,慢慢咀嚼,富有哲理,很讓人喜歡,姜方在《后記》里說:“對每一首詩的出爐,都是經歷數十次的自我閱讀,字斟句酌,修改若干次,思想上、藝術上力求兼顧”。看到這里,就想起白居易在《新樂府集序》里說的:“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來品析《跑著的生活》:“生活,需要靜下來思索∕有時,需要跑著去丈量∥學生跑著才不會遲到∕老人跑著血液才鮮活∕車子跑著才跟上生活的步伐∕流水跑著才不會被凍著∕角馬斑馬跑著,才能逃離∕潛伏的鱷魚、追殺的天敵∥生活著多么快樂,又多么不易∕需要冷靜,更需要堅強和自信∕需要跑著,箭簇-樣射出去∕把時間遠遠甩在后面”。這首詩開頭兩句就充溢這哲理,有俗話說:“第一要思考,第二要思考,第三不能總在思考”。現實生活中,有人豪氣沖天、心比天高,能呼風喚雨的樣子,定計劃、定目標、談未來,但總是打空頭支票,不落實行動,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稍有坎坷和困難,就偃旗息鼓,扭頭放棄。而有一些人,雖然默默無聞,并不咋咋呼呼,但內心很清楚:自身的喜好、條件、預計的困難和所要達到的目標非常明確和清晰;行動的時候勤奮踏實,一步一個腳印,敗不餒,勝不驕,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達成目標,走向事業和人生的成功。正如詩中所言,有時“需要靜下來思索”,“有時需要跑著去丈量”。這是辯證的,并不矛盾。凡事講究事物發展的規律,做到目標明確、可行,張弛有度,持之以恒,總會有所作為。
最后來品味本人很喜歡的《做麻雀的小學生》:“在智慧方面,麻雀∕可能不及我們∕在修身方面,我們∕可能不及麻雀∥麻雀很小,不過幾十克∕可肝膽俱全∕眼眉不大,不過一點墨∕但能洞穿一切∥即使進城或旅行∕麻雀們也是偏安一隅∕簡單的生活就能抵達幸福∕不像我虛榮、奢侈、浮華∥麻雀快快樂樂安度一生∕它們的幸福不亞于我們∕在樸素生活方面∕我們都是麻雀的小學生”。第一節就很有意思,4句,26個字,就道出了現實生活的真諦,何嘗不是這樣,隨著物質財富的不斷豐裕,多元化、高消費、社會功利化局勢日甚一日。但很多人的修為與品性不但沒有跟上,反而徹底淪喪,對體弱多病的老人,嫌棄遺棄、打罵驅逐者屢見不鮮。有些人利欲熏心,對一路相處的親朋好友進行欺騙、蒙哄,什么招數都敢用。對陌生人設局碰瓷、偷盜敲詐。恩將仇報者、落井下石者、過河拆橋者在我們周圍比比皆是。但是麻雀幼時知道感恩,長大知道反哺。第三節“簡單的生活就能抵達幸福,不像我虛榮、奢侈、浮華”。同樣一語刺中當下社會現實:一些明星和官員,藝海也好,仕途也罷,無容置疑,他們以前努力過、奮斗過、拼搏過。但是出名了、火了,官做大了,就“虛榮、奢侈、浮華”了。偷稅漏稅、貪污受賄、官商勾結、魚肉百姓;“多行不義必自斃”,東窗事發,鋃鐺入獄,有些還小命不保。你能說這些人不聰明?他們缺少智慧?但你又不得不承認,這些人的確不能像麻雀一樣“洞穿一切”。一首玲瓏秀氣的作品,一首字里行間浸淫著禪宗與哲思的作品,一首啟人心智、讓人豁達的作品,一首溢涌智慧之光、發人深省的作品。
姜方說:“關于寫詩,我主張有感而發,擯棄無病呻吟,牽強寫作;主張短小精悍,力避冗長;主張詩歌有一定的節律,能讀成誦;取材上與生活緊密聯系,與草根生活‘接地氣’”。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寫的。寫自己的詩,走腳下的路,抒真情、說真話,不見風使舵,不阿諛奉承,不急功近利,這在當下是多么稀缺與可貴。我深信姜方一定會給我們呈現更多更精彩的作品。
作者簡介: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市;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當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