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過往皆是來處

——讀王雪娃詞畫集《送歸鴻》

沈念

  我不是那種對古典文學有著深耕細讀的人。對貫注中華傳統文化精粹和世情的詩詞，我也就是青少年時代讀過唐詩宋詞三百而已。但古人所言，熟讀三百，不會作詩也會吟，至今于我仍是一道地雷線、一座壁壘森嚴不敢跨越的城池。每每遇到能詞擅賦的朋友，我總會由衷地欽佩。他們對世間事物的細膩描摹，情感的精深探測，表達的特異獨到，在有格律限制的舊體詞創作中長袖揮舞，繽紛絢目，手摘星辰，著實讓人愧嘆弗如。《送歸鴻》（詞畫集，岳麓書社2021年5月）的作者王雪娃就是其中的一位優秀代表。

  《送歸鴻》擺在書桌上，裝幀素雅，仿佛是從時間的封存中跳到眼前的。在林林總總堆放的書籍中，因為體裁的獨特，她當然是與眾不同的存在。她像是深山老林中的一座湖泊，靜謐、清澈、明亮、鮮活、內蘊活力，在世俗生活中奔跑的人們，翻山越嶺穿越叢林來到這里，湖風，湖水，湖的闊大，會頓時讓人收斂心性，除卻心中的荒蕪雜亂，在閱讀中能令人心變得平靜、純粹。

  能讓心靜下來的，不正是世間稀缺的一味良藥嗎？

  我青年時期結識的師友蔡世平，軍旅作家，散文寫得氣勢開闊又細膩傳神，后來他轉向當代舊體詞的創作，“一不小心”就成了全國著名詞人，但我知道這種不小心是蓄謀已久，是積淀深厚，是水到渠成。當他對《送歸鴻》大加贊譽時，我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注目。這份注目的信心，更來自于王雪娃曾經也是小說家，她書寫著屬于人所經歷著或必然經歷的記憶。這記憶，來自養育她的那片湖區土地，精雕細刻的生活與情感，也來自對命運不可把握的疑慮與探測。這記憶中，有傷感、哀痛、心如刀割，也有美好、溫暖、燦若星辰。這記憶，總是以無法被解釋的方式存在，以它們的存在發聲，自有人能聽懂。她的記憶之樹，有著獨一無二的形態，發出緩慢生長卻又倔強的聲音。

  在王雪娃的詞中，我們能讀到的是什么呢？“炊煙牽起月兒圓”“飛物撞開眉際月”“繞過礁石水棘叢”，隨手拾取詞中只言，是情感的寂靜燃燒，是無所限制卻對自身專一的愛，是捕捉心靈卻無法安慰的缺失，是反對謊言的虛構，也是在一扇窄門前與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的對視。

  掩卷細思，王雪娃是在用形象思維寫詞，沒有見到搬弄典故，也沒有抒發抽象僵化的議論，她的形象融于情感中，情感躍然于形象之上。她寫日月星辰、古寺禪林、遠山近水，她寫小我情愫，也寫家國情懷、國民擔當；她隱藏缺陷的心意，也表達純粹的善與美。她對世間的愛，有具體的來處和邊界，有可前往的路徑和尺度，卻又是模糊的廣袤。

  真正讓我們看清一個世界的輪廓，看清它的繁華與喧囂、復雜與紛擾，最需要的是一份清澈的心靈。這是王雪娃的擅長和氣質，她以微妙的文字捕捉內心涌動、澎湃、燃燒，抑或稍縱即逝的情感。其實，這不是一個人的情感，是你、我、他，也是世間人們共同擁有的情感。情感本是無形之物，世間仁愛者皆是這無形之物的一名信眾。而她在描述生命中那些時刻，每一瞬間被描述得漫無邊際，綿延跌宕，無形之物的纏繞，自然化入歲月而踏上貫穿生命的漫漫征程。

  誰能說，世間的相遇不是久別重逢，不是生離死別。“鏡中”窺看，王雪娃何嘗不是在用一個仁慈的神性觀念來調和生命之痛憷與情感之殤折呢？

  王雪娃的語言雅致，常有生詞填入對這世界的江河湖海、溝坼罅隙的體悟中，像是一棵樹的生長，不斷吐出綠的嫩芽和橫生新的枝椏。《送歸鴻》是詞集，也是畫集，拿起畫筆時間并不長的王雪娃坦言：“畫畫所賦予我的卻是無比的自在、放空與歡喜。”她一語就道破了藝術創作真諦的內蘊。細看她的畫作，畫面物象集中在花、鳥、海、湖等大自然中最常見卻又最易被忽略的風景與事物。她筆法抽象，色彩單純，大有一種所見即所指卻又星月搖曳之感。也就會讓端詳者產生異想，是飛鴻，又不是飛鴻，是山河、和美、靜好、獻歌。這讓人想到宋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參禪的“看山看水”三重境界，只有禪中徹悟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真實之境。細看畫中景物，揣摩詞中情意，有時會突然通達人生或世間“山與水”的觀看之道。

  時間流逝，曾經筆酣墨飽的情感被人們棄之野外，任由風吹雨打，日曬夜露，褪盡顏色。如同文學的漂流瓶，總有人在生活的蒼茫嘈雜中撿拾起它。在這個紛擾的世俗生活里，有過媒體、金融從業經歷的王雪娃，卻從未更改初心，寫作永遠是她永恒的堅守與歡喜。她拒絕過度交往，也正因為藝術這一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的陪伴，艾略特所言的藝術是“放大生命體驗，與同伴的接觸延展到個人際遇之外的一種模式”，在她的身上得到印證和踐行。

  王雪娃反復提醒讀者和自己，有著寓意和象征的“飛鴻”掠過，從頭頂、星空、漫無邊際的時間深處。是的，讀這本意境幽遠的詞畫集，我也仿佛看到鴻雁飛過那一片夜幕，她沒扇動翅膀卻滑翔出遙遠的距離，我們看不到她，卻能感受到她的健美身姿和清悅聲音。她用聲音為世界鍍上色彩，為夜晚照亮白晝，也照見世間迷惘者的眼界和心田。所有過往，也是來處與序章，將護送有著一顆純粹、清澈初心的人堅實而自由地前行。

  江湖路遠，人間聚散，依舊寂然藏于心。任何書寫永遠是未完成，永遠都在旅行中。唯有入心文字以及所激蕩起的每一朵浪花，在時空里永恒。

（作者：沈念，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圖書簡介：《送歸鴻》由岳麓書社編輯出版，收錄了著名詞人王雪娃近年重要詞作六十余首、畫作五十余幅，共分為四個篇章，分別是“飛鴻”“清影”“如夢”“送歸鴻”。中華詩詞研究院原副院長蔡世平評價道：王雪娃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她要借助漢語言的這個“神器”，完成人生美麗“心靈風暴”的深度書寫……結構詞章，率性舒展，語言感染力強，皆得益于她對中國古典文學多元文化藝術的修為。

作者簡介：王雪娃，1971出生、金牛座，寫小說、散文、填舊體詞、畫油畫，代表作：舊體詞代表作《送歸鴻》（岳麓書社），長篇小說代表作《無色玫瑰》（作家出版社），散文代表作《菩提花開》（九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