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生靈帶回草原
——讀鄧九剛短篇小說集《白馬翁恭查干》
作者:遠 心
文學是記憶和夢想的天空。這些年我所見到的鄧九剛先生,淡泊、超然、溫和,如那一縷垂下來的白髯。我讀了先生三卷本的《大盛魁》,知道呼和浩特城拉駱駝的駝夫的悲辛歷史。鄧九剛作為土生土長的呼和浩特人,為青城立了傳。我卻依然不知,在超然的作家背后,竟然還藏著一個蒙古民歌里的鄧九剛,一個蒙古草原深處的鄧九剛,一個和長生天對話,體悟著動物的靈魂,奔跑、顫栗、疼痛、追究生死極境的鄧九剛,這就是寫短篇小說集《翁恭查干》的鄧九剛。
“在人身邊消失的,人以后都要到天上去尋求。”這是“鄉村哲學家”劉亮程說的。我們身邊消失了什么?鄉村、河流、森林、草原……以及與之相關的動物們,馬、牛、驢、牤牛、百靈鳥、狐貍、黃羊、老虎、狼……無論是家畜還是野生動物,都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是,人類和動物一樣,是地球上與萬物共生的生靈啊!誰能把生靈帶回草原?冥冥之中,可真的有一個上天,有一個天上?等待著孤獨的人類跋涉千山萬水,飛翔、做夢、祈禱,到天上去尋求?
蒙古高原,這片有森林、高山、草原、沙漠、河流的高原,近百年來,動物們正經歷著一場生死劫。如果說鄉村是中華民族鄉愁的主要寄托,那么森林和草原,難道不是我們更遙遠、更寬廣、更野性、更深邃的記憶和故鄉?誰能把生靈帶回草原?循著鄧九剛先生二三十年前創作的這批動物中短篇小說,我們仿佛找到了回鄉的路徑,又仿佛被置于生死絞殺的刑場,在動物、自然、人類平等列席的審判臺上,靈魂經歷疼痛的熬煎。
那不是一個常人愿意去嘗試的,創作動物小說的鄧九剛,已經不是生活中的樣子,而是一個精神飛翔、超越、深思、執著的勇士。他像魯迅自喻的那個手持長矛的戰士,進入森林和草原,進入人類和動物共生的現場,一步步挖掘人和動物之間的愛恨情仇,直面死亡在動物和人類面前展現的真實。他像一個攝像師,也像一個解剖師,把這一切冷靜而激越地表達在文字里。
我們永遠回不到童年,我們也回不到被現代文明逐漸改變蠶食的逐水草而居的牧場,回不到狩獵為生與野生動物追逐絞殺的森林。我們回不去了,這是人類文明發展必然的命運。然而,正因為回不去了,精神“返鄉”、尋找“詩意棲居”的草原,才成為無可擺脫的宿命。我們注定要不斷地回去,因為只有回去,才能安置來源于天地的肉身,才能與基因里攜帶的族群記憶、生命密碼、精神夢境相契合。
我讀過沈石溪的動物小說,讀過杰克•倫敦的西部荒原,讀過《狼圖騰》,當讀到鄧九剛的這批動物小說的時候,震撼依然如巨鐘敲響,發出來自宇宙深處的轟鳴。這種轟鳴甚至使我找不到表達的路徑。我在經驗中早已耳聞的那些森林和草原的傳說,在鄧九剛筆下,一一成為現實,落地。落進森林深處、草原深處、沙漠深處……
在這里,動物們目光炯炯地面對你,高貴、流淚、復仇、祈求、絕決,動物的生死彌漫蒼茫草原,我的靈魂隨之死生,隨之經歷煉獄般的疼痛。被水泥城市包裹的柔軟全都打開,我感覺到草原上的風、雪、草、夜、星空和歌唱,一切都那么純凈而真實,仿佛夢境里的前生。在大青山南麓,我追隨著動物們奔跑的身影,一次次回到陰山之北無邊無際的草原。草原的疼痛和我的肉體融為一起,我呼吸著草原的呼吸。
你只需要倒空自己,跟著鄧九剛青春華美而又蒼涼悠遠的文字走進去,你就會看到:北極白狐貍和布哈拉狗在阿爾泰山脈相遇、相戀,跨越中蒙俄三國;風暴降溫的夜晚,一只靈鳥親眼看著一車人一個一個凍死,在就要成為新娘的蒙古族姑娘錄的《黑緞子坎肩》的歌聲里,新郎永遠睡去;神一樣的翁恭查干,沒有一根雜毛的銀馬駒、圣潔的白馬,在老牧人的珍惜和長調贊美聲中成長為自己的模樣,在與自然的對抗中成為有偉大靈性和巨大毅力的神馬,在被人類無恥之徒利用之后,站立在懸崖,毅然決然地跳下去……你還會看到:那只擺脫獵殺為族群復仇的成精的黃羊,那只被關在籠子里撲騰掙扎咬舌自盡的百靈鳥,那頭大青山腳下找老虎報仇成功的黑牤牛,那只救子心切的麻雀,那頭陪伴拉駱駝人從少年到中年的長眉老駝……
誰能把生靈帶回草原?也許,這些作家筆下的動物將帶我們回去。走向荒野就是走向自我。人類從高山、森林、草原、河流中來,生命是自然的賜予,只有循著自然的呼喚,才能尋找到自身的來處,才能汲取野性、自由的力量。大自然衣養生命的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威脅生命,生命的渺小,死的寂靜,喚醒暗藏在平靜生活之下強大的生之本能。
誰能把生靈帶回草原?也許那一首首蒙古長調能帶我們回去。遼闊的草原,永遠的故鄉,時間和空間在這里無限延展。作家復活了那些已經成為往事的高原歲月,復活了長調產生和傳唱的原型背景。感受小說中的自然,我們更進一步懂得那神秘的蒙古長調背后:粗糲的風霜、生命的孤獨、愛情的凄美、漫漫塵沙和荒原……
誰能把生靈帶回草原?也許,只有每一個自我,每一顆心,打開,聞到草原的味道,撫摸那些發光的自然之聲,走過無意識深處的記憶之門,人類才能和動物、植物,和生靈萬物一起,回歸自然。
“把生靈帶回草原”,站在陰山頂上,我仿佛聽到冥冥之中自然之神的呼喚。回聲穿越崇山峻嶺,如海如潮。每一塊青石都被回聲觸動,松樹林、白樺林、牦牛和羊群凝神仰望。我不由地匍匐在地,傾聽來自青青草原根部的轟鳴……
2017年7月13日盛夏于呼和浩特草原部落
(注:此文是鄧九剛短篇小說集《翁恭查干》的序言,該書由遠方出版社2018年出版。)

作者簡介:
遠心,真名趙娜,1981年8月生,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內蒙古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在《文藝爭鳴》《南方文壇》《文藝報》《求是學刊》《內蒙古大學學報》《詩探索》《名作欣賞》等發表文學評論二十多篇。2018年組詩《女人和她的馬》獲得內蒙古第十二屆“索龍嘎”文學獎。2003年出版現代詩集《月的下弦》,2012年出版詩集《一條草游蛇的故鄉》。2011年至今,近百首現代詩、散文發表在《中國作家》《草原》《作品》《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