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肉身化的靈魂書寫
——何曉坤詩歌讀札
作者:王士強
何曉坤的詩歌創作最近幾年才受到較為廣泛的關注。這當然是厚積薄發的結果,生于1960年代的他是在經歷了漫長的寫作黑暗期,經歷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轉千回之后,才有了如此富有沖擊力和可持續性的勃發。
《寫詩何為》大概可以代表近年來何曉坤關于詩歌(及人生)的態度和理解。詩歌如此展開對于理想的人生狀態的關切:“照顧一個患者需要多少的耐心/這個話題稍顯沉重。在時光門外/我們并沒有學會,將日子分類儲存/沒有學會,在那朵浮云的深處/稍停片刻,讓肉身靜靜聽靈魂歌唱//誰在幻想,高處的掌聲和花朵/誰在忽視,低處的骨頭發出的聲響/生死被隔開了。需要一抹暮色/把漸行漸遠的影子,從天邊拽回/還給大地和塵土”。其中有頗多耐人尋味之處,比如在“浮云的深處”,“讓肉身靜靜聽靈魂歌唱”便是極為動人的一個意象,精短但卻包含了巨量的內容,浮云、肉身、靈魂構成了富有張力的三角關系,由此,人生的“大戲”不動聲色而又驚心動魄地展開。再如其中“需要一抹暮色”以把“漸行漸遠的影子”還給“大地和塵土”,以及關于“高處”和“低處”的書寫,均別致而有意味,有著對于人生真諦的洞察。詩的最后寫道:“寫詩何為?誰在把最后的凋零/裝進了語言的寺廟。看雪白的床頭/臨死的孤獨,遠比詩歌具體/空空的疼痛,遠比文字揪心”,最后的凋零、語言的寺廟、臨死的孤獨、空空的疼痛……均有著極為豐富的闡釋和想象空間,包含了豐富的人生智慧,對于詩歌、對于人生的理解都達到了一種極深、極高的境地。
——而這首詩里面的“讓肉身靜靜聽靈魂歌唱”在我看來于何曉坤整體的詩歌而言也頗具代表性和闡釋力。“肉身”與“靈魂”是他詩歌中一對重要的、具有原型意義的關鍵詞,很大程度上,他的詩歌是一種靈魂敘事、靈魂書寫,但他的書寫不是完全精神性、形而上、凌空蹈虛的,而是肉身化、在場、及物的,他的寫作是一種肉身化的靈魂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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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底是有意義還是無意義的?這是一個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它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需要面臨和處理的問題,卻同時也是古往今來一代代人上窮碧落下黃泉戮力求索而終無答案的終極性問題。這樣的終極性問題,中國古代有屈原的“天問”,西方哲學有“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它們或許都難以被窮盡,難以被“解決”,但是,對之的靠近、思索,卻是必要而有益的。人之為人的本質,或許正在對于這樣的終極性命題的靠近、思索和個性化解答之中。何曉坤的詩,在我看來便有著對于上述終極性問題的思索,或者說,這些終極性命題是他詩歌寫作的背景和基礎,他從未停止對這些命題的思索,他的所有作品,都在或遠或近地對這些命題作出呼應和解答。
《在月光下漫步》中寫了人的諸種形態:“此時在月光下漫步 有人沉醉于過往/有人憧憬著明天 也有人會想起別的什么/比如頭頂的神靈 比如腳下的螞蟻/更多的人 什么也不想 任憑孤伶伶的影子/晃過毫無意義的時間”,這里面便涉及人生的意義問題,沉醉過往與憧憬明天、頭頂的天空與腳下的螞蟻,其中或許并無對錯、高下之分,都是人生的維度和側面,惟如此,人生才有了豐富的可能和無盡的魅力。“時間”之意義的有無,更多端賴于不同的人生態度和選擇。有意義只是短時間的,長遠來看則可能“望遠皆悲”,終無意義,對意義有限性的認知是一種智慧,對“無意義”的認知本身也是一種反抗,人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與“無意義”的兩極之間輾轉、尋索、行進的。人生是復雜的,自我也是復雜的,如其在詩句中所寫“春天的靈魂”“一半是止水 一半是烈火”,“霞光中的一朵油菜花”“一半是盛開 一半是凋落”,而“浮塵中飄過的那張臉”則是“一半清晰 一半模糊”(《中國哲學之隱喻》),這樣的發現無疑是較為全面、深刻的。而對于自己,他同樣有如此的發現:“在我靈魂的兩隅/分別潛伏著魔鬼的猙獰/和天使的笑臉”(《在鉆天坡頂看油菜花》)。對于一只飛翔的“大鳥”來說,天堂與地獄也不是截然二分的,它們甚至就是一體的:“一只翅膀指向天堂/另一只翅膀指向地獄”“指向天堂的翅膀苦撐著肉體/指向地獄的翅膀膨生著欲望”,如此,大鳥自身不能不面臨抉擇的艱難,“天堂與地獄的距離均等/都只一翅之遙 大鳥橫陷其中/兩只翅膀指著兩個方向/不知如何扇動”,最終只能“一只翅膀飛向天堂/一只翅膀落入地獄”(《大鳥》),這里面不是簡單化的認知與選擇,而是指向一種曖昧與復雜,惟其如此,人生才更為包容、豐富、立體,同時也更接近真實。
詩歌《與自己書》中寫道:“回到自己的內心去吧/把過往像垃圾一樣運走 這樣的年齡/不該有疼痛和瘋狂 也不再糾結和幻想/回到內心去 煮一壸清茶 安靜下來/看看夕暉里的大地 多么柔軟 安寧”,這里面包含的洗盡鉛華、寵辱偕忘、平和自然可謂詩人何曉坤精神追求的夫子自道。詩中繼續寫道:“包容裂痕依舊的光陰 原諒自己/也原諒整整一生不離不棄的影子/告訴它 委屈了 跟隨了大半輩子/也沒有長大 以后還會越來越矮小/現在我要去打掃落葉了 如果你還愿意/就和我一起彎下腰去”,關于時間,關于萬物,關于自己,“世事誠可原諒”,這里面包含了慈悲、豁達,是直面自我、直面自身命運之后的感悟,既關乎當前與自我,又關乎每一個人,關乎永恒的時間和“萬古愁”。在《瘦身》中,他寫身體里多余了贅物而帶來的疼痛,從而引出了應該瘦身、如何瘦身的問題,“背著金子在江水中逃命的人”同樣“沒有學會瘦身”,作者并未簡單地作出價值判斷,但這樣的意象和表述卻觸目驚心、引人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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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常見的說法是人生有如登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勇于登攀、壯志凌云、登高而呼自然是好的,但這也不是全部,其中還是有一個絕對性與相對性、過程與結果的問題,是否“高處”一定是好的,而“低處”一定是需要克服的,如此之“高度”的標準是否過于單一了?等等。在《山頂》中,何曉坤對此有他自己的理解:
山頂直插云霄 仿佛已經成為
天空的一部分 我們的一生
都在仰望山頂 這個天空下的貴族
也一直面無表情地 俯視著萬物
我們一直以為 離天空最近的
就是山頂 我們的一生
都在為登臨這個地方 耗盡自己
當我們窮其所有 爬到山頂
卻怎么也看不出 高處和低處
與天空的距離 究竟有什么區別
事實上正是如此,人們終其一生所爬的“山”,從更大的范圍來看或許不過是一個土丘、一粒泥丸,爬上它與不爬上它根本就沒什么區別。但是,如此是否就不必勞作、不必攀登,這樣的行為就毫無意義了呢?恐怕又未必如此。正像西西弗斯不斷推巨石上山未必只是荒誕和無意義一樣,這種勞作的過程或許本身就是生命的存在形式,包含了生命的壯麗與莊嚴。在《爬上窗臺的螞蟻》中有與此類似的情境,“有人在處心積慮地囤積陽光/有人在陽光燦爛的黑暗中四處逃竄/這是我所身處的世界/正在發生的奇妙景象”,他也曾作出諸種努力,到最后“而從天空到大地 從有形到無形/所有的門窗都己關上/我只能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去”,而當他抬頭,“那些窮其一生爬上窗臺的螞蟻/正把小臉貼在厚厚的玻璃上/誠惶誠恐地朝里面 張望”,這里面的人并不高于螞蟻,螞蟻也并不低于人,更重要的,螞蟻和人面臨的是同樣的境遇,在這背后,或許是所有的生命、生存所面臨的共同的問題。
由對人生的如此深入、深刻的認知出發,何曉坤的詩達致了一種平靜、達觀、睿智的境地,寵辱不驚、平淡自然。譬如河流:“靜止中的河流 不生一絲波瀾/蕩盡了滄桑和惆悵 浮華和喧囂已無蹤影”(《不要試圖打破一條河流的寧靜》),譬如流星雨:“歸途已清掃干凈 一生的悲喜即將結束/萬物寂靜 大地心疼地張開雙臂/像母親 緊緊摟住在高處掙扎了一生的游魂”(《猝然墜落的流星雨》),譬如湖泊:“而湖水有著深不見底的平靜”(《面對一個湖泊》)。在《風動之后》之中,他寫道:“……風動之后/萬物皆彎下了腰,風中的小草/頭顱也深深地埋進了浮塵。”萬物即我,我即萬物。在《多年以后》中,他寫道:“多年以后 我會最后一次走進內心/收拾最初的柔軟與疼痛 清掃最后的灰塵”,直面生死、命運,其中有大寧靜,亦有大悲憫。由這樣的書寫可以看出,何曉坤的確是一個關心靈魂、關心終極的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他的精神世界高闊、遼遠,內心則是寧靜、自足、從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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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曉坤詩歌同樣有著切近的對于人世、歷史的觀照,他不是凌空蹈虛地進行玄思冥想,而是在現實、在具體的時空環境中進行生命觀照的,及物、深切、有力。比如在《聽父親說家史》中所敘說的并不遙遠的慘烈而沉痛的家族歷史。其中有對過往歷史的不動聲色的控訴,同時也從中跳脫出來而沒有被這“沉重的石頭”壓得喘息不得,看到了從歷史中吸取教訓、往好的方向發展行進的可能。這種亮色、希望的存在是重要的,也是人之為人、詩之為詩的關鍵要素所在。在《軟肋》中寫到了過去特定歷史場景中的一幕,外公是“地主”但卻免于被批斗,甚至“每天都能抽紙煙,喝小酒”,其“原因很簡單,他是十里八鄉/唯一會寫春聯,會為活人喊魂/為死人超度的讀書人”,因為批斗者也有“軟肋”:“批斗者有軟肋,都不敢保證/春聯不貼,死人不超度,活人不喊魂”。詩行簡短,但卻包含了豐富的歷史內容,讓人啼笑皆非而又深長思之。
《寫給我的祖母》飽含深情寫了祖母的一生。祖母的一生無疑是悲劇的,她的命是“蟲子般卑微低賤的”,這里面既有社會、歷史的原因,也有經歷、命運的原因,兩相交織、疊加而形成了一個人慘痛、無望、孤苦的一生。特定歷史情境中“膽小怯弱”的她卻擺脫不了“地主和地主婆”這兩個名字的陰影,她身邊的男人父親、丈夫、兒子一個一個離世,她不得不獨自“開始背起整座天空 在廢墟里爬行”,“我至今沒有忘記/風聲鶴唳的寒夜 你像一只驚恐的老鼠/渾身哆嗦 綣縮在火塘邊的角落里/在這種顫栗和驚悚的無盡重復中/你再也沒有找到那把離內心最近的椅子”,這樣的句子傳神而又觸目驚心地傳達出了“祖母”一生的處境,若無敏銳的體察和內心的感應,是斷然寫不出的。“祖母”的一生凄苦無比,“你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仿佛一株苦草/在凄冷的荒塬上 被風連根帶走”。這樣的寫作有著極為豐富的情感內涵,可謂椎心泣血,而同時又很冷靜、平靜、克制,有著極強的反差和張力,如此的藝術處理極見功力。
何曉坤的目光始終不脫離其所身處的現實世界,他關注現實的變化,書寫著時代之變革。《回村記》中所寫便頗具普遍性和概括力,故鄉已成“異鄉”,許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消失不見了,其中所呈現的是當今中國大規模發生、觸動人心卻又無可奈何的一種現實圖景。何曉坤關注現實,同時關注現實中的人,或者說,他更為關注的是人,是人的內心和處境。《抬棺人》寫了一個底層女性所作出的生存選擇:“她的男人死了,死于車禍/撫恤金不多,留下兒子讀三本的費用后/她用剩下的錢,買了兩口棺材。//兩口棺材是為公婆準備的/失去獨子的兩個老人,一個眼瞎/一個駝背,每走一步都像俯身的袋鼠”,就生活的可能性來講,她此時可以作出另外的選擇,“她是我的扶貧聯系戶,我辦法不多/試著勸她改嫁。她一口回絕,男人死了/我就是那個抬棺人,我得等著為他們埋葬”,這里面體現著一種可貴的生存倫理,這種情義、邏輯或許正是維持民間社會運轉的重要因素,同時也與人的尊嚴、價值等息息相關。何曉坤通過這樣的書寫,探測到了社會和人心的深處,在場、及物,同時又是有發現、有洞見的。
何曉坤的詩關乎精神、關乎靈魂,有著超拔、高遠的一面,但是,精神和靈魂并不是沒有溫度、冷冰冰的,不是對于現實生活、現世生活的拒絕。他在詩歌《欲望》中寫:“法師說,你們的靈魂裝滿欲望/魔就統治了心靈。看看你們的身后/每一片云朵都在喘息,每一個影子/都在逃亡和追逐。花開花落,轉瞬即空/清空你們的欲望吧,跳出心的牢籠/在這心驚肉跳的人世,唯有成佛/能解救你們的靈魂。”“成佛”自然是一種途徑,但是,卻也并不是唯一的,不是目的,正如另一種聲音所說:“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請問法師,在這心驚肉跳的人世/還有什么樣的欲望/大過成佛”,這種審視和反思自然是重要的,對于保持平常心,保持理性和健康的生活是一種必要前提。一定意義上,“佛”并不在現實生活之外,并不排斥肉身、欲望與俗世,而是就在紅塵之中,就在人間煙火之中。故而,何曉坤的靈魂書寫又是肉身化的,是身體在場的,是感性的、在世的、“有聲有色”的。他尊靈魂而不孤絕,重肉身而不沉溺,通過這樣的靈魂與肉身相結合的書寫,何曉坤的詩在“詩”與“思”、美學與歷史、意義與修辭之間達成了一種精妙的平衡,走出了一條屬于他自己的詩歌之路。
原載《詩歌月刊》2019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