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平原大地上的鼓韻傳奇
——王長征的長詩《平原大鼓》賞析
——王長征的長詩《平原大鼓》賞析
文/潘京
長詩《平原大鼓》原載《延河》(下半月)2020年第1期,是安徽省九零后詩人王長征已完成數十首優秀長詩中的一首。他以獨特的視角和敘事手法,詩寫了自幼耳濡目染的安徽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界首漁鼓”在當代的傳播與傳承。通過詩歌的形式贊美了中華民族這一古老的民間藝術。界首漁鼓,是平原大鼓(又稱淮北大鼓)的一種,源于明末清初,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被專家們譽為潁河流域曲藝的“活化石”“安徽曲藝一枝花”,2006年被安徽省人民政府批準為“首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界首漁鼓長期在歷史文化舞臺上起起伏伏,卻一直沒有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可,視之為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近年來,人們開始重新認識它,關注它,逐漸成為群眾喜聞樂見的一種藝術形式。當一位詩人要以詩歌的形式來呈現平原大鼓這一具有悠久歷史文化藝術的時候,他必然要面對兩種能力的拷量:一是他對這一傳統文化的思考是否有足夠的深度,二是他對這一文化藝術是否有足夠的詩性呈現力。
王長征自幼沉浸在這一獨特的文化藝術氛圍之中,少年時期曾拜著名漁鼓表演藝術家苗清臣為師,從藝多年,17歲加入安徽省曲藝家協會,成為當時本省最年輕的會員。他曾多次跟隨市、縣、鄉的藝術家們下鄉巡回演出,這種獨特的求學經歷與生活體驗深深沉淀在記憶深處。他酷愛這門藝術,情有獨鐘,對其有著深刻的理解。同時,他還有豐富的詩歌創作經驗和藝術呈現力,取得不菲的成績,先后榮獲“第二屆中國長詩獎”“海峽兩岸文化交流貢獻獎”“第四屆郭小川詩歌獎”“全國十佳新銳詩人獎”等。因此,他創作的《平原大鼓》有著精細典雅的藝術風格,內容平實而豐富,筆致從容自然,語言簡潔明了,意象繁復有序,敘事里蘊含著抒情,抒情里承載著敘事。熟悉的鄉村場景,新鮮活潑的情節,嶄新的審美意象,構成了一曲淮北平原鄉村戀歌。
詩人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寫作,行筆從容淡泊。這種沉靜氣質意外地激發了這首詩內在的生命力,它仿佛一下子捉住詩人的手,讓詩人行云流水般地,把它的藝術魅力呈現在讀者面前。
《平原大鼓》長詩分為七節,每一節都有著特定的內容,故事依次遞進,完整地描寫出平原大鼓在鄉間巡演的一天。
開篇描寫了漁鼓出場的自然環境,鄉間早晨明亮的調子與大鼓的神秘氣象融為一體。作者用復調形式徐徐展開,一面是大地寬博宏闊的絢麗色彩,一面是平原大鼓奇特的鏗鏘音韻,各個聲部各自獨立,又和諧地融為一體。作者在上半節七行詩中,用了“抬”“醒”“翻”“催”“頂著”“躍出”“豎起”“收攏”“聽”“流出” 等十個動詞,把鄉間早晨的勃勃生機展現在讀者面前。“白晝一抬腿”“黑夜是鋤頭翻過去的”“頂著金發的太陽”,這些都有著極強的畫面感和藝術魅力。下半節講述漁鼓的樣式。“漁鼓”是用竹子做的,將竹心掏空,然后用竹子的壁膜做鼓面,貼在竹筒一端,另一端是空的,用手指擊打,聲音渾厚飽滿響亮,夾有顫音。漁鼓唱詞常常以很多顫音來配合。作者自小聽“鼓書”,那種邊白邊唱,余音裊裊的樂音曾令他為之著謎。竹,在傳統人文意象中,象征著“高潔”“虛懷若谷”“君子”。詩中不僅講述了漁鼓的樣貌——“粗壯的竹筒”“中空的竹”以“清瘦的手指擊打”,還講了它的“魂”——那是“平原血管里流出的顫音”“鄉韻里/連著高山與河流”。
第二節,作者以像明義,講述傳承、傳播漁鼓的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身著“灰色長袍”,腳踏“平底布鞋”。他們的舞臺就是大自然——“平展展的麥地是熒幕/彎曲的小路是分幀/黑黢黢的泥濘啊/訴說著苦痛的呻吟”。“炊煙”“莊稼”“草葉”都是他們的聽眾。他們“血管里不甘平靜的風暴”,在現實中執著于對藝術的熱愛。用手中的漁鼓傾吐、贊美著歷史上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感染著無數聽眾——“即使我們是局外人/照樣被感染的分不清身在何方”。
第三節,漁鼓藝術是個“古老的信仰”。它“口口相傳”于民間,“宣傳道德,歌頌智慧”,懲惡揚善,它無形的力量令人“敬畏”。被這種力量感召,作者曾勵志苦學,大學畢業那年暑假,曾在師父家跟幾個老藝人在一起,每天聽他們唱曲藝段子,大約整理出200個段子,因為這個都是耳口相傳,以前沒有文字,很多老藝人大都沒有文化,只能邊聽邊記,抄了滿滿一個筆記本。后來,生活促使他成為一位詩人,或許正因如此,他的這首描寫漁鼓的長詩才如此包含深情,涌動著連綿不竭的激情。
第四節講了傳唱中的一個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劉福通”是元末農民起義領袖。當時,元末時期,社會空前黑暗,地主階級對農民橫征暴斂,實行殘酷剝削壓迫,加之黃河泛濫,造成災民遍野,民不聊生。為了發動群眾起義,他在潁河邊埋下一個獨眼石人,上面寫到:“石人一只眼,挑起黃河天下反”,借機聚集幾萬人,成立“明教”。劉福通是作者的老鄉,鼓書里有很多關于歌頌他的段子,其中一些故事作者耳熟能詳。這段寫的金戈鐵馬、刀光劍影,聲勢浩大,壯懷激烈,蕩氣回腸,有著濃郁的地方腔調和說書節奏,仿若身臨其境。
第五節進一步展現平原大鼓的魅力與文化傳承。簡板一敲,“人們駐足停留/麥粒在手中開始發芽/兒童眼中盡是渴求的目光”。而平原大鼓的傳承則是一種“天意”:“必須拒絕三次,還要考察三年/在母親面前桀驁不馴的牛犢子/最終屈服于無形的鼻環。”這段描寫非常生動,把中國民間傳統文化中師徒技藝傳承的繁瑣精彩呈現出來。師道尊嚴是中華幾千年文化的積淀,也是中華文化得以發揚光大的重要保障。拜師不易,反襯傳統文化的嚴謹與博大精深,即是聞名于世的“中國功夫”。
王長征的詩讀多了,就會發現他創作上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簡潔通透。他對詩歌語言的駕馭能力極強,行筆一向從容淡定,揮灑自若,猶如書法用筆的“到位”和“到味”。在刻畫平原大鼓演出時的幾個角色時,他只用寥寥幾筆,就把繁復的人物角色之間的關系說的鮮活透亮:
“一人分飾多角,矛盾互相對立/時而目光清澈如水/化作閨房嬌羞的新娘/時而吹胡子瞪眼/千軍萬馬指揮若定/一板、一鼓/撐起世界舞臺/是善是惡,是丑是美/全靠我一人安排 ……”
獨特的生活經歷和深切的藝術體驗,讓作者的詩寫得有血有肉,極具生命力。
第六節再次贊美淳樸大地哺育了漁鼓藝術的不同尋常。詩人的語言純樸高貴:“來自泥土中的嘴巴/攜著地心深處的啟示”博大深厚,充滿張力和藝術生命力。漁鼓藝術傳遞著真善美,教化著人民。 牛羊肥美,背上是勤勞的種子/粟米被奉獻,向著明晃晃的智慧/江河在他的掌紋中流淌/燃燒的舌頭/亮光可以與太陽媲美/冬去春來,麥子綠了又黃/河水干了又漲/喜愛熱鬧的農人/一次次樹蔭下聚集/人生好比永不謝幕的舞臺/重復上演的劇情/環繞著蟲鳴/在回顧過去的細節中/升高,為早已耳熟能詳的結局唏噓。
藝術來源于大地、生活與人民,又反哺于大地、生活與人民,藝術始終與人民水乳交融:——“你我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故事的主角”。曾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名譽院長的謝冕認為:“古往今來,一切文學藝術創作的真正源頭,不在于創作者個人的語言、技法、稟賦、才華,而是以土地為遼闊空間,以生活為創作源泉。”
詩的最后一節寫一天演出結束,“灰光籠罩著沉重的眼皮/直到星星打起了哈欠”呼應著出發時的黎明,“白晝一抬腿就醒來/黑夜是鋤頭翻過去的/頂著金發的太陽被鼓聲催促”。忙碌一天結束了,而“盛大的敘事一絲不茍”。古老的藝術使鄉人“貧乏的光陰”變得豐盈,他們又從鄉人的聆聽與熱愛中獲得精神的力量。他們游走于鄉村,四處“尋訪有意消失的藝術/可以丟失歲月/不可以丟失求索的靈魂”。詩人生動地寫出了這些樸實的藝術家身上呈現的這個文明古國的最古典風度。從長江到淮河,從遠古到今天,他們傾聽著大地上和歲月中“生命的回響”,傳承著中華民族的魂魄,生生不息。
詩人王長征以最樸素的語言表達自己對平原大鼓最豐沛的情感與熱愛,以特有的典雅筆致,把這一古老文化藝術的內在精神品質充分地展現出來。全詩飛揚著音樂般的旋律。
非遺不是古董,是古老傳統藝術在當代的延續。令人欣慰的是,漁鼓已在更為廣闊的天地傳播著。2016年,在央視三套《頂咯嚨咚嗆》第二季第六期節目中,我欣喜看到界首漁鼓非遺傳承人苗清臣老人與時尚流行歌手尚雯婕共同登臺,傾情演出,形式新穎別致,給我以極大的觸動。傳統與時尚元素的融合,將新鮮血液注入古老的藝術,這是多么可貴的藝術探索與傳播!民間藝術是結合好的內容存在,還是不改變它古老的藝術形式與內容,更純粹更有意義呢?這是一個藝術之外值得探討的課題。而我們的詩人王長征選擇以詩的形式對古老傳統文化的呈現與傳播,讓我們情不自禁走近平原大地鼓韻翻滾的藝術傳奇之中。

【作者簡介】潘京,60年代出生,湖南湘鄉人。文學編輯,副教授。出版文學藝術評論集《在文字里呼吸》。現居黃河入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