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一種新娘式的批評文體學
——記胡亮《虛掩》《琉璃脆》《窺豹錄》
一、《虛掩》:外溢的評傳
六七年前,我還蟄居于海南島——這片南中國最逍遙的樂土上。一天,在一本《元寫作》里,我讀到了《詩人之死》,并記住了胡亮這個名字。就像撿到了什么意外的寶貝,我馬上把這篇文章推薦給身邊的幾位朋友,不出我所料,大家都對其贊不絕口。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陷入《詩人之死》的氣氛里,每次聚會,熱鬧之余總免不了涌起些傷情。這或可從側面證明:《詩人之死》的言說具有某種宗教般的魔力,而胡亮正是那位老練沉穩的巫師。他用極大的耐心去記敘九位詩人的生平遭際,仔細辨別他們生命中的分厘毫絲。在這添血補肉、重新招魂的工作里,最可貴的是浮動在文字上下的感性召喚。
《詩人之死》讓我驚喜,它既包含著我所期待的,又帶來了我未料及的;它肉感、豐盈、靈敏、可靠。每當我以為它像一陣藍色輕風正要悠悠往上飄時,卻又聽到它的腳步里裝滿了大地的重音。從《詩人之死》起,我開始追蹤胡亮的寫作。在他的《虛掩》[①]一書里,《兩個金斯伯格》《可能的七里靴——介紹敬隱漁的詩與譯詩》《“且去填詞”——讀〈紀弦回憶錄〉》《孫靜軒》《“隱身女詩人”考——關于若干海子詩的傳記式批評》等文章,都與《詩人之死》一樣,或多或少地帶有“傳記+批評”的特征。我們先不妨將這些文章視為小型評傳,所謂評傳,就是帶有評論與研究性質的傳記,既要有“評”,又要有“傳”。“評”考驗的是批評家的看家功夫,即對研究對象的特質的發現與抓取,這就要求批評家以大量的文本閱讀為基石,在重疊的經驗上進行對比、辨證和挖掘;當然,“評”缺不了天生的藝術直覺,如果沒有這份可貴的直覺,做再多的閱讀和剖析,也不過只是學術的搬運工。“傳”考驗的則是批評家的文字功底,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敘事能力,即批評家如何勾連起批評對象的人生經歷,在學理化的關照下將其帶入文中;“傳”的手法直接影響著觀念的表達,它需要批評家錦心繡口,文彩精華。評傳雖多,但出色者少。以蕭紅為例,關于她的評傳不下七十種,但人們首先能想到的,或許還是葛浩文的《蕭紅評傳》,此外才是駱賓基的《蕭紅小傳》、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季紅真的《蕭蕭落紅》。至于其他版本,似乎很難給人留下什么記憶點。這告訴我們:評傳寫作是有難度的。
對于評傳,我贊賞的是《流放者歸來》式的文本,初學者能通過它理清時代脈絡,掌握知識重點,迅速進入文學語境;研究者能借助它展開嶄新的思考,重新發現問題,甚至延用它所提供的方式去對比思考別的問題。總之,它對不同層次的讀者都有所裨益。而由于詩歌/詩歌批評這一文體的特殊性使然,要寫好詩歌(詩人)評傳更是難上加難。“作為評傳,與傳記有別,對詩的剖析與透徹理解,從作品中抽象出詩特有的精神元素,高屋建瓴般地把握詩之總體,中外詩歌的對比中為詩人定位,由表及里,見微知著,需要批評家的慧眼,需要識見,需要廣博的眼界和雄厚的理論準備。”[②]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阿克瑟爾的城堡》、希尼(Seamus Heaney)《約翰•克萊爾的Prog》、燎原《昌耀評傳》、張光昕《昌耀論》都是值得一讀的詩歌類評傳。胡亮筆下的評傳,亦是“評”“傳”兼備,無一偏廢;他總能舉重若輕,以最簡單、最輕松的敘述,去探解最困難、最復雜的問題,迅速揭開某些晦澀作品的“謎底”——用這種方式,他回應了以上的西方評傳經典。以《“且去填詞”——讀〈紀弦回憶錄〉》為例,此文以紀弦生平為軸,圍繞這根主線,談及了新詩發展過程中的諸多問題,如新詩早期對音樂性與非音樂性的論辯、新詩中的古典與現代論戰、新詩分期問題等。“傳”娓娓道來,有學理、有觀點,有日神式的溫度;“評”的每次出場,火候正是時候,能切中要害,并自然而然地帶動“傳”的發展。例如,當胡亮對紀弦生平的梳理完成后,便評曰:“縱觀紀弦一生之作品,或可如此拈出其最著之特征:曰調侃,曰相對論,曰神學和科學。”[③]接下來,又以介紹詩歌《預立遺囑》(1992年)、《水火篇》(1999年)為話頭,講到了紀弦之死:紀弦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入太平洋;他喜滋滋地設想,千年之后,有美女在舊金山海灣垂釣,得一小魚烹食,得其靈性,亦成為杰出詩人……我們看到,以上評與述的銜接如水潺流,不留斧跡。按理說,評傳能寫到這般周正已算是很成功了,但對胡亮而言,評傳并不是他的目的,倒更像是他的閱讀的自然衍生物,是閱讀的整理;是手段,是通往詩學認知的載體。因此,這些評傳又有著溢出評傳的成分,它們既包含著評傳中不可或缺的思考結果,又像自然生長的綠植,呈示著思考的過程。而后者在文中的份額常常較前者多得多——胡亮擅于提出問題,并用評傳的方式去一探究竟。在大量的實踐中,他發現“一些文本的幽深與陡峭之處,無論怎樣細讀(Close Reading),都難以求得合乎邏輯、令人信服的闡釋。而傳記式批評一旦介入,這些看似蹊蹺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一切都有因由:千般玄妙都來自柴米油鹽的真實顆粒”[④]。
然而,詩歌本身就是一種玄妙之物,包含著無限的神秘性,誰要是聲稱自己對詩有百分百的解讀能力,那他要么是獨裁者,要么智商令人著急。胡亮顯然不愿充當這兩個角色中的任意一個,他寧愿在問題的迷宮里天馬燦爛地探尋,如果還是跨越不了問題的難度,那就干脆留下敞開的結尾。“這將是一個永恒的問題。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們的樂趣永遠來自于計算,而不再是答案。”[⑤]這樣一來,他的批評里既有結論,又有“反結論”,寧可對研究對象發問,也不輕易下結論。直到文章收尾時,他剪開的所有“文口”仍處于張開的狀態。這是一種對話式批評,內含極大的交流空間。詩無達詁,胡亮的闡釋告訴我們:比起“計算”的樂趣來說,答案并不重要;因為,我們想要的東西,其實已經在計算和對話的快樂中獲得了。
二、《琉璃脆》:當代新詩話
在《虛掩》里,胡亮點燃評傳的燭臺,照得這一臺詩歌龍門陣活色生香。然而,這只是他詩歌盛宴的一個開頭,那種時刻外溢的沖動宛如“批評力比多”,必定在某個時刻,推動他進行新的嘗試。《屠龍術》[⑥]就這樣誕生了。與其說《屠龍術》披著中國古代詩話外衣,倒不如說它是中西古今在微博時代相互碰撞產生出的思想火花。乍一看,《屠龍術》確有中國古代詩話的樣式,但它涵蓋的內容遠比古代詩話多,胡亮說過,“在文學的閱讀、寫作和批評方面,黃色時代(復古)早已式微,藍色時代(崇洋)尚未消頹,接下來,我愿意參與建設一個中西古今相會通的綠色時代”[⑦]。包裹著“綠色時代”野心的《屠龍術》,也記錄了胡亮在中西古今各個方面的閱讀痕跡,他能準確地提取出閱讀中接收到的關鍵詞,將它們整入自己的詩學體系,如“‘永矢弗告。’《詩經·衛風·考盤》如是說。此篇堪稱最早之元詩(metapoem),已然觸及語言有限性這個問題”[⑧]、“王國維教我三個詞組:‘句秀’‘骨秀’‘神秀’”[⑨]、“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教我一個詞組:‘亞文化群體’”[⑩]、“昌耀教我一個詞組:‘命運之書’”[11]。《屠龍術》不僅是一部閱讀之書,還是一部建立之書,它想要建立的是一種新的詩話批評模式,這種“當代新詩話”,不僅可以闡釋古典漢詩、漢語新詩,也可闡釋世界詩歌和廣泛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在《屠龍術》中,胡亮惜字如金,鍛造了許多箴言式的短句,談及了詩歌的重點問題,直指文學的“常量”,如“歧出之必要”[12]、“詞只是一個信封”[13]、“詩歌即挽留”[14]、“詩只是詩意的試金石”[15]。
截至2016年4月,《屠龍術》已經完成的部分被收入《琉璃脆》一書,后者是沈奇主編的《當代新詩話》叢書第二輯中的一本。詩話原是中國古代批評文體的一種,鐘嶸《詩品》已初見詩話文體自覺。及至宋代,詩話之風盛行,歐陽修《六一詩話》、嚴羽《滄浪詩話》、張戒《歲寒堂詩話》等皆出自這一時期。明清時期詩話亦不少,有楊慎《升庵詩話》、袁枚《隨園詩話》、趙翼《甌北詩話》、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等。但文學革命以后,詩話在新文學中的影響力逐漸式微,西方學術范式占領了漢語新詩批評的高地,漢語新詩既未從古代詩話中受益更多,也未建立起一套完備的現代詩話批評體系。而《當代新詩話》叢書的初衷,或許正是為了彌補這一不足,將新詩批評引向更靈活、更多元的軌道。它立足的背景是“當代”,想要突出的特征是“新”。所謂“當代”,必然包含了能透視當代文學問題的內在要求;所謂“新”,則須從古代詩話中生出裂變,無論是材料、視角還是方法,都要有革故鼎新的追求。《屠龍術》的言說看似散漫,語態時如琉璃古舊,實則牢牢抓住了“當代”與“新”這兩個要點,“步入古人之町畦,須記得才吃了蔬菜沙拉”[16],正因如此,它在汗漫繁綺中又有所聚焦。時至今日,《屠龍術》的寫作仍在進行中,這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本文對它進行整體的討論。就已完成的部分來看,這些個人化的言說已為新詩提供了某些方面的啟發,其體例使人聯想到諾瓦利斯(Novalis)的斷片,豐富、自由、跳躍著思想的火花。波德里亞(JeanBaudrillard)說過,“斷片式的文字其實就是民主的文字。每個斷片都享有一種同等的區別”[17];蔣藍亦認為,“斷片是對思想的深犁”、“最適合個人思想表達的文體,往往是斷片式的,而非體系性、制度性的高頭講章”[18]。誰都無法預測斷片與詩話的結合還會碰撞出什么東西,也無法預測《屠龍術》將以怎樣的面貌收尾,但可以肯定的是,胡亮還會把這部當代新詩話繼續寫下去。當然,這個不斷“叛離”文體規矩的人,其野心還不止于此,他寫著寫著,竟又延長了斷片的分身,《窺豹錄》就這樣產生了。
三、《窺豹錄》:窈窕札記與當代新詩史
在《窺豹錄》中,胡亮又和我們玩起了文體的“花招”,他用九十九篇小短文寫了九十九位當代詩人,每一篇短文都只有一段,看似窈窕,如同被延長了的斷片的分身。粗心的讀者可能會被這種表象蒙蔽,將《窺豹錄》僅僅視為一本詩學札記。
從樣貌上來看,《窺豹錄》確實長著一副札記的面孔,可它與札記有著本質的不同,至少還有兩個隱性身份。札記往往是即興的、零散的、不成體系、缺乏結構意識。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反對闡釋》便是一本關于當代文藝的札記,其中的一些篇章也直接以“札記”命名,如《關于小說和電影的一則札記》《關于“坎普”的札記》。《反對闡釋》中提出了反對闡釋、新感受力的新概念,包含著很多閃光的思想片斷,但就整本書來看,這些閃光點并沒有以緊密的形式結合起來,獲得理論上的嚴密支持。毫無疑問,桑特格采用的是漫視的方法。《窺豹錄》呢,似在寫札記,實則借札記之骨相之性情來寫一部當代新詩史,它的第一個隱性身份正是學術大叔。當代詩人多如牛毛,在詩壇范圍內有名有姓者也不計其數,書中的九十九位詩人,卻是胡亮反復精挑細選后留下來的。他把這些詩人按出生年代編排起來,在討論他們的同時,也剝開當代漢語新詩的種種問題。所以,《窺豹錄》不只是一本有時間意識的當代新詩史,還是一部有問題意識的新詩本體研究。胡亮說,為寫作《窺豹錄》,他讀了不下一千本詩集,入選的九十九位詩人,他幾乎都讀過了其全部詩作。有時還要“反向閱讀”——他的閱讀不只是為了“選”,還為了“不選”。例如,他曾花一周時間閱讀一位老先生的所有詩作,最后還是決定棄之不選。這份嚴謹的態度,才是學術研究的標配。對九十九位詩人的選擇,不是隨心任性就能搞定的,它就是一種文學史的整理、篩查和辨認工作,首先必須有學術的辨識力和挖掘力,其次才是批評的才情。學者的辨識力和挖掘力之于詩人,約等于攝影家之于模特,辛迪·克勞馥(Cindy Crawford)、華莉絲·迪里(Waris Dirie)、呂燕都有被攝影師發掘的經歷。胡亮也像一位經驗豐富的攝影家,能發現模特最有特質的一面,哪怕這一面在別人那里常常是被忽略了。在拍攝中,他所使用的鏡頭也是獨一的,只聽從于他視角的調遣,不受外在語境干擾。
在嚴謹的結構之外,《窺豹錄》還充滿了別樣的洞察。關于這九十九位詩人,胡亮并不想接老生常談的班,他要撕下這些詩人的標簽,重新凝視未經符號洗禮的他們。例如,在談梁小斌時,胡亮先介紹說“半純潔少年梁小斌,高燒住院,遭遇了不純潔和純潔的爭奪。病友楊叔叔,因為給他講夢遺或手淫,挨了病友陶伯伯的批判”[19],在這里,楊叔叔象征著不純潔,陶伯伯象征著純潔,二者對半純潔少年梁小斌展開了爭奪和拉扯。接下來,他分析梁小斌的名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和《雪白的墻》,是“證詞般的寫作,代表性的寫作,陶伯伯和楊叔叔握手言和的寫作”[20]。談張執浩時,他是花了大量筆墨說張執浩的植物之癖,最后指出“寫詩就是挽留小丘,并把小丘變成大山”[21]。談到余怒時,他的目光最終落到詩歌地理學上,“除了余怒,還有海子和陳先發:有這三位詩人,安慶乃不得不成為當代詩的重鎮”[22]。更為獨特的是,胡亮用別樣的洞察取代了對研究對象的直接的價值判斷,打破了人們的閱讀期待。當人們在閱讀批評,尤其是《窺豹錄》這種具有明顯的選擇性的批評時,潛意識里最想得到的答案莫過于是對好與壞的判斷,他們急切地想知道批評家的價值判斷是否與自己的判斷相符。如果相符,他們就會有海內存知己之感,接下來會讀得很愉快;如果不相符,一種隱蔽的失落感就會以更隱蔽的方式阻礙他們傾聽批評家的意見,與批評家一道,對研究對象進行更深入的挖掘和理解。在這一點上,《窺豹錄》正好在叛逆的批評之路上“化險為夷”,不管是否出于對文學史寫作傳統/束縛的有意反叛,總之,它已規避了直接的價值判斷,留下了敞開式的結尾;在打破閱讀期待的同時,給讀者制造些許的不適,再重新調教他們的閱讀口味,帶領他們探索全新的閱讀快感。
綜上所述,《窺豹錄》的第二個隱性身份是探險家,胡亮要探的是定論之險、譜系之險、文學史之險。他要擺脫新詩史寫作中影響的焦慮,鑄成一部個人化的當代新詩史。前文已提到,《窺豹錄》還有一個學術大叔的隱性身份,它并不缺時間意識和問題意識,但胡亮沒有選擇以時間或問題為大綱,而是以人為綱。通過對九十九位詩人的謹慎選擇和性感論述,他刷新了新詩讀者的審美體驗。整部《窺豹錄》開闔有度:環環相扣的,是緊密地銜接在一起的當代新詩史;不斷敞開的,又是文學史視野下的精彩批評——當具體的批評落實到文學史的架構里時,便也具備了一般的文本細讀難以企及的厚度。
四、形式革命:新娘式文體
綜觀《虛掩》《琉璃脆》和《窺豹錄》,胡亮的批評不僅內秀,還非常養眼,它們漂亮、豐富、生動、耐讀,有很強的文體自覺性和文體革新力。首先,他很注重批評中理性成分與感性成分的配比。他注意到“感性批評乃是古來的傳統。及至西學東漸,理性批評卻占了上風成為主流……試看今日批評界,千人一面,皆學者之文也”[23]。其實,一篇成功的批評固然要有理性的加持,但也須有感性為底子;沒有感性而談批評,就像孩童談論愛情或生育。可惜的是,今人常常恥談感性,似乎感性會令批評蒙羞,會加添后者的不可靠性;殊不知,感性正是詩歌的維他命,缺乏感性的詩歌只能是語言的分行。而胡亮用他的批評恢復了感性的尊嚴。在批評中,他大方地運用感性,借感性之調度深化對詩歌的認識。當然,他懂得如何調節感性的河流、何時啟動理性的閘門,讓批評如同大壩之水,有放有收,經多方匯集終成大流。在具體的操作上,他將蜀語和批評語言巧妙結合,賦予批評方言特征,激活批評的彈性和洪荒,如“他們嘟囔著:‘老子不干了’”[24]、“我們必須要曉得”[25]、“并藉此轉動了鬼火冒的字、詞、句”[26]、“這是青春的想象力、亂劈柴的想象力”[27]。再如,他擅長將四字成語攔腰截斷,只取一半,如同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筆下分成兩半的子爵,充分發揚一半詞語的品格,如“孤注一擲”他只用“孤注”,“孔武有力”他只用“孔武”,“正襟危坐”他只用“危坐”[28]。至于批評的語氣,他也拿捏得繪聲繪色,如果讀者通四川話,能用四川方言默讀,更是能感受到文中的輕重緩急、沉思高昂與文之悅,隨著文字的節奏一起呼吸。胡亮深知上乘的批評是即便剝離了批評的成分,其余的成分也能獨立存在,色韻兼修,骨皮皆美,不致坍散。這樣的批評,一定是疊合了寫作學特征的批評,既是批評,也是批評之外的寫作。它是精神性的,也是身體性的,形象得能使人看清上面的指紋,這是一種有星空高度又不失人間煙火味的性感詩學;它并不排斥“毛茸茸的思想,狐臭的思想,多肉多汁的思想。或魚腥味的理性”[29],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它為我們奉上了難得一見的鮮活。
筆至此處,我已可斷定:一種擁有個人專利權的、極具辨識度的新文體,正在胡亮筆下形成,或者說已經形成。在胡亮詩學研討會(2018年,四川遂寧)上,有人認為,胡亮的這些文體或可引領批評新風尚,制造某種時尚。初聞此言,我亦覺有理,然而再一細思,卻深感其獨特有余,“時尚力”則不足。為何?這些文本猶如盛裝的新嫁娘,“別求身段和聲線,已經形成了亦中亦西亦今亦古的獨特話語風格”[30]。它帶給我們的驚艷與贊嘆,它所充溢的純潔的撩撥力,必定凝聚于婚前的時刻;而我們對新娘的想象,也必然暗含著某種時間的儀式感——所有的新娘都是一次性的,一旦出嫁了,新娘的身份便不復存在;所以,對新娘的所有模仿只能是贗品。而所謂“時尚”,必定有著強大的復制力,能帶動廣大的基數互相復制跟風,這與胡亮批評的不可復制性正好相齟齬。
是的,胡亮的批評從一開始就拒絕了被模仿,不管是前文談到的結構、語言,還是現在談到的“純潔的撩撥力”,都像是只配給一位新郎的新娘;一旦失去了這種一對一的原則,婚姻也就宣告失效。別人當然可以仿照胡亮的路數,寫出《鎖門》《鉆石硬》《窺貓錄》……但這些從婆姨轉世的模仿秀一誕生就將被蓋上贗品的鋼印,因為自從敲下第一個字起,它們已失去了新娘的意義。甚至胡亮本人要繼續寫《虛掩2》《琉璃脆2》或《窺豹錄2》,也會遭遇新娘身份的困惑。還好,作為主婚人,他還來得及重新設計出嫁的時間,延長新娘待字閨中的時間,以便進行更多的準備。
據我猜測,除了延長和填補的工作外,胡亮不會在既有的成果上停留下去;當文體成為他手中的魔方,他還會開創新的批評文體,辟用新的寫法。敬文東認為,“胡亮是當下拯救詩學批評于低谷甚或絕境的少數人物中的一個”[31],我深以為然。新詩批評走到今天,正在一個看似熱鬧實則低效的低谷里打轉:批評之于詩歌,正在大面積地失去(或已經失去)有效的指導力和引領力,詩歌自身的發展、裂變與更新,更多地是依靠其本能而不是依靠批評的帶領;批評之于批評,也在相互復制中喪失了活力,它們面目模糊而整一,彼此之間缺乏對話的能力,更不用提相互促進的可能。在這樣的困境下,胡亮的出現就尤顯可貴,他不僅保有“批評力比多”,保有極大的耐心與韌勁,還有銳利的洞見和灼灼的才華,而這些因素,都是當代新詩批評中所稀缺的。當代新詩需要這樣的批評,需要對沉寂的激活和對灰塵的賦形,需要重新建立一種具有對話力、指導力,并且不失趣味與活潑的批評范式。
最后我還要說,胡亮生于七十年代,和我一樣是新千年前后的互聯網受益者,在網絡時代,我們身處同樣的話語環境,接受同樣的資源教益,故可算作同時代人,然而他的批評已遠遠地走到了我的前面。作為讀者,我從這幾本書里獲益匪淺;胡亮是我的榜樣,我為自己身旁能有這樣的同時代批評家感到驕傲。
作者簡介
楊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學博士,北京大學藝術學博士后。《端午》詩刊副主編。著有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散文集《華服》。在《南方周末》《漢詩》等開設批評專欄,重點研究新詩、新詩與當代藝術的聯動。
注釋:
[①]胡亮:《虛掩》,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本文有關《虛掩》的摘引均出自這一版本。
[②]韓作榮:《謙卑而清澈的光亮中現身》,燎原:《昌耀評傳》,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序言,第5頁。
[③]胡亮:《虛掩》,第98頁。
[④]胡亮:《虛掩》,第149頁。
[⑤]胡亮:《虛掩》,第50頁。
[⑥]本文談及的《屠龍術》,出自胡亮:《琉璃脆》,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卷上;摘引均出自這一版本。
[⑦]胡亮:《虛掩》,第10頁。
[⑧]-[16]胡亮:《琉璃脆》
[17]波德里亞:《斷片集:冷記憶3》,張新木、陳旻樂、李露露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3頁。[18]蔣藍:《一個隨筆主義者的世界觀》,《天涯》,2010年第1期。
[19]——[29]胡亮:《窺豹錄》,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95頁。本文有關《窺豹錄》的摘引均出自這一版本。[30]吉狄馬加:《窺豹錄》推薦語。[31]敬文東:《窺豹錄》推薦語。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微信公眾號)
作者:楊碧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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