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早期充當(dāng)神物(“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元代以后逐漸下替為賤貨的烏龜命運相仿，至晚從唐代開始，作為曾經(jīng)的神鳥(“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烏鴉變成了中國人心目中的不祥之物：它的叫聲驚悚，周身的黑色令人不快，喜食腐肉的習(xí)性更是令人反胃……但在石新民的長篇小說《今夜無鳥入睡》中，虛構(gòu)出來的南華市的烏鴉卻奇跡般(或稱荒誕般)地成了拉動當(dāng)?shù)谿DP上漲的重要元素：烏鴉被制成燒雞一樣的真空袋裝產(chǎn)品暢銷全國，從烏鴉身體中提取出來的精華部分被制成神鴉補腦精，而等著吃鴉肉火鍋的人，在餐館外排著長隊耐心等候……一時間，烏鴉似乎重新回到了讓它志得意滿的神鳥時代。

不過，在《今夜無鳥入睡》中，被擬人化的烏鴉知道，這種貌似被抬高身價的情形僅僅意味著鴉族以致整個動物界的滅絕。但動物們并不打算被動接受現(xiàn)實，除了利用能飛行的翅膀從高空俯沖，以利喙對行人搞突然襲擊和定點清除外，鴉族中的諸葛亮、足智多謀的老鴉黑額爾還貢獻(xiàn)了一條妙計：“咱們動物與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于：人比我們動物怕死。要讓他們長記性，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威脅他們的生命……最近咱們?yōu)貘f中，又開始流行起‘順?biāo)啦?rsquo;來……咱們?yōu)槭裁床慌赡切┑貌〉男值埽w到人的地盤上，讓人捉去吃了，傳染這病呢？”看起來，并不是只有日本的“神風(fēng)敢死隊”敢用自殺性的攻擊方式保家衛(wèi)國，烏鴉中也不乏“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勇敢分子。當(dāng)鴉族將妙計付諸行動時，“人們的麻煩來了”。

出于對“口戕口”的深刻恐懼，中國有著自動閉嘴和禁語的深厚傳統(tǒng)。萬般無奈之下，我們聰慧的祖先只好將嘴巴的吞食功能發(fā)揮到極致，吃由此成了中國的舌頭集團軍最為重大的主題。我們?yōu)榇税l(fā)明了太多古怪的食譜，我們?yōu)槭匙V捕殺了太多古怪的動物。似乎地球上所有能跑、能爬、能飛、能蠕動的，都是嘴巴、腸胃的犧牲和殉葬品。上帝耶和華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圣經(jīng) 創(chuàng)世紀(jì)》1：26)在縱橫交錯的神學(xué)語境之內(nèi)，“管理”肯定不是殘殺，更不可能等于殘殺。在《今夜無鳥入睡》中，有對廚師們?yōu)槭晨同F(xiàn)場宰殺眼鏡蛇、猴子、雄雞等的細(xì)致描寫，有對廚師從活驢后腿“割取一刀肉”的語言編織，令人驚心動魄，也令人倍感慚愧。

就在這種宴席狂歡中，黑額爾的妙計顯靈了：一種被暫時命名為HV的超強傳染性病毒襲擊了南華市，很多人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很多人死去，更多的人生活在病毒帶來的恐慌中。小說家石新民在敘事時并沒有透露出佛家因果報應(yīng)的說教，但讀者讀到這里時一定會在心中升騰起對因果報應(yīng)的恐懼或敬畏。證嚴(yán)法師說得好：“如果沒有是非，那就一定會有報應(yīng)。”對大自然的殘忍，終于讓南華市引火燒身，對GDP的瘋狂追逐，令南華市限于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

小說中有兩個象征性人物。一個是劉老虎，他“既是一個公務(wù)員，身居處級，手握權(quán)力，但是他又不像一般的公務(wù)員那么繁忙”，而且“經(jīng)常有些企業(yè)和單位會求到他的門下”。他比其他人更有機會吃下更多稀奇古怪的動物，但也因此中了黑額爾的妙計，成為感染HV的毒王。老虎從防護(hù)嚴(yán)密的隔離病房逃出，在風(fēng)景秀麗的“土司家宴”最后品嘗了一次熊掌、眼鏡蛇之后逃往深山，卻被追趕而至的數(shù)千只烏鴉擊斃，肉身被群鴉啄盡，只剩下白晃晃的骨架；最后，就連他的骨架也未能幸免，被豹子和野豬聯(lián)手合作，拱進(jìn)了深坑。石新民在此有很會心的描寫：“這些家伙將毒王丟入了深坑，原來是在打掃戰(zhàn)場……森林復(fù)歸干凈。”“干凈”一詞在這里顯得意味深長。

另一個有著象征意義的人物是個捕鳥高手。此人如果看中了某種鳥，這種鳥就有可能被他捕捉干凈，所以道上的人給了他一個外號：張絕戶。張絕戶接了南方一個需要88只野生烏鴉和36只野生天鵝的訂單，他只身前往深山，先被群鴉襲擊，后被老虎吃掉……行文至此，石新民沒有替人，而是替那只打了個飽嗝的老虎進(jìn)獻(xiàn)溢美之詞：“老虎舔舔嘴，幸福地睡著了。夢中它看到了成群的野豬、山羊、獐子、鹿子和兔子……”

顯然，《今夜無鳥入睡》是一部反人類的長篇小說。石新民在幽默、輕松的行文中，像一個心機茂盛的陰謀家，不斷在人和動物之間挑撥離間，讓他們互相敵視、仇恨、怨懟、斗爭、殺伐，最后以動物的勝利、烏鴉微弱的凱旋、人的虛妄警醒而告終——因為人是最容易第二次跌倒在同一個地方的物種。但這不能責(zé)怪石新民，人和動物之間的所有怨恨都來自人這一邊：人為了口福之樂藐視動物的權(quán)力，為了對感官刺激的追逐漠視食物鏈所詔示出的不容違背的天則。

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人對動物幾乎從來就有絕對的權(quán)力，《白鯨》《老人與海》謳歌了人對動物和大自然的征服，打虎英雄武松在中國家喻戶曉、備受稱頌，只有少數(shù)不存在的動物得到了善待，比如麒麟和鳳凰。但我們偉大的圖騰——龍——卻不在此列。廣東名菜“龍虎斗”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假如龍真的存在，將會獲取何種待遇。站在動物的立場，成為動物的代言人，替不會說話的動物向人類提出抗議是環(huán)保主義興起后的文學(xué)新動向，石新民是這個文學(xué)新動向的自覺承擔(dān)者。

《今夜無鳥入睡》給我們的啟示是：當(dāng)褲子失去皮帶，才懂得什么叫做依賴；只有保護(hù)了我們身外的東西，我們才能獲得應(yīng)該獲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