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群《大望》:人生懺悔的雙重主題
李鳳群的《大望》從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寫起,通過被遺棄的四個老人的回憶和講述,寫了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鄉村的種種變化。小說寫的農村老人被遺棄并非只是江心洲的特例,而是有一定的代表性。
《大望》中四個老人都是70歲左右,已經進入需要子女照顧的年齡,在農村,國家層面的養老金極少,一旦生病,那就是老人災難的開始。我經常聽農村的親戚說老人生病,幾個兒女為誰在醫院照顧、醫藥費如何均攤的問題引起糾紛。《大望》中的老趙辛苦把兒子趙光軍養大,考上大學,在上海做醫生。不僅如此,老伴蘭凱去世后,老趙還幫兒子和兒媳料理家務。光軍的上海老婆只知保養自己,一大攤家務都撂給老趙。可是等到孫子上初中,不需要老趙照顧時,他卻被遺棄了,只能回到不能住人的江心洲老房子,如果不是同村孫老善的房子還有水電,能勉強住下,他和錢老師就要流離失所了。錢老師的三個兒子沒有趙老師的兒子有出息,他若住到哪個兒子家,也是手腳不閑,包下了許多家務。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三個兒子都不理他,或者干脆說不認識他了。
《大望》中,老李和其他三個老人命運很大程度上是一樣的,她還有一個女兒就在國內,但是她們從不來往。這個事情涉及《大望》的另一個主題“懺悔”。老李是一個賢惠的女人,但是她和婆婆一樣,想生個兒子,給丈夫小陶也即陶家留個后。老李的大女兒大香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母親打胎,在她看來,這是對她一個又一個妹妹的殘殺,她受不了這種殘酷,從小和父母、奶奶,尤其是母親老李感情疏遠,初中畢業就離開家庭,與家庭斷絕關系。老李在與親人、社會絕緣的時候,本可以和她聯系,但她開不了這個口,在四個老人被遺棄在近乎荒島的江心洲時,老李的罪感是明顯的,懺悔也是真誠的。
《大望》采取的是農村和城市兩條線索的“雙線結構”,這種敘事方式對于李鳳群來說,不是第一次。在《大野》中,李鳳群將筆觸集中于兩個城鎮出身、出生于“改革開放”起始時代的年輕女性今寶和在桃,細致入微地描寫了她們輾轉并行的人生際遇,作家一會兒寫今寶,一會兒寫在桃,把雙線敘事貫徹始終。
其實,在中國古代戲曲和小說中,雙線敘事很多。比如傳奇戲曲《桃花扇》就是雙線結構,即侯方域一線,李香君一線,通過他們的愛情悲劇反映當時的社會和政治面貌。杜一馳在《論明清傳奇雙線結構的形成與淵源》一文中把這種雙線敘事上溯到《左傳》的《鄭伯克段于鄢》,說這篇文章記載了兩個政治集團之間的角逐較量,即鄭莊公君臣與武姜、共叔段各領一線。同樣,古典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也是雙線結構,即蔣興哥是一條線,王三巧是一條線。
這種雙線敘事在李鳳群這代“70后”的女作家中也不是個例,比如周瑄璞的《多灣》也是雙線,一條是城市,一條是農村。但是《多灣》的城市和農村是作為兩個單元分別敘述,比較合乎中國傳統小說的結構模式,敘事具有完整的特性,而李鳳群《大野》《大望》的雙線敘事是混雜的,時而農村,時而城市,有很大的靈活性,而且李鳳群把雙線結構和意識流聯系在一起,比如通過錢老師、老趙、孫老善、老李四個人的回憶,把他們以前的歷史甚至瑣碎的生活片段和盤托出,這就和中國傳統的戲曲和小說的雙線敘事結構,即以行動和對話以及作家的描述再現兩條線索的發展完全不同,呈現出中西小說結合的多彩紛呈的藝術態勢。
《大望》吸收了西方小說和戲曲的荒誕藝術手法。“荒誕”一詞最初來自拉丁語Surdus,后引申為人與人之間的不能溝通或人與環境之間的根本失調。在西方文學的脈絡里,“荒誕”是一種古已有之的文學手段。
不過,在形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劫難后的西方荒誕派文學運動中,“荒誕”有著其特定內涵。按照存在主義的觀點,“荒誕”是上帝“死”后現代人的基本處境。在薩特那里,表現為人的生存無意義,人生的毫無希望;在加繆那里,表現在西西福斯式的悲劇;在卡夫卡那里,表現為異化、孤獨、徒勞和負罪……縱觀李鳳群的《大望》,我覺得,李鳳群并不是在世界觀和人生觀上認同西方荒誕派,比如荒誕派認為人生是無意義的,異化、負罪等等是必然的。李鳳群在《大望》中吸收的是荒誕的藝術手法,是拉丁語Surdus的延伸,她著重寫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環境之間的不能溝通和失調。而且,這種不能溝通和失調也不是絕對存在的危機。比如《大望》結局時,老李和女兒葉子就聯系上了,既然老李的問題能得到解決,其他三個老人即使不知去向,也是能夠找到的。但在《大望》中,人與人之間不能溝通,李鳳群寫得真是惟妙惟肖。
來源:文藝報
作者:疏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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