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汝平(劉不偉/攝)
寫作的秘密
作者:金汝平
不同文體都承載著不同的內容。被這內容所要求,所決定,不同的美學風格和書寫姿勢也會背道而馳,甚至迥然有異。這就對了。我們人類精神的百花園才花團綿簇五彩繽紛。相比而言,散文直白而詩隱晦不明,散文觀點明確而詩含而不露,散文以透徹的認識和豐富的材料,啟人深思,詩則別具匠心挖掘語言的深層的奇異魅力,驅使讀者沉浸于這奇異魅力的動人心魄的迷幻之美中,不能自拔。又意味無窮。徹底用邏緝和理性的手術刀,解剖一首詩,無疑是屠殺一首詩,毀滅一首詩。詩無達沽,對詩反復品味又不求甚解,恰是讀詩的最好方式。因此一個詞就是無數個詞,一個字就是無數個字,一個問號就是無數個問號。一首詩也就是無數首詩。詩產生歧義是必然的。岐義再生產更多歧義,乃是必然中的必然。在這個意義上,詩又最容易被誤解、被歪曲,被某些人不懷好意地利用、或者打擊,以“政治正確”的道貌岸然的名義。歷史上比比皆是的文字獄,就是這樣產生的,而且還會產生,正在產生,繼續產生。人們習以為常,甚至充當落井下石的無恥無知的幫兇。當一首不合時宜的詩,穿越語言的單行道,通向大眾狂歡的廣場,它的歧義,將帶來它的厄運,它的劫難。大眾群起而攻之,仿佛它犯下滔天罪行。一只鳥要承受萬箭齊發,一個詩人,也必被大眾帶毒的痰和口水,徹底淹沒。魯迅,早在多少年前就蒼涼悲哀地預言了這一點。“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1913年,里爾克在致友人信中這樣說:“我們這些鼴鼠詩人掙扎在怎樣不幸的土壤里又從來不會知道會撞上什么東西,只要我們稍稍露出滿是塵土的嘴臉,就不知會被誰吞吃了下去。”
要想成為好詩人,男的要學李青蓮,女的要學李易安。
遍地詩人遍地詩,涂滿一張羊皮紙。用一首空洞的詩贊美這空洞風景,何其美妙的對稱!但被黃土高坡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毀壞。你的精神被這外部的猙獰之物緩慢毀壞,完整乃是不可企及的烏托邦。玻璃之內,有人寫詩;玻璃之外,有人吊死。通過自己的眼睛容納世間萬象,鴿子跳來跳去,跳進火里。那咚咚的心跳出誰的心臟?不停書寫迷宮的人,也把自已寫成一個迷宮。
橫穿大沙漠的人,不吃羊肉吃石頭;寫杰出的詩的人,不說人話說鬼話。
有人的五指如鷹爪,有人的五指如冬日枯樹之上裂開的枝椏。一手寫《紅書》,一手寫《黑書》,左右開弓同時書寫《道德經》與《奧義書》。誰人才擁有這樣的蓋世天才?一個嚴峻的拷問,來自堆滿土撥鼠尸體的大地的黑洞。無人聽見,無人回答,而榮格和伊斯坦布爾的帕慕克,打了一架。老子還騎著青牛,朝西天的太陽,悠悠前行,函谷關在背后投下詭密的陰影,一會兒小,一會兒大。
懷疑一切,或一切皆懷疑。就是把合理的懷疑,推向不合理的絕對懷疑。而這懷疑將取消懷疑。因為它最后的終極,是懷疑自己。一個人在思想的迷宮中,是不可能狂奔的。他前行,又倒退,他左顧右盼,他驚慌失措,他游移不定,他用手摸索,也用腳踢打,他不知道他為何陷落在這個迷宮。或許,他注定死在這個迷宮里,斷氣之前嘆一口氣。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深不可測的迷宮?
把自我與外部世界隔開的,只是一片被暴風雨沖洗的玻璃。敲碎它,用鐵錘和斧頭敲碎它,你就能和這魔幻莫測的世界,融為一體?這日復一日的慘淡光陰,這噩耗滾滾而來的又一個早晨,我們已無力凝視這奇異的魔幻的浴火重生的太陽。堅持,堅守,堅定,堅強,堅硬,也更加堅挺。日復一日同樣腐蝕侵襲我們的,還有一種叫虛無的病毒,無孔不入的病毒。活下去,活下去,你要和它進行更嚴酷的戰爭。聽,炮聲隆隆。在哪里,在你的心跳里,你鮮血的奔騰里。請看一只雄赳赳的戰斗雞,凌空狂舞,豈能披著一張美人皮?
一首詩,是不斷被詩人反復修改的一首詩。多余的,被刪除;缺乏的,將補充。以句號替代逗號,以空白強調更多空白,最后拋進散發惡臭味的發黃的故紙堆中,被遺忘是它的命運。誰能以一次狂喜而亢奮的細細閱讀,讓它重新活過來?我們這些詩人,我們這些古怪的難以理喻的孤僻的寫作者,注定要在這書寫中。被書間本身修改,被時間修改,被太陽和它隱秘而殘忍的光,修改,修改成我們無法夢見但不能不承受的樣子。這個黃昏,比一萬個黃昏,更加沉悶、漫長。一只飛鳥,永遠飛不出一個愛鳥者對鳥的想象。一種新的瘟疫,首先把與它搏擊的白色天使們,撲打在地。把我的煙灰,彈進夢幻之海藍得荒誕的波濤吧,也彈進帶毒的春風中吧,但不要凝視房間里這或明或暗的鏡子,尤其不要癡癡凝視那鏡中人。非你,非我,也非她。修改、變形、轉移、異化、不斷分裂意味著不斷形成。不斷形成又必被大地深處陰的無形之力。一次次粉碎。我們在時間的修改中,將無法認識自己,最后徹底喪失。如一滴水,一粒灰土,一絲清涼的雨。詩人,這個命名何其虛幻而渺茫。什么是詩,誰又是詩人?一群魑魅魍魎,又在這殘忍的時間中,孕育另一群怎樣的牛鬼蛇神。
一些青年和中年時代的強力詩人,以不可阻擋的衰退,潰逃進老年。哪怕自己不承認,不甘心。但作品在那明擺著。該寫的好像都寫過了,不能寫的也好像真不能寫了,沉淪在自我固有風格的陷陷阱中難以自拔。僵硬代替柔軟,制造冒充創造。一種不斷弱化的老調重彈,成為大多老詩人逃不出的命運。質越來越低。量也越來越少。最后棄筆不寫,或只能奉獻一些功成名就后的游戲之作應酬之作。老詩人老作家的寫作,難為我們帶來更大的新奇,這是帶有普通性的一種現象。在人的肉身劇烈衰退時,要保持精神上的不衰退,是極其困難的。存在的無情悖論,貫穿每一個寫作者的處境。我們的語言背叛了我們的心靈,我們的心靈也背叛了我們的語言。沒有人,能寫出他想寫的。一條絕時的裂縫,橫亙于心靈與語言之間。氣數已盡!自然的法則。老年寫作,確是眾多詩人的鬼門關。誰能逾越?
聽不懂夢的言語的人,不是詩人。
沉默,一種人的處境。所有關于沉默的多重闡釋,無法揭示沉默的真諦。因為它用言辭來闡釋沉默,就證實了沉默的未可知。沉默現象,引發了關心沉默這種現象的無數聒噪,又歸于沉默。但我們, 沉默與聒噪之間還活著的人,用聒噪來擊破沉默,但它能擊破嗎?沉默,是一種不是回答的回答,也是一種貌似回答的不回答。船來了,從此岸到彼岸,我們已聽見對岸那春風的呼喚。
如果你預知,今夜你做什么樣的夢。你就會搖身一變,成為神的代言人。但猴子們統治花果山,眼睛大得像恐龍蛋。無數被火燒紅的蝙幅,徹夜盤旋又盤旋你的頭頂。夢,你無法預知;死,你無法預知。一剎那的偶爾的噴嚏,只讓你懼怕患上黑死病。黑死病與上帝,同時主宰中世紀的紅發魔女。把鑰匙從鎖孔抽開,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世界關在門外。這茫茫長夜,我們也會在千里外的懸崖上,奔跑如飛。虛渺的現實,逼真的噩夢,夢是無法復制的,但夢是可以書寫的。書寫的夢已被作者以理性的意志重新改造,離原初的真實何其遙遠。把混亂迷離的夢,改造成具備內在精神秩序的又充滿審美魔力的藝術品。
對于一些人,不說真話難;對于更多人,不說假話難上加難,難于上青天。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莫辨,星光閃閃。我們被命注定沉浮起落于真與假的兇猛激蕩的語言漩渦中。拈花一笑,乃無言的言語,死者才冷冷無言。或者,他們也在發言,我們也在聽,但無法聽懂。鬼才聽懂鬼的言,群鬼高舉火把沖向海角天涯,群鬼把人的卑微尸體,縱橫踐踏。
不屑于和他人對話,是源于內在的驕傲;老和自已對話,不過是一個喃喃自語的傻瓜。再猙獰的詞,也不能對稱更猙獰的現實。詩人擲筆而去,泡進滔滔的烈酒中。
有花心的人才種花,有詩情的人才寫詩。雨中不打傘,雪地扔掉鞋。死后的英雄才變為偶像,黑森林的鬼火光芒萬丈。
言說是貧乏的,饒舌是貧乏的, 沉默同樣意味著貧乏。我們總是陷落在這精神的極度貧乏中,難以解脫,難以超越。總有一天,戰士放棄了戰斗,播種者放棄了播種,懷疑者放棄了懷疑,寫作者放棄了寫作。諸神之死,人又怎樣生存?總有這一天,只是我們希求這一天來得晚些再晚些。大海的驚濤駭浪,也必變為慘綠腐臭的死水一潭。
慢性自殺的一種方式,是寫詩。但對于寫不出詩的詩人,他實際上已自殺,自殺于“無血的大戳中。”(魯迅語)垂危的人,瀕死的人,憂心忡忡夜不成寐的人,在命運的黑色漩渦中掙扎沉淪的人,整日揮舞禿一枝繪制天堂圖景的人,請側耳傾聽這一曲絕美晨光里的歌,給你撫慰,給你溫情,給你花與香光與影,給你活下去并記住的力量。晨光里那兩匹迎向東方地平線的紅馬,打著響鼻,用蹄子叩打蘇醒的土地。讓少男少女播種愛情,我們播下黃金種子,播下烏有之鄉的狂想。對于我們,絕處逢生的,也是寫詩 。
昌耀和海子都留下來了,當代活的詩人還會有一些留下來。但要獲取更多讀者。必須在他們死后。贊美一個偉人或天才,人們一般是吝嗇的,如果他活著。一旦他死去,人們對他的贊美將相對慷慨。每一場暴雨狂風或凌亂搖曳的樹枝,都把一個詩人逼回自己的內心。歸根到底,詩人會越來越逃離外部世界對他的束縛和制約,活在內心中,活在語言中,這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一種偏執,代表一種堅定。一種質疑。顯示一種柔軟。把這杯毒血一飲而盡吧,那夭折的就借尸還魂。陽光,陽光,總是用金色利劍斬妖殺魔。誰的巫術夾著魔術能阻止臭蟲泛濫成災?出賣主人的人也被他的看門人出賣,我,幽居鄉間,荒無人煙。不吃蜂蜜吃黃蓮,不寫歪詩寫格言。一邊吐血一邊抽風,偶爾靠在干巴巴的枯樹上。眺望太陽那惡毒的紅,淫蕩的紅,想著千萬年后再次統治地球的恐龍。它,真能統治地球嗎?灰飛煙滅的一切,不也是至高無上的毀滅之美嗎?
他之所以是小詩人,就是因為他把許多大詩人的詩,都背得滾瓜爛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