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杰小說集《火鍋之死》:困在電梯里的大海
寫作慣性先將自己置于某個虛構的空間,比如此刻我的窗口正對著被夜色吞沒的大海,白色燈塔只剩一道旋轉的光束,隱隱聽到海浪之聲。樓下海棠怒放之后,風一吹就飄落一地。我審美的視野和愛人之心就如同這深深的海灣,張開雙臂去擁抱或擁別這世間一切可愛之人、可愛之事、可愛之物。所有作品都是從內心的黑洞里千呼萬喚而出,無論是何種樣式,詩歌、散文、小說,抑或是美術、雕塑、戲劇,都不過是一個或長或短的比喻,借一人一物,造出一象,從萬象中取一象,使人從一象中窺萬象。很多時候,有的人藝術不成功,就是總想代替造物主為事物重新命名,而不相信一個孩子的天真眼光和宇宙胸懷。天真,價值連城。
聊小說,因聊小說就是聊人世的一切,人的一切。豐杰寫過兩部長篇小說。對于中短篇小說的嘗試,我算是看著他一篇篇寫出來的,甚至能聞到他敲定某個詞時周遭所氤氳的氣息和味道,也有幸或很不幸,多半成為某些作品的第一讀者,七八年過去了,總算有了一些進步,比如這本《火鍋之死》。一半很硬,一半很軟。
先說硬的,豐杰作為一位“80后”的現役軍人,軍旅生活必定是要進入文學視野的,比如《火鍋之死》《中尉關鍵詞》《沙場》《白牙》《底牌》等作品,是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軍旅文學作品,始終關注著軍隊改革的浪潮對于具體的人,一個個龐大戰爭機器上小小的零件的心靈密語。《火鍋之死》就是借一只狗的眼睛看待一支在整編中退出歷史舞臺的部隊。《沙場》則是描述文工團團員走向一線為兵服務所受到的內心震撼。《底牌》則混雜著對現代和未來戰爭的辯證思維。在日常中,幾乎所有涉及改革的行業都在努力避免著矛盾,只有作家抓住這些矛盾,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作者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在精銳捕捉著所有人的不安。這種不安是真實的,更是必要的,一個作家,如果不懷抱著想要表達的事物,就是一個文學的屠夫。我一直說,對于軍隊藝術家,別的技術都可以日積月累,惟有感情是惟一重要的彈藥。如果對軍隊、軍人沒有情感,或假裝有情感,作品再煞有介事,作品必定不真誠,一不真誠,就完蛋。寫小說的人,通常比寫詩歌的幽默,比寫散文的豁達,比寫非虛構的不正經,但無可否認,小說更需要文學的真誠。
悲傷地說,軍旅題材的小說最近10年的發展遇到了一些挑戰,有實力或者說有潛力的作家數量也不如往昔。我其實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覺得少不見得是壞事,沒有作家生不逢時,只有作品懷才不遇,有像樣的作品才對得起時代,沒有時代也不忍苛責誰。作品應該放在時代的文學汪洋中去經歷浮沉,生死由命。如果10年后再看,能窺斑見豹,那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就成為了歷史。我驚訝地發現,如果有“現代歷史學家”,那不是小說家嗎?
再說軟的。認識豐杰近10年,他人生的重大變故,我幾乎都見證或間接感受過,我驚訝他的大膽、犀利和不管不顧,發生在身邊的人和事,在相對短的時間內進入作品,似乎有意識地把自己生活的五六成真實生活的鏡像通過作品呈現給了讀者,如給他者展示自己尚在滲血的傷口,這是我所不及的特異功能。于是而言,10年以內的事情都不能進入文字,任何題材,一開口就錯了一多半。這些作品呈現出血淋淋的、濕漉漉的、顫巍巍的真實感,如果不去談論故事的意義,只看行文和審美,發現非軍旅題材顯然更自由、更絢爛、更海闊天空。軍旅作家在作品中自我審查,是特殊身份的自覺,千萬不要影響審美的自覺。在我看來《皆空》是療傷之作,我看起來像對于無法確定的命運即將帶來的風暴的一次演習。而《煙灰》則是對長篇小說《一地煙灰》的呼應,一次是對肆意動蕩的青春的告別,一次是對生命中最親密的人的一次永別,虛構作品中的似是而非,正是人間苦樂的斑駁鏡像。比如作者在生活中并不抽煙,寫煙灰如此上癮,無非是要寫“灰飛煙滅”。而《玉淵潭咖啡館》這個地方其實在地球上并不存在,又真實存在,因為那是我在空軍大院創作室的一間辦公室,后被幾經堆積,成為志同道合者聚會的一個地方,是我10多年寄生的宇宙。虛構的都是非虛構,虛構的都是名字,動心、傷心的都是真真實實的我,和我們。
中短篇小說是小說中的紳士,更是小說中的戰士。如果長篇是戰役,那中短篇就是戰斗。(誰能解釋這一專業術語?)不用去百度,戰役更多是需要宏觀設計的,大兵團作戰,看不清更多人的臉。而戰斗更多是遭遇戰、阻擊戰,是意料之外的戰斗,生死就在一瞬間,一場戰爭能看清楚一張臉,也就看清了戰爭。(愛是猙獰的,恨倒是從容很多)。
孤陋寡聞并一廂情愿地以為,好的文學作品有一個共同點,所有的故事都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所有的結尾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有的哲理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小說是處理時間和心靈事物的高科技,那豐杰的小說像是對內心懸浮的矛盾事件實行擱置爭端保持對話的一種表態。他所呈現的溫度是一個裝滿開水且從高空墜落的暖水瓶,滾燙并混合著尖銳碎片及內膽反射的細小圓潤的光芒。
一只黑貓穿過黑夜,貓和黑夜都心知肚明,我們未必洞曉那一刻的水落石出,但并不影響我們對真實或美的想象,此為價值所在。我是能看到他的模仿和進步的,《未完待續的連軍人大會》《底牌》——無論是傳統敘述,還是后現代主義文體的嘗試,都是酒桌上的游戲,常換常新。從前人們總愛談論先鋒,但小說出現幾百年了,不過是舊調重彈,看彈者意境高下。
讀一人作品,分享眾生秘密,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過程,我們要珍惜寫作的人,那些固執的家伙把內心最具光芒的部分鑿出來,當不了太陽當月亮,當不了月亮當星星。一個作家的心腸,又怎能以軟硬分別呢?作家心腸都是軟的,至少好作家都是軟的,寫死亡,寫離別,寫風雨,都是信手拈來,又躊躇良久,硬是骨頭里的鈣質和鋼鐵,這是軍人和作家的剛柔并濟和三點一線。
我們談及小說總在談論人的矛盾與困境,這是理論的腔調,換成人話就是,我們心疼很多人很多事,然后人死了事過了,我們必須建墓立碑,以證明這些人事存在過,而已。
日常將我們不斷推向高處,無依無靠的高處,我要找一部電梯下去。于是,在想象中我乘電梯完成一次日常降落,電梯安全一定會提示:電梯困人,是一種保護狀態,不要驚慌。玻璃罩體使我一覽無余并心情愉悅地跟遠處的海水一起勻速降落,離心力的一半我分給大海。
原來能自由升降的,只有電梯里的大海。
來源:文藝報
作者:李慶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824/c404030-322065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