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回響與小人物的抒寫
——《天津詩人》2020冬之卷“中國詩選.貴州詩歌檔案”隨感
劉劍
2019年3月,我第一次去西安,參觀了兵馬俑、西安碑林,離開時,我寫了一首《別長安》,在詩中,我想起了李白,寫了一句:“一個帝國的詩歌放射光芒”。詩歌的光芒就是一個時代的光芒,詩人見證了一個帝國的榮光。關于唐朝,很多東西我們就會忘記,但你會想起詩人。
我們今天的時代是一個問題復雜的大時代,中國正在崛起,官方的文化復興與文化自信正在淘養鴉片戰爭以來一個國家的元氣,但世界科學技術的快速更新帶來生活的激變,社會經濟發展的皺褶里隱藏著很多社會問題,包括各種社會矛盾的沖撞,但我們的詩歌沒有在社會的現場。我這樣說,并不是鼓勵大家去寫政治抒情詩,而是說,假如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要想成為這個時代的榮光,我們大家的詩歌的“光芒”是什么?
三十年以前的詩歌,政治與詩歌捆綁過緊,導致北島們自我檢討說,“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這詩句看似是對宏大敘事的拋棄,而轉向個體生存的關注,但其言說方式本身依然還是廣場式的口號體。今天的詩歌普遍關注個體經驗,“只想做一個人”,但是,這又導致和時代的關系過于松軟。一方面,個體經驗的獨特性會帶來詩歌書寫的鮮活性,但另一方面,個體經驗過于偏向“我”的經驗,就會導致詩歌閱讀中“共情共鳴”的缺失,很難讓“我的經驗”轉換成“我們的經驗”。讀者的分享就成為詩歌現狀的問題之一。
《天津詩人》2020冬之卷“中國詩選.貴州詩歌檔案”的閱讀感受就是記住了一些能刺痛人心的詩,能發生共情的詩歌基本上是中年詩人的作品。以前認為,詩歌是年輕人的事業,散文是中年人才寫得好,年輕人具有詩歌需要的激情,中年人有散文醇厚的閱歷。但現在,我反而覺得中年人的詩歌更有生活磨礪后的回響,加之詩歌技巧的嫻熟,讀起來更有厚度和醇度。或者說,這批中年人的成長是鏈接著八十年代之前的閱讀經驗的,那時的詩歌和時代之間的關系緊密,他們避免了北島一代的廣場口號體,又注入個體經驗的抒寫,在個體經驗中回響著時代的疼痛。這方面處理最好的是阿諾阿布,南鷗的詩歌也有典型性。
詩人放棄高高在上的英雄式書寫,普遍退回到謙卑的個體位置:“我極盡一生的卑微與萬物相處”(農家二少《我極盡一生的卑微與萬物相處》)。這本詩歌專輯中共情比較多的話題有“生活”、“生死”、“親情”、“愛情”、“時間”等。芒草《仿佛這就是損毀的生活》,比較有生活的質感。呂敬美的《母親頌》寫出這個時代這一代人眼中一位母親的日常。熊焱的《暮晚》寫時間與生命:“時間正在悄悄地/為他蓋著被單”“那是我在探尋時間無盡的邊界”。李寂蕩的《山中一日》寫生死。王郁曉的《你不是我姍姍來遲的愛人》寫情感。
也許與貴州經濟社會沒有完全進去現代性有關,貴州詩歌寫作的現代性程度不高,借助貴州山水自然的抒情比較多,加之古典詩歌作為農耕經驗的結晶,擅長于用自然意象來營造意境,那種士大夫的高雅與閑適,對新詩寫作者始終是一種誘惑。胡適倡導新詩寫作的初衷是讓我們以自由的方式表達現代人的思想感情,古典詩歌的意境式表達確實“很文人”“很中國”,但卻是回不去的家園。海子的土地抒情最后以倒臥在象征現代文明的鐵軌下而終結。如何發掘現代性自身的詩意,是新詩的使命與責任。在大數據-大生態-縣縣通高速的貴州,貴州將以怎樣的形態融入當代中國與全球世界,我希望詩人們能捕捉到時代的風吹草動。
由此我想起收到《天津詩人》羅廣才總編郵件回復時標明的辦刊立場:“以滄桑之感、超越情懷、純詩意向和邊緣處境,有獨特的視角,有神意,能夠刻畫出人性,體現生命的疼痛感,寫出‘如夢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的文本作品?!边@個立場與我們一般看到的期刊套路化表達是完全不一樣的。這里有一個關鍵詞是“疼痛感”,為什么是“疼痛感”?前現代的詩歌,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都是建立在人與自然的和諧基礎上的美學經驗,現代文明是工業文明,是以這種和諧美學的喪失為代價的,這種美學經驗就必然是疼痛的。波德萊爾作為西方現代詩歌之父,《惡之花》開啟的就是一種痛感經驗。詩歌的現代形態是因為社會形態自身的轉型帶來的。歲月靜好與我們這個時代是不匹配的,它是靜觀的,遠離的,觸不到社會的真實境況。印度疫情,那么多人死去,詩歌還能如何靜美?盡管還有人寫歲月靜好,但它已經沒有詩歌史價值。盡管還有人畫亭亭玉立的維納斯,但它已經沒有繪畫史價值。詩歌寫作可以是多元的,但詩歌史的書寫是挑剔的,詩歌史是挑選具有語言和經驗的雙重貢獻的作品進入史的序列。
李白憑什么代表大唐帝國?他并不像杜甫那樣去以“詩史”見證唐朝的社會變遷,而是他的意氣風發回響的正是“盛唐之音”,盛唐氣象就在他的詞語的縫隙之間。我希望時代轟隆隆的聲響在個體經驗中回響出來。正如付業興關注到時代與人的生存,他說:“這個時代,鋼鐵的數量與日俱增/每個人的內心卻變得脆弱”(《我們藏著巨大的吶喊》)。詩人的身體就是經驗的容器,時代的遭際與疼痛都打在他的身體上,他再將時代過濾得不露痕跡,從筆下流淌出來,這樣的個體經驗既屬于“我的”經驗,又屬于“我們的”經驗。
劉劍,1977年出生,貴州赫章人,藝術學博士,現居貴州貴陽?,F為貴州大學美術學院教授,《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執行主編。作品散見于《中國詩人》《天津詩人》《創世紀》等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西方詩畫關系研究:從19世紀初至20世紀中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