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僻靈魂之語的樸素美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詩歌賞析
作者:幽林石子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詩歌賞析
作者:幽林石子
2020年10月8日19時,諾貝爾文學獎在瑞典文學院揭曉,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奪取桂冠,這是詩人的榮耀,也足以證明詩歌在所有文學形式中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享有令人尊敬的地位。近日,國內外各大媒體爭相報道此消息,寧靜的文壇再次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波瀾。諾貝爾文學獎從1901年至2020年已舉辦了119屆,共有117位在文學領域獲得重大成就的作家與詩人獲獎,其中女性作家有16位,而露易絲·格麗克是獲獎女性詩人中的第6位。瑞典學院公布她的獲獎理由是“因為她那毋庸置疑的詩意聲音具備樸素的美,讓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因露易絲·格麗克對身份和政治標簽的排斥,加上她作品的“普遍性”,她的獲獎被媒體詮釋為一個“安全”的選擇,無意中幫諾貝爾文學獎避免了一定的政治風險。文學不分國界,雖有一些同行詩人認為她的詩歌創作還遠稱不上偉大,中國詩人王家新表示這次露易絲·格麗克奪冠確實是詩歌的勝利、文學的勝利。
在此之前,我未曾注意到露易絲·格麗克的創作,對她的詩歌比較陌生。近日從她簡介中獲悉,50余年間她已出版了《野鳶尾》《草場》《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新生》《七個時期》等十二本詩集和一本詩隨筆集。我從百度仔細搜索了她的一些代表作閱讀,并把個人比較喜歡的作品整理到一起,一共有18首。短時的快速閱讀,視野必定受客觀因素的影響,也因時間關系,很多作品有待日后深讀。
露易絲·格麗克早期被稱為后自白派,但她又超越了自白派。她的詩歌大都是歲月轍痕里真實的聲音,具有獨特細膩的詩風,生活的現場讓人思考愛、性、生命、死亡與毀滅。讀露易絲·格麗克的詩,仿佛進入了一條幽僻的精神秘道,諸多作品都能與其和鳴。露易絲·格麗克善于在一個人的黑暗里潑墨廣泛的詩性人生,并具備自然的不可模仿性。讀她的詩,或許就是在讀身邊某一個熟悉的人,讀蕓蕓眾生。這印證了她作品具有樸素美與普遍性的獲獎理由。一個國家的“必讀詩人”,或許會因一種大眾的詩意聲音而成為世界的“必讀詩人”。她詩中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氣質,甚至隱含抑郁的元素,死亡的氣息非常濃烈。樸素悠長的夢囈般的靈魂訴說,給讀者提供了融合不確定性和復雜性的飽滿空間,發人深省。
露易絲·格麗克的長詩《十月》是一首題材寬泛的作品,全詩共6部分,185行。詩歌起步于個體的生命感悟,逐漸指向廣闊的社會、自然、人生,情節迂回跌宕,激情的詩句,充滿人生哲理。詩歌開頭,一連串透明的反問句映射出詩人明朗的心境,一個“嗎”字的出場更加深了語氣中的肯定之義。詩歌第一部分,冬天來到卻感覺不到寒冷,為什么呢?因為弗蘭克傷愈,“我”的身體被拯救,恐懼已結束,周圍的一切隨之被春天浸染。一抹精神的暖陽與在場季節的寒冷形成強烈的反襯效果,使人心生欣慰。第二部分首先間接地暗示了被拯救的事由,是精神、肉體終于擺脫暴力的桎梏,黎明中的旭光也迅速放大了“我”的 快意。進入第三部分,季節逐漸加深,雖然雪已落下,但一切都非常美好。“我”能享受到音樂的美、太陽初升的美、一切自然的美。曾經傷害“我”的生活,此刻歸于正軌,如此令人舒暢。到第四部分時,季節的反復更替,成就了光的再生,此時的“中央C”有隱形的象征意味,它象征了生命弦音的“中央C”。在音樂的韻律中,有“我”奮斗和燃燒的身影。雖然偶有悲哀和苦悶出現,但季節中不斷盤旋的光亮,寂靜地照耀著弦音的微波。當進入第五部分時,不知何因,詩人的情緒再次跌落,但心情的灰暗卻提升了整體的詩性。詩歌寫到此處方進入高潮部分,也是轉向深層意義的重要環節。“世界上沒有足夠的美,這是真的。我沒有能力將它修復,這也是真的。”這充滿哲思的靈魂之語,具備經典性。這時,詩人為周圍的“沒有坦誠”、虛假而感到痛苦,但又只能保持沉默。于是她“關門緊閉”,遠離人群,尋求屬于自己的荒涼,與來自大自然的詩意,成為孤獨的思想者,抑郁的藝術家。到第六部分時,詩人已徹底沉浸于自然的本真,似乎又忘記了個體疼痛,全身心融入大地遼闊的福祉,從而獨享孤獨的妙處。這時白天被黑夜占有,陽光厭倦照耀,“成了寒冷的群星”。太陽失憶時,便有朋友月亮升起,以光芒澄清所有的美麗。
在露易絲·格麗克的代表作中,愛情詩占了很大的比率,她對愛情、婚姻、家庭的細致入微的梳理與剖析,角度新穎,有自己獨特的視覺與體會。場景的朦朧化向讀者指引出清晰的精神向度,讓人沉浸于她營造的迂回意境中,并常常發出共振的絲弦。那些刺骨的情感經歷,揉進了諸多實心的鏡像,產生濃厚的痛感與神秘色彩。詩歌《預兆》描述的是愛情初始時期,幻想與夢中人相會時的浪漫情景,詩中志同道合的兩人在馬背上編織愛情故事。在《通道》中,愛情已然成熟,已進入了傳統的婚姻生活。廚房、火爐,以及鍋、碗、瓢、盆演奏著一個家的溫暖與平淡,當然也不乏嘈雜的景致。濃烈的紅葡萄酒醉人,也醉了長年蹙緊的一片祥和。男人的表情有顯性的,也有隱性的,時而閃過一絲倦怠。孩子的歡樂與女人的歌聲,卻無法遮蔽暗影中的窒息。進入《夏天》了,女角又開始幸福地回憶。那時年輕,因愛而充滿激情,因激情而流露人之本性,行使愛的權力。這關乎“性”,靈肉結合的扁舟一瀉千里……如果“性”為自然的俗事,當愛情的小舟憩息,他們又披戴衣冠,回到人群。他便還原為藝術家、“我”的丈夫。女人對愛情忠貞而癡迷,她們通常沉湎并滿足于精神的愉悅,并在回憶中求取快意。而現實并非如此,那需要男人對婚姻與家庭恪守忠貞。這時,我們都從《別離》里讀出了一絲婚姻的涼意,當然也有回憶的溫馨,更多的是距離的淡漠與憂傷。也許我們更樂意認為是男女主角在經營時制造婚姻中的距離美,但希望似乎很渺茫。詩中植入的大多是回憶的境頭,此時“別離”是心之別離,愛之分裂。開頭的“黑”與結尾的“悲傷”構成了前因與后果的關系, “別離”時的矛盾心理使人感到壓抑與寒冷。
《在集市》《責備》是因背叛引發的內心矛盾與情感糾葛,這種背叛似乎是人性中比較常見的陰影,它應證了厭舊喜新的情感特性。因此,每一個“囚徒”都存在危機與傷痛,于是她們更樂意制造冰涼的隔膜,使男角沉浮于誤解中。這樣便產生了對性的猶疑,這種猶疑在《責備》中表現得異常強烈。盡管這樣,女角最終以失敗告終,依然行使錯愛。在《愛洛斯》這首詩中,黑暗過去,情已成灰。女角這時已選擇全部放棄,無牽無掛。《在咖啡館》已經是對愛情與婚姻的凌厲批判,看破既而又說破,著實需要膽量與刀技。這必定是從個體經驗擴散到整體現象的大面積觀照,像平淡的敘述,卻令人驚心。女角雖然已放棄,卻深受其刺。“厭倦世間是自然的。如果你已經死了這么久,你很可能也厭倦了天堂。”此話一出,足以洞見女角此刻產生的反常心理,近乎崩潰,她渴望被營救。獨坐咖啡廳,盡覽世間事。詩中對紅男綠女大篇幅的描述都是一種消極的鋪陳,“墳墓”的黑暗因此淋漓。在《燃燒的心》中,未見烈焰,一枚老去的燈芯,冒出歲月的青煙。此時兩人安靜地回憶,并俏皮地說出一生中后悔的事,后悔愛與被愛,這種玩笑亦真亦假。貴于現在已經原諒了過去,先前的背叛與錯誤,不再責備。而今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回眸青春歲月,回味眼的觸摸、手的觸摸,以及深入骨髓的心靈的觸摸,這便是永恒。在熱烈過后,火之潮水漸漸熄滅后愛的永恒。現在一切話語都顯多余,彼此相對無言。(2020年10月13日)
附:露易絲•格麗克詩歌
十月
1.
又是冬天嗎,又冷了嗎,
弗蘭克不是剛剛在冰上摔跤了嗎,
他不是傷愈了嗎,春天的種子不是播下了嗎
夜不是結束了嗎,
融化的冰
不是漲滿了小水溝嗎
我的身體
不是得救了嗎,它不是安全了嗎
那傷痕不是形成了嗎,無形的恐懼和寒冷,
它們不是剛剛結束嗎,后園
不是耙過又播種了嗎——
我記起大地的模樣,紅色,黏稠,
繃直成行,種子不是播下了嗎,
葡萄藤不是爬上南墻了嗎
我聽不到你的聲音
因為風在吼叫,在裸露的地面上空呼嘯著
我不再關心
它發出什么聲音
什么時候我默不作聲,什么時候
描述那聲音開始顯得毫無意義
它聽起來像什么,并不能改變它是什么——
夜不是結束了嗎,大地
當它被種植,不是安全了嗎
我們不是播下種子了嗎,
我們不是必需的嗎,對于大地,
葡萄,它們收獲了嗎?
2.
一個又一個夏天結束了,
安慰,在暴力之后:
如今要待我好
對我并沒有益處;
暴力已經改變了我。
黎明。小山閃耀著
赭色和火,甚至田地也閃耀著。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太陽,那可能是
八月的太陽,正在歸還
曾被帶走的一切——
你聽到這個聲音了嗎?這是我心靈的聲音;
如今你不能觸摸我的身體。
它已經改變過一次,它已經僵硬,
不要請求它再次回應。
像夏日的一日。
出奇地安靜。楓樹長長的樹蔭
在礫石小路上近乎紫色。
而夜晚,溫暖。像夏夜的一夜。
這對我并沒有益處;暴力已經改變了我。
我的身體已變冷,像清理一空的田地;
此刻只有我的心智,謹慎而機警,
感覺到它正被檢驗。
又一次,太陽升起,像往常在夏天升起一樣;
慷慨,安慰,在暴力之后。
安慰,在樹葉改變之后,在田地
收割、翻耕之后。
告訴我這是未來,
我不會相信你的話。
告訴我我還活著,
我不會相信你的話。
3.
雪已落下。我回憶起
一扇敞開的窗子里傳出的音樂。
快來啊,世界喊道。
這不是說
它就講了這樣的句子
而是我以這種方式體察到了美。
太陽初升。一層水汽
在每樣有生命的事物上。一洼洼冷光
在溝槽處積聚成形。
我站立
在那門口,
如今看起來多么荒謬。
別人在藝術中發現的,
我在自然中發現。別人
在人類之愛中發現的,我在自然中發現。
非常簡單。但那兒沒有聲音。
冬天結束。解凍的泥土里,
幾簇綠色才露出來。
快來啊,世界喊道。那時我穿著羊毛上衣
站在某個明亮的入口處——
如今我終于能說
很久以前;這給了我相當大的快樂。美
這位診師,這位導師——
死亡也不能傷害我
像你已經傷害我這么深,
我心愛的生活。
4.
光已經改變;
此刻,中央 C 音變得黯淡。
而早晨的歌曲已經反復排練。
這是秋天的光,不是春天的光。
秋天的光:你將不被赦免。
歌曲已經改變;那無法言說的
已經進入他們中間。
這是秋天的光,不是那正說著
我要再生的光。
不是春天的曙光:我曾奮斗,我曾忍受,我曾被
拯救。
這是現在,無用之物的寓言。
多少事物都已改變。而仍然,你是幸運的:
理想像發熱般在你身上燃燒。
或者不像發熱,像又一顆心臟。
歌曲已經改變,但實際上它們仍然相當美麗。
它們被集中在一個更小的空間、心靈的空間里。
它們變暗,此刻,帶著悲哀和苦悶。
而仍然,音符反復出現。奇特地盤旋
期待著寂靜。
耳朵逐漸習慣了它們。
眼睛逐漸習慣了它們的消逝。
你將不被赦免,你所愛的也不被赦免。
風兒來了又去,拆散心靈;
它在蘇醒里留下一種奇怪的清晰。
你是怎樣地被恩典,仍然激情地
執著于你的所愛;
希望的代價并沒有將你摧毀。
莊嚴的,感傷的:
這是秋天的光;它已經轉向我們。
確實,這是一種恩典:接近尾聲
但仍有所信。
5.
世界上沒有足夠的美,這是真的。
我沒有能力將它修復,這也是真的。
到處都沒有坦誠,而我在這里也許有些作用。
我正在工作,雖然我沉默。
這乏味的
世界的痛苦
把我們各自束縛在一邊,一條小徑
樹木成行;我們
在這兒是同伴,但不說話,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
樹林后面,
是私人住宅的鐵門,
緊閉的房間
莫名地被廢棄,荒涼,
仿佛,藝術家的職責
是創造希望,
但拿什么創造?拿什么?
詞語自身
虛假,一種反駁感知的
裝置——在十字路口,
季節的裝飾燈。
那時我還年輕。乘地鐵,
帶著我的小書
似乎能護衛自己,防御
這同一個世界:
你并不孤獨,
詩歌說,
在黑暗的隧道里。
6.
白天的光亮變成了
黑夜的光亮;
火變成了鏡子。
我的朋友大地凄苦不堪;我想
陽光已經辜負了她。
凄苦還是厭倦,這很難說。
在她自己與太陽之間,
某種東西已經結束。
現在,她渴望單獨留下;
我想我們必須放棄
向她尋求證詞。在田地上空,
在農家屋頂上空,
那光芒,曾讓所有生命成為可能,
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
靜靜躺下觀察:
它們無可給予,無所索取。
從大地
凄苦恥辱、寒冷荒涼的內部
我的朋友月亮升起:
她今夜美麗,但她什么時候不美麗?
預兆
我會騎馬與你相會:夢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邊
跟著我,燃燒。
我騎馬回來:一切都已改變。
我戀愛的靈魂悲傷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邊
無望地跟著我。
我們詩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這些無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深層的需要。
通道
那兒有一扇敞開的門,你能看到廚房——
總有美妙的味道從那里飄來,
但使他癱軟的,是那個地方的溫暖,
中間的火爐散發著熱——
有些生活就像那樣。
熱在中心,如此持續不斷,沒人對它略加端詳。
但他抓著的鑰匙打開了一扇不同的門,
而在另一邊,溫暖并沒有等待著他。
他自己創造溫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燉牛肉,紅葡萄酒和橙皮混合著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臥室里唱歌,哄孩子們睡覺。
他緩緩地飲,等妻子打開門,手指在唇邊,
等她急切地向他沖過來,抱著他。
然后將是燉牛肉。
但隨后的數杯讓她消失了。
她隨身帶走了孩子們;公寓萎縮,回到從前的樣子。
他已發現另外某個人——準確說不是另一個人
而是一個鄙視親密關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隱私
是一扇門,把兩人關在一起,
沒有一個能單獨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悶熱攻陷那里,直到他們窒息,
仿佛他們活在一個電話亭里——
那時酒盡。他洗臉,在公寓附近游蕩。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熱里腐爛。
有些夜晚,他仍聽見一個女人在對孩子們唱歌;
其他夜晚,臥室門的后面,她赤裸的身體并不存在。
夏天
記得我們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時我們多么強壯,為激情而眩暈,
躺著,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兒,睡在那兒:是夏天,
似乎萬物一瞬間都已經成熟。天那么熱,我們完全赤裸。
有時風兒吹過;一樹柳枝輕拂窗口。
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
床像一張筏;我感到我們在漂流,遠離
我們的本性,向著我們一無所見的地方。
先是太陽,然后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過那棵柳樹,閃耀。每個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圓圈結束了。慢慢地,夜變冷;
低垂的柳葉
變黃,飄落。而在我們每個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獨,雖然我們從來不曾說起它,
說起遺憾的缺位。
我們又成了藝術家,我的丈夫。
我們能夠繼續旅程。
別離
夜不黑;黑的是這世界。
和我再多待一會兒。
你的雙手在椅背上——
這一幕我將記住。
之前,輕輕撥弄著我的肩膀。
像一個人訓練自己怎樣躲避內心。
另一個房間里,女仆悄悄地
熄滅了我看書的燈。
那個房間和它的石灰墻壁——
我想知道,它還怎么保護你
一旦你的漂泊開始?我想你的眼睛將尋找出
它的亮光,與月光對抗。
很明顯,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離
來理解它的強烈。
你的雙手在椅背上,撥弄著
我的身體和木頭,恰以同樣的方式。
像一個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視渴望甚于一切別的情感。
海邊,希臘農夫們的聲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將把他們從農夫
變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著我,因為你就要離開——
這些是你此刻的陳述,
并非需要回答的問題。
我怎么能知道你愛我
除非我看到你為我悲傷?
在集市
有兩個星期他一直注視著那個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歲,也許,
正喝著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腦袋
俯在一本雜志上。
他從集市對面注視她,假裝
正在買什么東西,香煙,也許一束花。
因為她不知道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于他的想象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象的口音
說著他給她的詞語,低調而輕柔,
一種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頭發必定來自南方。
很快她將認出他,然后開始期待他。
也許以后她的頭發每天都將洗得鮮亮,
然后他們將成為戀人。
但他希望這些不要馬上發生
因為無論她現在對他的身體、他的情感施以何種魔力,
一旦她托付終身,她將再無魔力——
她將縮回到戀愛中的女人都會進入的
那個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里,她將變得
像一個失去影子的人,一個不在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樣,對他幾無用處,
她活著或死去,幾乎無關緊要。
責備
你已背叛了我,愛洛斯。
你已經給我送來了
我的真愛。
在一處高山上,你制造了
他清晰的凝視;
我的心沒有
你的箭矢那么硬。
一個詩人
怎么會沒有夢想?
我躺著,醒著;我感到
實在的肉體在我上面,
想讓我緘默——
外面,黑暗中
那些橄欖樹上空,
幾顆星星。
我想這是一個惡毒的侮辱:
說我更愿意
走過小徑交織的花園,
走在河邊,看河水
閃爍著一珠珠
水銀。我喜歡
躺在河邊濕草地上,
或是逃離,愛洛斯,
不是公開地,和別的男人,
而是秘密地,冷冷地——
整個一生
我都膜拜了錯誤的神。
當我觀察
另一邊的那些樹,
我內心的箭矢
像它們中的一棵,
搖擺著,顫抖著。
愛洛斯
我已經把椅子拉到旅館窗前,看雨。
宛如在夢中或恍惚中——
在愛中,但仍然
我一無所求。
似乎沒必要再接觸你,見到你。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飄落的聲音,
許多個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別的;我是全然地滿足。
我的心已變小;它只要一丁點兒填充自己。
我看著雨水瓢潑而下,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牽掛;我能放你
過你需要過的生活。
黎明,雨漸漸稀疏。我做些
人們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無罪,
但我走動像一個夢游人。
這已足夠,這不再與你有關。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談話,一只手的觸摸。
再后來,我摘下了結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無牽無掛。
在咖啡館
厭倦世間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經死了這么久,你很可能也厭倦了天堂。
在一個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后,你窮盡了那個地方,
于是你渴望被營救。
我的朋友很輕易地陷入愛情。
差不多每年一個新的女孩——
如果她們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會愛上孩子。
所以我們其他人都對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于冒險,總在進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來自這個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個月,我們會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們會繞著草地散步,有時遠到山邊。
即使他遭罪時,他仍是興致勃勃,一身的快樂。
部分是那些女人,當然,但并非僅此而已。
他搬進她們的房子,學著喜歡她們喜歡的電影。
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學,就像有的人去烹飪學校學烹飪一樣。
他用她們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變成她們那樣,而是她們可能的那樣——
如果她們沒有陷在她們自己的個性里。
對于他,他的這個新的自我是解放,因為它是被創造的——
他吸收她們的靈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經歷這些帶來的儀式和偏好,作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個女人生活時,他完全地居于各個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為它是不為通常的羞恥和焦慮所傷害的。
當他離開時,女人們被摧毀。
最終她們遇到一個滿足她們所有需求的男人——
沒有什么事她們不能跟他講。
如今她們再遇見他時,他是一個密碼——
她們過去知道的那個人不復存在。
她們遇到他時,他進入存在,
當一切結束,當他離開,他就消失了。
幾年后,她們消除了他的影響。
她們告訴新男友,那是多么令人驚嘆,
就像與另一個女人生活一樣,但沒有惡毒,沒有嫉妒,
而是有一個男人的力量,一個男人頭腦的清晰。
男人們原諒這些,他們甚至微笑。
他們撫弄著女人們的頭發——他們知道這個男人并不存在;
他們難以感覺到競爭。
雖然要成為一個更好的朋友,一個更敏銳的
觀察者,但你不能發問。當我們交談,他是坦率而敞開的,
他一直保留著我們所有人年輕時都有的那種強烈。
他公開談到恐懼,談到他憎惡自己身上的品質。
而他是寬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觀。
如果我沮喪或生氣,他會傾聽幾個小時,
不是因為他強迫自己,而是因為他感興趣。
我猜這就是他與女人們相處的方式。
除了他從未離開的朋友們——
跟他們,他一直嘗試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話要說,
對于草地來說太多了。他要面對面,
跟某個他一直熟悉的人談一談。
如今他在一種新生活的邊上。
他眼睛發亮,對咖啡不感興趣。
盡管是日落時分,對他
太陽又在升起,田野里流溢著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遲疑不定。
【這些時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過的女人們的片斷。他進入她們的生活正如你進入一個夢,沒有意志,而他活在那里正如你活在一個夢里,無論它持續多久。早晨,你根本絲毫都不記得那個夢,絲毫都不記得。】
燃燒的心
“……沒有什么悲哀
會超過在痛苦中重溫
幸福的回憶……” *
問她是否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曾被
許配給另一個人——
我與某個人生活在一起。
當你被觸摸,你就忘記了這些事。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他的凝視觸摸了我
在他的雙手觸摸我之前。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我不曾索取任何東西;
一切都是給予的。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們被拖進了地獄。
我曾認為
我們所負的責任
僅僅限于
活下去的責任。那時
我是一個年輕女孩,極少屈服于指責:
然后就成了一個賤民。我是一天兩天
改變了那么多嗎?
如果我沒有改變,難道我的行為
不符合那個年輕女孩的性格嗎?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什么也沒發現。我只發現
我在顫抖。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我還記得
我們當初在一起。
而我逐漸地明白了
雖然我們兩人都不曾挪動
但我們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開。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你希望永遠與你的丈夫一起生活
在比這世界還要長久的火中。
我想那時這個愿望是當然的,
如今我們在這兒
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嗎?
甚至在我被觸摸之前,我已屬于你;
你只須看著我。
[*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弗蘭齊斯嘉回答但丁的話。弗蘭齊斯嘉出身貴族,因政治婚姻而嫁給丑陋粗野的權貴丈夫簡喬托,后與丈夫的弟弟美少年保羅相愛,兩人被簡喬托殺死;但丁跟隨維吉爾在地獄第二層遇到弗蘭齊斯嘉(和保羅)的靈魂,并與其問答。]

幽林石子,女,實名石世紅。魯迅文學院詩歌班學員,評論家。世界詩歌網評論頻道編輯、每日好詩評論員。大量詩歌、評論、散文發于《星星.詩歌理論》《星星.詩歌原創》《山西文學》《詩林》《散文詩》《草堂》《世界詩歌翻譯》《中國兒童文學名家名作》《湖南日報》等國內外各級報刊雜志。有詩作入選40多種年度選本。出版詩集《草木的事業》(長沙市文藝創作重點扶持作品)。文學創作業績曾登上《湖南日報》《長沙晚報》《今日寧鄉》等紙媒的新聞報道。主編《幽林石子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