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在時間的深淵
——小珂作品讀后
——小珂作品讀后
短篇小說《奇怪的事》像一幅速寫:一對陌生的男女在街頭相遇,他們展開了豐富的想象,在想象中他們彼此相愛。然后,一個轉身,他們都消失在大都市的熙熙攘攘中。這是現代主義最典型的感覺模式之一—在瞬間愛上一個將在瞬間消失的陌生人。文學史最早確立這一書寫范本的,是波德萊爾的著名詩篇《給匆匆一瞥的婦女》,詩人在喧囂的街頭碰到了一個身穿重孝神情哀愁的女性,“一道閃電……隨后是黑暗!——啊,轉瞬即逝的美人,你的目光使我突然復活”。中國現代詩人戴望舒的《雨巷》將這種書寫完美地移植到了中國現代都市語境中,不過,那個巴黎拱廊街頭的時髦法國女性變成了帶有中國傳統氣息的丁香一般的女郎。但是在大都市語境中體驗到的強烈而陌生的愛卻有著現代性的一致。要重寫這一經典的主題毫無疑問是有難度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入觀念的窠臼。作家小珂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主題不但沒有過時,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中已然生成出來不同的變體。她的小說所要做的事情,不是重復那個陳舊的主題而是書寫那個獨特的變體。
在《奇怪的事》中,這一獨特的變體在于這偶然相遇的男女對彼此來說都是陌生的,但是對敘事者來說,卻又是完全熟悉的。在波德萊爾和戴望舒那里,詩人和他們詩歌中的主人公一樣茫然而無助,不知道來自何方,又不知道去向哪里,更不知道是哪一位神靈安排了這一瞬間的相遇。但是在小珂這里,男主角是一個要來接女兒的離異爸爸,女主角是一個準備和情人分手的未婚女性,他們當然遭遇著一系列的煩惱,但是這些煩惱都是日常的、世俗的,在現實的層面能夠找到解決的方案。小珂充分發揮了敘事文本的優勢,她將在波德萊爾詩歌中出現的“那一瞬”予以無限的延長和拓展——尤其是在心理的層面,她以鋪陳的方式窮形盡相地刻畫了這一對男女彼此的欲望和幻想。通過這種敘述,她改寫了“瞬間性”在波德萊爾那里的含義,本雅明對波德萊爾的瞬間是這么描述的——“這是最初的愛也是最后的愛”。但是在《奇怪的事》里,這不是最初的愛也不是最后的愛,這是重復發生的、反復上演的、無數男女普遍的情感狀態。也就是說,小珂通過她的敘事文本將波德萊爾的“唯一性”和“神秘性”書寫成了一種“復數性”和“世俗性”。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她鋪陳的語調有時候難免讓讀者覺得有些啰嗦,但也許只有如此,才能將這件“普通”的事情“奇怪化”吧。
在《奇怪的事》這篇小說的結尾,男主角轉身發現他“意欲”的對象不見了,但卻并沒有特別的懊喪,相反,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只要她還存在,就有希望。只要她存在于這世界的某一角落,他就一定會找到她?!闭堅试S我們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這兩人確實彼此找到了對方,并生活在一起了,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這時候我們可以去讀一讀小珂的另外一部中篇小說《萬水之源》,這部作品寫作時間早于《奇怪的事》,但是如果從文本的關聯性上看,它更像是《奇怪的事》的一個后續作品。
《萬水之源》寫一對青年男女的婚姻生活,女主石清,男主李燃。小說的敘事線索非常簡潔樸素:先寫單身狀態的石清,出身工薪階層,有一份看起來很穩定的工作,美麗活潑,能把各種裙子都穿出很好看的樣子。然后是戀愛狀態下的石清和李燃,他們志同道合,性格相投,在吃喝玩樂上尤其有驚人的默契,他們看起來是如此般配——唯一的瑕疵是,單親家庭的李燃無法提供婚房的首付,而石清的父母也勉為其難。從表面上看,這是這部作品最大的沖突,沒有房子,就不能結婚,而這兩個相愛的人又是如此渴望在一起。好在這一沖突很快就得到了解決,石清的父母在石清沉默倔強的示威下作出了讓步,竭盡所能地提供了婚房的首付——雖然所謂的婚房不過是30多平米的二手蝸居。以結婚這一事件為界限,這部作品可以清晰地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是石清和李燃對生活的熱望和對未來的確信,當然,在這一點上,石清比李燃更堅定執著。而后半部分則是對前半部分的逆轉,期待中的美好生活并沒有出現,現實是無趣、乏味、庸俗以及無法控制的意外,不是好的意外而是壞的意外。對石清來說,她在前半部分幾乎以飛翔的姿態撲進生活的幻覺,因此,當她跌落之時,必然會有加倍的傷害和傷心。
在處理青年的失敗人生這個主題上,這部《萬水之源》是徹底的“寫實主義”,小珂甚至都無意去處理這失敗背后的社會結構,因為她有信心用人物的命運來呈現這一結構的壓迫性。她用一種幾乎透明的敘事方式將男女主角的故事和盤托出,她以這種方式讓故事更有沖擊力,但需要指出的一點是,在這種敘事者“知道一切”并以為“寫出了一切”的敘述快感中,小說不可言說的一部分被稀釋了——小說有時候需要保持它一定程度的“不可知性”,就像《奇怪的事》里面的那對男女一樣,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這反而洞開了故事的可能。小珂有時候會放任她的敘事能力,這是需要自我警醒之處。小說家只有將自己減少到無窮小,他的作品才可能會無窮豐富。
小珂引用了伍爾芙的一句話作為 《萬水之源》的題記:“他們會稍微阻擋一下那股洪流”。這句話隱喻地指出了這部作品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指向,它處理的其實不僅僅是一對失敗男女的世俗故事,同時也是一個具有超越性的“時間悲劇”。如前所述,小珂善于將瞬間無限拉長,而這拉長的時間洪流,在現代性的譜系里不過是阿甘本所謂的“剩余時間”——無價值的,得不到救贖的時間。這是小珂的一個提問,在時間的洪流里怎么抵抗時間,在時間的深淵里怎么拯救時間?這兩篇作品當然不會也不可能給出答案。對寫作者來說,答案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作品的人物、結構、調性能夠穿透統一的時間,并散發出專屬于自我的聲音。
來源:《十月》
作者:楊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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