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詩歌中生命本體的詩意棲居與自我尋求
——劉不偉“拆那”系列詩歌芻議
 
　　文/董賀
 
　　20世紀(jì)80年代以降，在集約化拜金和詩歌權(quán)力話語的流轉(zhuǎn)之下，先鋒詩歌群落以其思想的異質(zhì)性和藝術(shù)的前衛(wèi)性引人注目。在此歷史環(huán)境下，對噬心主題的介入和揭示、未來創(chuàng)造性寫作的可能性展望以及對“娛樂民主化”重壓之下的生命本體如何詩意棲居與自我尋求日漸引發(fā)良知詩人的深沉思索和親身實踐，一些以晦澀的代價來消解文本的單義性和以自我為中心無節(jié)制的情感宣泄在淪為矛頭指向之后，象征、隱喻等技法終于手握小敘事的權(quán)杖光明正大地登上詩學(xué)的神壇。
 
　　需要說明的是，淪陷于商業(yè)泡沫的大眾詩學(xué)日漸弱化語言本身的意識，感受性主體在習(xí)慣于修辭的炫技后就致力于維護(hù)和保持話語的神秘維度，在障礙閱讀和難度寫作掩映之下的部分詩歌話語最終成為語言空泛、意義消弭的類似于幻夢游移般的存在，絲毫不具備深沉厚重的精神力度。所以先鋒詩歌的甫現(xiàn)，似乎就以拯救者的身份去自覺完成反朦朧詩藝和規(guī)避假經(jīng)驗的歷史擔(dān)當(dāng)，將生命本體的詩意與陣痛從沉重蒼涼的現(xiàn)實語境中解放出來。而劉不偉正是這樣的一位先鋒詩人，他以奇兀的姿態(tài)打開個體生命與外界事物對接的窗口，又以近乎純粹的筆墨推開個人迷醉的纏擾，對獨特的心靈體驗進(jìn)行藝術(shù)的真實外現(xiàn)。
 
　　一、語言的行為藝術(shù)——生命本體的反思與內(nèi)視
 
　　面對生存和生命中的問題，先鋒詩人們往往想從綿密的日常經(jīng)驗中努力找到快感涌發(fā)的通道，去以呼嘯的語詞和超驗的姿態(tài)洞穿事物的本源與實質(zhì)。他們時而高蹈、時而浮夸、時而奇崛的諸多前衛(wèi)表現(xiàn)燭照出社會的肌質(zhì)，也促使旁人不得不重估藝術(shù)的定義以及生活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
 
　　陳黎的《戰(zhàn)爭交響曲》的“漢字布陣”生發(fā)了充滿張力的功能場，透過明線“兵兵兵兵兵兵兵兵”（軍容奇整）——“乒乓乒乓乒乓乒乓”（折腿斷臂）——“乒  乓  乒  乓”（死傷慘重）——“丘丘丘丘丘丘丘丘”（荒冢凄涼）的時間層遞排列揭開冷兵器時代戰(zhàn)爭對于生命的巨大戕害；聞一多面對在科羅拉多大學(xué)遭受的種族歧視，以西方文化心理中忌諱的數(shù)字13為武器 “擊鼓罵曹”憤然反擊，寫下共13節(jié)（段）、每首又13行（句）的《漁陽曲》，展示其詩以愛國的慷慨風(fēng)范；而筆者要評論的劉不偉則以“絮語”的方式，在看似毫無意義的獨白或文字羅列中，凸顯個體生命的獨特體驗。
 
　　在長詩《狗鎮(zhèn)風(fēng)云錄》中的第14章，長達(dá)1454字的講話稿如木柴般蒼白散亂地堆疊著，它們沒有分段，更沒有標(biāo)點，也絲毫不能觸生閱讀的興趣，這足夠讓人驚異：作者又緣何為此呢？帶著疑惑，我在本章最后的一行文字——“錄音整理2008年4月15日”才找到了答案，原來是“錄音”啊，“錄音”本來就沒有標(biāo)點的啊！誤解得以消除后，我忍不住要贊嘆文字本身帶來真實的在場感和文字之外的某種思考——講話稿形式上的無意義是否可以等同于講話內(nèi)容的無意義呢？在《詩歌批評家》中，作者未運用任何技巧，只是將文字漫不經(jīng)心地進(jìn)行分行的排列——“（1）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2）荷爾德林說得好/（3）博爾赫斯認(rèn)為/（4）柏拉圖不這樣認(rèn)為/（5）海德格爾語重心長道/（6) 馬爾庫塞的觀點是/（7）薩特一語中的/（8）布羅茨基語出驚人/（9）弗洛伊德有先見之明/（10）本雅明的這番話值得我們深思”。在某種層面上，西方名家的話語猶如精神高地上飄揚的旗幟，充滿了可信度與說服力，可當(dāng)人們習(xí)慣于膜拜與迷信，習(xí)慣于“統(tǒng)一操練”的起床號，那碰撞的火花和思維的高光又由何得來呢？同時我們知道，一般都是評論家在評鑒作品的優(yōu)劣，可誰又來評鑒評論家呢？僅僅是其他的評論家嗎，難道詩人就不能為自我進(jìn)行某種申訴嗎？因而這看似平淡的文本背后蘊含著莫大的諷刺意義，同時又給予眾人以思考的空間：那些喜好尋章摘句者經(jīng)久的弊病又由誰來療治呢？
 
　　二、反諷與審丑——燭照生命的獨特火炬
 
　先鋒詩人們總是以個體的超驗性和獨特性警惕著物質(zhì)放縱主義和技術(shù)時代微笑的暴力，他們自覺抵制價值建構(gòu)的常規(guī)化和在“熟悉”的視閾中喪失的原創(chuàng)，更反對權(quán)力話語的整齊干預(yù)和“道德”語境下的橫加指責(zé)，因而作品本身不再是感性的簡單聚變，相反由于超越了日常趣味，呈現(xiàn)出某種卓爾不群的真實與厚重。言及反諷與審丑的表現(xiàn)力,不能不提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不能不提聞一多的《死水》；作為現(xiàn)代詩語境中的基本成分，這兩種技法以其“后現(xiàn)代主義”的癥候不僅更全面地展示生命心象的疼痛與不堪，而且成為優(yōu)美意境的重要補(bǔ)充。

　　詩歌《輪椅》以“我買了個輪椅/今天下午我就要/推著自己去曬太陽”開頭，展示了“輪椅”上的老人的生存體驗，他已喪失走路的能力，連買個“輪椅”都要自己親自來；連要“去曬太陽”,也只能是自己“推著自己”，接下來 “曬太陽嘍” 喊出了久不出屋的渴望； 一個“嘍”字更“如金丹一粒，點鐵成金”（胡仔語）；然后“我為我自己擦去眼屎”和“口水”——“眼屎”多么骯臟，口水多么邋遢，可這樣的細(xì)節(jié)描寫又那么真實生動，留給讀者以同情和震撼；一個“輪椅”竟有如此功效，可以讓“我”愉悅和整潔，甚至可以讓“我”喜極而泣——“我為我流出渾濁的淚”；另外詩人將“我”置身語境之中，以小“我”推及到眾多的“我”——他是在為天下的孤寡老人發(fā)聲啊！《修改后播出》則完全以命令的口吻寫出說話人的荒唐可笑和一本正經(jīng)：在電視節(jié)目“播出”的都要是美好形象，因而電視上的“真”不一定是真，因為“擠眉弄眼的/抓耳撓腮的/挖鼻孔掏耳屎的/不雅的/不莊重的/說錯話的/有粗口的鏡頭”都“剪輯掉”了，接著一個字“對”是 “我”對“我”的一次滑稽的肯定；最后去呈現(xiàn)美好吧——“微笑/熱烈握手/親切交談/上前一步/噓寒問暖”。
 
　　正所謂“老和尚愛說家常話，小和尚愛念之乎者也經(jīng)”，沒有過多的修飾，沒有大詞，沒有宏大的鋪排，劉不偉的詩整體表達(dá)上似乎沒有技巧，可沒有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詩人以打破和諧的反諷和審丑，對生活的廓線以及某種典型性實現(xiàn)了獨特燭照的目的。
 
　　三、輕軟和溫和——詩意棲居最優(yōu)雅的表達(dá)
 
　　作為一種精神的呼吸，詩歌內(nèi)蘊著明亮的事物和生命神秘的昭示，最終也必將以美學(xué)和哲思來作為最終的歸宿；緣情體物、多重聲部、唯美意境等似乎已成為時尚，宣泄與控訴、悲啼與嘶喊也似乎成為某種必需，可如果詩人們均沖破理性的壁壘去以揎臂解帶、披頭散發(fā)、手舞足蹈的癲狂來展示生命本體的體驗，抑或以“器官寫作”和“口水寫作”來嘩眾取寵，那么詩人的形象何在？中國詩歌的形象何在？基于此種擔(dān)心，一種更適于詩意棲居的優(yōu)雅表達(dá)——輕柔與溫和正躍動在人們的千呼萬喚中。
 
　　詩歌《而哭泣悄無聲息》是一種深度寫作。“大風(fēng)”帶著雙關(guān)的暗示：它從空間中刮過——“從南茶坊吹到南京南/從西落鳳吹到廣東東”，綿延南北；又從時間中刮過——“從歷史的黑暗處來/到歷史的黑暗處去”，影響久遠(yuǎn)；以至于“天地傾斜/山河破碎”，留下斑斑的傷痕；可人們——那些曾遭受巨大誤解和痛楚的人們，卻在“睡夢中”“一無所知”。作為先鋒詩人，劉不偉踐行著先驅(qū)的身份，像魯迅一樣去“戰(zhàn)斗”，去揭示某種意義；但他選擇了一種非魯迅的方式——如同內(nèi)心的那種柔軟；他深愛著這個時代，甚至?xí)x擇流淚，但這種“哭泣”發(fā)生在“大風(fēng)之夜”，在以詩人喜歡的方式“悄無聲息”。
 
　　 而《玫瑰糠疹》更像是一首對苦難的贊歌，當(dāng)我讀到“說是體內(nèi)的毒/血液中的憤怒/這肉嘟嘟的花蕊/新鮮粉嫩”后，我被驚呆了：面對難以治愈的玫瑰糠疹，作者竟然不是詛咒、詈罵或痛恨，而是放下身位去頌揚和贊美。接下來又用玩世的態(tài)度揭示“痛”感：“痛/錐心錐肺/多么盛大/如此暴虐/你曰玫瑰之疹/你曰黑暗中的用力過猛”。他宣告著：你所說的并不是我所懼怕的，更不是我所“緊張”的。接下來“佯狂”的自語更帶著傲視頑疾的姿態(tài)——“緊張/緊鑼密鼓的緊/劍拔弩張的張/姓張的張/張冠李戴的張/張小麗的張/張秀媛的張/張老師的張/囂張/緩緩張開了翅膀”，這種反節(jié)制的鋪排的絮語看似沒有意義，實則是再次舒緩了語言節(jié)奏，這還是在為前面的姿態(tài)正言：玫瑰糠疹，其實我對你一點都不“緊張”、我 “囂張”了你又能怎樣？
 
　　這兩首詩在用字上都那么輕緩，但同樣都能沁人心魄。這讓我想到太極拳的外觀美和殺傷力，“輕”超越了重，舉重若“輕”，更顯功夫。既然可以“輕”，何必聲嘶力竭？既能打動人心，何不輕輕一觸？既然生活給予我坎坷，又何妨在棉朵上翩翩作舞？
 
　　評論者簡介：
 
　　董賀，滿族，80后，河北青龍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歲月》《詩選刊》《星火》《天津詩人》《河南詩人》《大河詩歌》等文學(xué)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綠色的火焰》《解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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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不偉“拆那”系列
 
　　拆那•輪椅
 
　　我買了個輪椅
　　今天下午我就要
　　推著我自己去曬太陽
　　曬太陽嘍
　　我為我自己擦去眼屎
　　我為我自己擦去口水
　　我為我自己流出渾濁的淚
 
　　拆那•詩歌批評家
 
　　（1）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
　　（2）荷爾德林說得好：
　　（3）博爾赫斯認(rèn)為：
　　（4）柏拉圖不這樣認(rèn)為：
　　（5）海德格爾語重心長道：
　　（6）馬爾庫塞的觀點是：
　　（7）薩特一語中的：
　　（8）布羅茨基語出驚人：
　　（9）弗洛伊德有先見之明：
　　（0）本雅明的這番話值得我們深思：
 
　　拆那•玫瑰糠疹
 
　　病了
　　春天來臨的前夜
　　鐵獅子墳以東
　　吹著口哨
　　一閃而過的夜歸人
　　說是體內(nèi)的毒
　　血液中的憤怒
　　這肉嘟嘟的花蕊
　　新鮮粉嫩
 
　　痛
　　錐心錐肺
　　多么盛大
　　如此暴虐
　　你曰玫瑰之疹
　　你曰黑暗中的用力過猛
　　緊張
　　緊鑼密鼓的緊
　　劍拔弩張的張
　　姓張的張
　　張冠李戴的張
　　張小麗的張
　　張秀媛的張
　　張老師的張
　　囂張
　　緩緩張開了翅膀
 
　　拆那•修改后播出
 
　　首先
　　領(lǐng)導(dǎo)擠眉弄眼的
　　抓耳撓腮的
　　挖鼻孔掏耳屎的
　　不雅的
　　不莊重的
　　說錯話的
　　有粗口的鏡頭要
　　剪輯掉
 
　　對
　　微笑
　　熱烈握手
　　親切交談
　　上前一步
　　噓寒問暖
 
　　拆那•而哭泣悄無聲息
 
　　一夜大風(fēng)
　　從南茶坊吹到南京南
　　從西落鳳吹到廣東東
　　風(fēng)在風(fēng)中弱不禁風(fēng)
 
　　我知道風(fēng)是有來歷的
　　從歷史的黑暗處來
　　到歷史的暗黑處去
 
　　天地傾斜
　　山河支離破碎
　　睡夢中我們
　　一無所知
 
　　詩歌作者簡介：
 
　　劉不偉，本名劉偉，遼寧鞍山人，現(xiàn)居呼和浩特，任職于作家網(wǎng)。作品見于《十月》《北京文學(xué)》《山花》《讀詩》《橡皮——中國先鋒文學(xué)》《詩刊》《詩潮》《詩歌月刊》《詩歌報》《天津詩人》《草原》《鹿鳴》等，詩作入選《明月降臨：第三代人及第三代人后詩選》（楊黎、萬夏主編）《北漂詩篇》2017、2018卷（師力斌、安琪主編）、《中國詩歌排行榜》2017、2018卷（邱華棟、周瑟瑟主編）、《當(dāng)代傳世詩歌三百首》（祁國主編）等。著有詩集《玫瑰花瓣》。
 
　　原載于《新詩大觀》2019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