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塵世敘述的寫作者
——讀王芳《一個人的長安》
作者:景平
——讀王芳《一個人的長安》
作者:景平
“我與長安,隔著一條黃河。”——這話太狂妄了吧?你與長安是只隔著一條黃河嗎?渭河呢?灞河呢?涇河呢?汾河呢?丹河呢?沁河呢?你家鄉那條潞水呢?怎么就只隔著一條黃河?
“悄悄地對李白說,我也喜歡。”——好大的口氣!即使是悄悄,即使不論大聲或者悄悄,李白是你這樣親密說話的人嗎?諾大一個唐朝,浩蕩一部歷史,是在你城里鄉里村里說悄悄話的地方嗎?
就這么張狂?藐視千山萬水,藐視千代百朝,藐視時間空間,凌駕于長安,坐于李白旁側,隔山隔水隔空隔代,跨越千年百年千山萬水,把自己君臨在了長安——寫“一個人的長安”。然后,悄悄地對李白說,我也喜歡。
是的,一個人的長安。既然是一個人的長安,那么,把這河那河都寫上,把與長安之間的渭河涇河灞河渭河汾河丹河沁河潞水都寫上,把隔著的千山萬水都寫上,那還叫文章嗎?那樣的文章還有這樣的氣勢嗎?
對了,氣勢,就是氣勢,敘述的氣勢,文章的氣勢。大氣,霸氣,王氣。要的就是這個!在這個文章里,我就是女王,我就是女皇,我就要這“一個人的長安”!所以,也只能是——我和長安,隔著一條黃河!
一個人,在長安遇見周朝遇見秦朝遇見漢朝遇見唐朝遇見所有的歷史過往,遇見李白遇見杜甫遇見玄宗遇見則天遇見所有風云際會的歷史人物,那么,“悄悄地李白說,我也喜歡”,女皇一樣,有什么不可以嗎?
在讀過這個微信文章后,我把他轉推在了微信朋友圈上,朋友看了,說:“好大的題目啊!”
是的,一如她讀過的夏堅勇所說:“一個人,一支筆,調動千軍萬馬,想象之中有種帝王感。”
她說“水滴成溪,溪流成河,河聚成江,江匯入海,大江大河澎湃成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氣勢。這氣勢,一般事物已經不能承載,于是江河左奔右突,奔騰成曲曲折折的模樣。”
她由陽光投在流水上的一個自己的影子而觸發了“曲水流觴”,又由“曲水流觴”而引發百萬大江千萬歷史億萬世界,洋洋灑灑兩萬字一瀉千里猶有未盡。這不就是那種氣勢嗎?
一種跨越亙古的思維和跨越江山的思維,把一個人的內心外化成為一種歷史與山河一樣的蓬勃氣勢。
她還說:“在我眼里,阿拉善,你不是一處地域,而是一個男人,賀蘭山是你的臂膀,騰格里是你的身軀。你接受了幾億年沙塵的磨礪,雄偉地躺在了這里。我不知道這幾億年中,我又曾多少次輪回,多少次義無反顧地走向你。”
“我將在這里死去,然后與山河同眠,與歲月同在。阿拉善,這是真的。我見到你,便把一魂一魄都擱在了這里。頭枕著賀蘭山,依偎著騰格里,一寸一寸地停止呼吸,直到軀體被沙塵一層又一層地覆蓋,化成阿拉善的空氣。”
就是騰格里的一粒沙,或者,阿拉善的一縷空氣。這就相當于,我是昆侖山上一棵草、興安嶺上一棵松、太平洋上一粒水、地球之上一卵石、宇宙之間一個人。極小,渺小,然而,宏大,極大。形態上的渺小,氣勢上的宏大。
這感覺就是:我就是國君,我就是帝王,我就是歷史,我就是地域,我就是時間,我就是空間。
那是一個俯視萬物的視角,一個俯視歷史的視角,也是一個俯視地理的視角和俯視時間的視角。
當然,她運用了比喻象征擬人擬物通感等等所有寄托思維力想象力的修辭,但是,形式上,所有的修辭都是她的外殼,本質上,她呈現的是一種思維、精神、思想、文化內核的外化,一種內在力量的外化。內力輻射于外從而形成氣勢。
她的富有氣勢的表述,富有氣勢的敘述,富有氣勢的文章,是高于塵世語境的表述,站在思維高地的敘述,立于精神原鄉的文章。這種內在氣質外化而成為了氣勢,表現在她的為人處世也許是一種外在的渾然合群,但是她的為學作文卻具有一種實質的卓爾不群。是渾然合群而又卓爾不群。
好像陳為人先生說過,小妖終成靈仙。但小妖是怎樣成仙的?似乎根源于仙的文化基因。這個從小立于愛戲父親肩頭看戲的小孩,這個越過眾人頭頂迷之于戲劇的小妖,長大之后是成了仙,雖然形象依然不大,不過,也許由此奠定了她源于塵世而又高于塵世的獨特文化視角和獨特文化審美。
應該說,立于父親肩頭看戲迷戲的孩子不止她一個,但只有她日后成為了跨越時空觀看歷史大劇的作家。她不僅是觀看,而且把自己也放在時空歷史的大劇之中,成為劇中人,成為了蘊釀故事、營造大劇、演繹情節、噴薄氣勢的戲劇人。她創造了一種無論寫微無論寫巨都籠罩于氣勢氛圍的敘述。
這樣的一種筆觸,突破慣常思維與俗世審美,飛躍千載,縱橫萬里,覆蓋長空,匍匐大地,與古人唱和,與山河共語,遙想九萬里之往世,浮現億萬斯年演變,一切與我同在,一切與我的千百次輪回同在,即使我不在了,也與我的來世同在。這是怎樣一種思維、怎樣一種審美,怎樣一種磅礴氣勢!
這樣的氣勢,見之于其《一個人的長安》《那一望無際的阿拉善》《給阿拉善的情書》《在這里找到皈依》《青苔上的贛州》《潞水湯湯》。
就這么狂妄嗎?就這么狂妄!但我要說的是,你不可狂妄一時,你要狂妄一世;既然你有多少次的輪回與轉世,那么,你就要狂妄一世,甚至多世!
不僅僅要站在觀照世界物景的高度和深度狂妄一世,而且,要站在觀照人心靈魂的高度和深度狂妄一世,站在觀照人性幽明的高度和深度狂妄多世!
2019年6月30日夜于北京
作者簡介:
景平,本名李景平,中國環境報社高級編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山西省委聯系高級專家。著有《綠歌》《20世紀的綠色發言》《與黑色交鋒》《報人論報》《山西之變》。主編《綠風》《生態汾河》《山西綠色散文選》《走進一條河流》。曾獲地球獎、中國新聞獎、中國環境文學獎、中國環境新聞獎、山西新聞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
附:原文
一個人的長安
王芳/文
一個人的長安
王芳/文
我與長安,隔著一條黃河。
黃河滄浪,每個長安羈旅,我都有一種飲馬黃河、枕戈揮師的錯覺,錯覺便錯覺吧,我從未試圖涂寫或更正,我就是從兵荒馬亂的晉陽城出發,去營筑我的江山我的國。
長安城挑剔,只容得下我一個人的風花雪月,于是我總是風含情水含笑,尋找到黃河的支流,那個叫做渭水的與黃帝有關的河流,然后一舟輕渡,在大明宮的麟德殿里自我深思。
尋得到渭河,便能看得見長安的千里長河錦江山。
尋找的過程,就是在八百里秦川放牧飲馬的流徒,塵土飛揚,秦腔嘹亮,山河如此壯麗。
最先遇到的肯定是周人。他們在周原上刀耕火種,關中的土地變成良田,滋養出他們的膘肥體壯,只是可惜,總有一些游牧為生的種族覺得彎腰耕地的人那么刺眼,破壞耕種人的安逸,這種游戲讓游牧人種樂此不疲,于是,周人在飽暖之后,為了捍衛自己的飽暖,又要殺伐征戰,這樣的不得已,反倒練出了血性與膽魄,武力都是從自衛開始的。縱馬渭河之畔,這個黃帝的后裔族群有了問鼎中原的野心,揮戈東進,“牧野之戰”刀光血影地不可避免地開戰了,血流漂杵啊,紂王自焚,商王朝在神鬼的祭祀與崇拜中,讓位于一個創造“禮樂”的王朝。
而這主宰歷史幾百年的王朝,是從渭河開始的,還能看得見姜子牙在這里直鉤垂釣,周文王軒輦扈從華蓋如云求賢而來,這一幕,竟然超越了周王朝的八百年統治,以戲曲的形式輝爍古今。
總是要離去的,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周王朝也是,但周王朝在沒落的風聲中,裹挾著秦的崛起之音,是那樣的磅礴,世人竟然都未察覺。
就在這關中之地,就在這八水繞長安的清澈明艷中,秦人息刀兵、養精神,渡過他們的春秋,待得商鞅爆得大名時,秦國已經長大變異成可以碾壓天下的鐵騎雄兵,勢不可擋,在秦人的南征北戰中,齊、楚、魏、韓、趙、燕,紛紛瓦解,以血的代價換來的是六國的幻滅,以至于今日立在秦始皇陵墓前,依然聽得見贏政那不可一世的笑聲: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我的戰車,我的兵俑,永遠天下第一,不論我活著,還是死去。是的,天下無敵的大秦,開始修筑萬里長城的大秦,不可一世的大秦,那是戰爭的神話。李白有多喜歡這樣的虎視啊,悄悄地對李白說,我也喜歡。
秦去了,布衣劉邦帶著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勝利喜悅唱著大風歌而來,云飛揚兮起長安,威加海內兮守四方,長安城真的有了長安的模樣,當我走到漢武帝陵的時候,看得到劉徹墓前的封土堆,想得見當年的百代雄心,劉徹從來就不是金屋藏嬌的男人,而是一個睥睨天下的帝王,這雄心便化作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雕。想起,我曾立于賀蘭山下,暢想著這個封狼居胥的孩子,一騎飛縱千里,深入大漠孤地,終結了漢與匈奴的戰爭,這是大漢朝最后的華章。
而我的大長安,即使是這樣的星漢燦爛,也未達到自己的巔峰,一直到唐朝的來臨。
我是有理由自豪的,當年,李淵是從晉陽城起兵的,一路輾轉向西向南勢如破竹,進占長安,隋朝江山易主,隋煬帝客死他鄉。大長安終于成了大長安了,建起大明宮,飲馬西域,放眼世界,這時的關中之地,肥碩得連西方的羅馬都不可比擬,這肥碩養就了唐朝的體格,也成了風靡一時的審美品格。
周秦漢唐,這是何等的絕世氣魄,任你再有百世,又怎堪與這絕代風華相抗衡?
長安城里的風,吹來的是我們拎不動的歷史瑰麗,長安城里的燈,輝映的是一片月下的搗衣聲。萬國衣冠拜冕旒,我已無法真正經歷,但不影響我的神思慊慊,有一條冥想之路,可以助我一次次地回溯。
總有什么是不朽的,不然我何以回溯?那刻在石上的、寫在絹帛上的、藏在紙頁間的詩文給了我暢想的途徑。
“長相思,在長安,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李白讓我們在千百代之后捉月而待,心心念念都擱在了長安,有多少人不對那個朝代、那個詩人生起相思之心呢?那個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李白,那個透明如玉、純真如孩童的詩人,一生都沒能掙脫長安的羈絆。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杜甫的長安總是悲涼的,朱門酒肉,安史戰亂,不堪回首,也因此,萬古江河鳥飛回,杜子美留給我們的是半部盛唐屈沉史,“他真的能夠在精神上給我們一種支撐,伴隨著我們對抗時間、命運、身體的種種不幸,讓我們始終保持著對自己、對世界、對他人有那樣一份愛和一份承擔”(李敬澤語)。
杜牧望長安,“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王翰在邊塞忍不住思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高中及第,只是喜形于色而已,長安怎么可能一日看盡?即使送別,也得去灞橋折一枝長柳……
長安就在燦若星河的詩人筆下高聳,是這樣的燈紅酒綠,也是這樣的金戈鐵馬。
甚至那一句“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也帶著婉約的氣息,搖曳在曲江池畔,以至于我今日尋來時,竟吶吶不成言,只想起這一句盛滿了悲涼的詩句。
曲江池,芙蓉園,近在咫尺,我在秦皇陵前買到的一只粉紅玉鐲在太陽下發出熒熒的光,這是芙蓉園啊,這是唐玄宗送給玉環的藍田玉,“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煙,是歷史之霧,這芙蓉園也是。山花、曲江、楊柳、芙蓉,不過是一個男人心生情動時送給一個女人的禮物,連江山都可賜予,何況這一堆假山假河,可山河難阻情愛的消逝,終究是“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站在驪山下的溫泉旁,“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都是白居易的悲涼心作,也都隨著白居易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只能在這里把手伸入溫泉去,去觸摸一個女人的悲嘆:我從始至終,不過想要幾夕歡愛,何以我卻得背負自縊馬嵬坡的結局?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無貌無才,在宮中寂寂地死去。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媚娘也在長安生活過,貌美如花過,心狠手辣過,可站在乾陵時,還是不得不感嘆,從生時來到死時去,不過是封土一堆。乾陵的神道這樣長,翁仲石馬石人威武依舊,可那個站在歷史頂端的女人再不可能回歸了。她累了,與嬪妃斗,與臣子斗,與兒子斗,與丈夫斗,與命運斗,與世道人心斗,斗了一生,爭了一世,不過是武周朝幾年光陰。她睡了,睡的安穩長寧,以至于過了千年,她都不肯轉世。一條百褶裙,她在天地的另一面,撫摸著那些褶皺,她安享她的情愛時光。當我們按圖索驥尋來時,卻只能看到一塊大大的無字碑,倔強挺立:我,武媚娘,不用任何人評說。這才是千古一帝啊,這才是壓了須眉男子幾英尺的絕世氣度。史上只有這一人,世上只有這一個。神道兩邊開滿了花,乾陵至今嚴絲合縫無人偷盜,她有多驕傲啊。我站在這山一般的陵墓前,笑出聲來,“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與君絕”,一衾合歡,她和李治魂歸于愛情,石榴裙更艷了,我們也看不到了。
我的長安,我卻不敢踩踏,生怕一動足,就踩著了哪一個漢唐的魂靈,他們在這里柴門犬吠,落日無限好,在黃昏體會離合悲歡,也上馬征戰,將軍百戰死,至今幾人回。他們共同摶下一個民族“漢”,至今屹立在世界之林,他們演繹出一個盛世“唐”,至今光耀歷史長河。
走著走著,我遇到唐僧,眾多妖精都想吃掉的唐僧,不是西游記,只是一個手提錫杖、目向遠方、站在大雁塔廣場上的玄奘,他取經歸來,建起大雁塔也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塔鈴叮當叮當響起的同時,西行的駝鈴也會響起,一處一處去披荊斬棘,踏平坎坷成大道,那些征途中的沙塵、流變、災難,不過是來助他成佛的魔。走過伊爛缽伐多國、薩羅國、安達羅國、馱那羯碟迦國、達羅毗荼國、狼揭羅國、缽伐多國,坐在菩提樹下時,山河袈裟放出萬道佛光,一念成佛,佛意綿綿。之所以至今他還站在這里,是他必須回歸他的長安,這里的愚昧情狀,需要佛光來普照,經書譯完,他的使命便完成了,他離開的那天,長安城嗚咽,可我分明看得到他還在弘法,只是凡夫不可解罷了。
那夜,我獨自坐在長安的城頭,華燈初上,那是塵世的燭火。我終于在終結長安這個名稱的大明朝的城墻上,等來了一片月。那瓊輝般的皎潔,讓人的心也清明起來。這月,一點點升上中天。這一片月,是唐朝的月,也是周朝的月。一月輝耀五千年,多少燦爛文明或是腌臜勾當,都未逃得過月亮的雙眼,只是月不言也不語。在這清輝般的夜里,舉杯邀明月,便有許多人影影綽綽地走出來,他們是周朝的文臣,捧了滿卷禮樂之竹簡,他們是秦朝的武將,身挎汗血寶馬,肩背弓弩,他們隨時可以出發。他們中有漢朝的張騫,正要持旌節出使大月氏,鑿空西域,他有他的偉業。他們中有隋朝的百姓,正在趕往修筑大運河的路途。他們是唐朝的西域舞者和商旅,馬不停蹄地趕往長安。他們歷經百年,終于聚齊了,他們在長安城里大聲喧嘩。我與他們素不相識,卻又熟悉如故人,我們不需交談,看蕓蕓眾生彈冠相慶,長安的夜,比白日多了幾番熱鬧。
這是我一個人的狂歡,也必將是我一個人的闌珊。
長安繁華如昨,渭河流淌如昨,關城巍峨如昨,八百里秦川依舊秦腔嘹亮,而我卻得在這樣繁華又寂寥的相遇之后分離,孑然而來,又孑然而去,沒有人可以做我的護心鏡,也沒有人愿做我的解語花,每個人來世上都買的是單程票。
此刻江山如固,我只占領片刻,所幸我把兒子放在了這里,以期我在“長相思,摧心肝”之時,可以再次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