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逃:評林森的小說《島》
在海南當代文學中,海洋書寫占據了重要的位置。身處在南方之南的大島上,海洋似乎是島上之人如同宿命般的存在。因此海南關于海洋主題的書寫頗為興盛,僅在近期就出現了三部優秀的作品:孔見的《海南島傳》、李煥才的《島》和林森的《島》。由島至島,三位作者的“島”各有不同,有的是史詩,有的是日常生活,還有的則是寓言。
《島》是自中篇小說《海里岸上》之后,林森再一次捧出的一部海洋題材的小說。在《海里岸上》中,林森主要描寫了海南一個漁村的今昔,對比了兩代漁民的生活,也打撈了久遠的海洋記憶。在此番的新作《島》中,林森以新的故事和形式為讀者講述了一個“老人與?!钡墓适?,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此類主題的念茲在茲。
就像海洋一樣表面平靜卻又充滿了神秘,《島》中看似簡單的文本表層背后有著復雜的表意。在《島》的書寫中,林森設置了多重的結構性的“對話關系”:故事的人物設置和雙重線索、逃離與堅守的對話、常與變的對話,以及海洋與陸地的對話。
這種對話,首先表現在故事的雙重線索中。在故事的開頭,敘事人青年“我”遭遇了家庭的各種變故,而這種變故是由村莊的開發導致的。在一系列家里的事件發生之后,“我”終于離開了海邊的村莊,成為一個環島浪游的人。但是這僅僅是故事的一條線索,隨著故事的展開,“我”抱著好奇登上了一個無人島,那個島上有守島幾十年的老人吳志山,于是另一條線索凸顯出來,故事的主體部分在吳志山的回憶中慢慢展開。毫無疑問,吳志山是一個怪人,一個孤獨的厭世者,但是青年“我”又何嘗不是?在小說中,“我”和吳志山雖然是不同世代的兩個人,卻具有相似的氣質,構成了一組巧妙的鏡像關系。
其次,《島》是逃離與堅守的對話。無論從何種意義而言,《島》都是一個思考“存在”的小說。無論是逃離都會生活的青年“我”,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在無人島離群索居的吳志山,都是“逃離者”。面對歷史的困境和時代的荒誕,兩人選擇的方式都是“逃”。然而,吊詭的是他們又何能逃于人世間?“我”在流浪之后照例是要回到都市和家庭中的,吳志山則在多年之后被告知自己居住多年的島嶼也要被開發,所以只能回到岸上。當然,回到岸上之后的他也不得安身,只能尋找另外一個無人島去居住,最終死在了島上。無論從何種意義上,島都成為吳志山的執念。毫無疑問,“島”這個意象在小說中占據了核心的位置。一個人為什么要逃到島上?又為什么在島上堅守?林森試圖為這個意象賦予比物理性的島更多的象征意涵——林森把“島”看作所有人都會遭遇的生存處境,《島》的故事也由此變成了一個存在主義的寓言。
再次,《島》是常與變的對話。故事的寓言性并不是這部小說的全部?!秿u》這部小說處在《海里岸上》的延長線上,去進行過去與現實的對話。按照評論家的說法,林森既往的小說常常會處理“小鎮敘事”的主題。在《島》中,故事是以海邊漁村的拆遷開始的,拆毀家鄉的同時也是青年“我”的家庭崩壞的開始。一個穩定的家庭生活結構被破壞了,“我”的生活世界也由此坍塌,由此踏上了逃離的旅程。在一個如同米蘭•昆德拉所說的“歷史加速的時代”,一個村莊的“變”似乎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原本以為的生活之“?!狈炊兊秒y以持守。同時,外部世界的“變”也帶來了內心的震蕩和波動,以至于“我”成為了一個頗為迷惘而失去方向感的青年。而在另外的一條線索中,作為吳志山個人的桃花源或烏托邦的無人島,也在開發的過程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至于在上面居住了幾十年的吳志山也不得不動遷。常與變的對話,彰顯了林森小說中頗為具有現實關懷的面向。在《島》中,他把青年“我”和吳志山作為展示在前景中的人物,但是歷史的背景卻在敘事的過程中不斷地逃逸出舞臺的背景而翻轉為幕前的畫面。林森所處理的,正是在海南島加速開發中的出現的村莊拆遷、填海造陸以及由此帶來的諸多生態問題。
最后,是關于海洋與陸地的對話。吳志山為何在岸上生活不下去?青年“我”又為何執意去到無人島?那是因為海洋的那邊,有他們試圖尋找到的答案,也有解開他們生命之謎的鑰匙?!秿u》的書寫,以及它的海洋題材,或許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意大利導演朱塞佩•托納托雷(Giuseppe Tornatore)的電影《海上鋼琴師》(1998)。在那部電影中,作為被命名為“1900”的棄嬰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一艘往返于歐洲和美洲的遠洋客輪之上,終其一生他都沒有下船。有一次他差點就走下客輪但是又折返了,他的理由是“城市那么大,看不到盡頭”。在船的有限性和大陸的無限性之間,1900選擇了有限。而在林森的《島》中, “人”與“島”是同構的,厭世者的吳志山就和孤獨的離島一樣。離島,在陸地與海洋之間對話——用最孤絕的方式。老人吳志山之所以執意要待在島上,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對于人的失望或者對于自我社會性的有意遮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對自我有限性的認知吧。在大陸與海洋之間,吳志山選擇了離島作為自己的歸宿。
最后的最后,是開始的開始,一切都收束于文字。在《島》中,林森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都使用了同樣的一段話,形成了一個對話的裝置,也造成了一個循環往復的閉環結構。這段話是從一個設問開始的,其后就是像波浪一樣洶涌而來的句子(這讓我們想起了林森在小說家之外的詩人身份):
有誰見過夜色蒼茫中,從海上漂浮而起的鬼火嗎?咸濕凜冽的海風之中,它們好像在水面上燃燒,又像要朝你飄過來,當你準備細看,它一閃而逝。有誰見過怪石交錯的盡頭那木麻黃林里,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嗎?他身子彎成一只蝦,臉上盡是歲月和海風刻下的深痕,那雙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閃亮——那些漂浮的鬼火,好像受他眼睛的控制,他望向哪,鬼火就飄向哪。他的目光總是先于鬼火抵達一片沙地、一塊碎石、一堆麒麟菜,并在那里消逝。
為什么彼岸總讓我們好奇和向往?為什么必須是“島”?那座島上到底有什么?是那迷魅般的“鬼火”嗎?是啊,一切燃燒的和消逝的東西,都將海洋中找到歸宿,這或許正是林森執著于海洋的原因。
在較近一次采訪中,作家阿來認為:海南有著“闖?!钡膫鹘y,發展海洋文學大有可為,現在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刻。相對于西方文學,中國文學的譜系中并沒有一個強大的海洋文學的傳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海南島有著漫長的伴海而生的歷史經驗,也有著區域文化的地緣優勢。在海洋文學方面,海南作家理應當仁不讓,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這個意義上,林森近年來在“海洋書寫”方面的耕耘尤其值得我們關注。
來源:天涯(微信公眾號)
作者:汪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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