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而上的功力,以及新的女性文學形象
——讀鐵凝小說新作《信使》
——讀鐵凝小說新作《信使》
發在《北京文學》今年第6期上的《信使》,表面看,是用傳統小說的形式講述兩個女人誤會消除的故事,具有上世紀九十年代經典小說的樣貌:草蛇灰線的埋伏、轉折起伏的布局、張力蓄積的行進,以及通篇極高的完成度……但又不僅這些,在這些之上,《信使》還帶來了一些新的東西,一些震動一些思考一些啟示。自擔任作協主席以來,鐵凝的小說作品并無自我超越之作,但《信使》銜接起了作者八九十年代創作高峰時期的狀態和創造活力,又有思想和功力上新的掘進,無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還是敘事的難度上,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充滿了嶄新的氣象,可稱為鐵凝創作沉寂幾年來的成長性收獲,甚至可以說,是新世紀以來截止目前她最好的作品,沒有之一。
首先,《信使》寫出了極具張力和挑戰性的細節。小說最難寫的是什么?除了情節的埋伏和懸念的推動,一個杰出的作品,我以為關鍵在于精準表達出人在極限狀態下的異常情緒和下意識反應。這些很多人都寫過,但效果怎樣等等不一。如果這些處理不好,小說照樣能夠完成,但是作品的質地和感染力會大打折扣。《信使》里有兩個時間線,一個是當下,一個是過往,當下皆是尋常,所有的不同凡響都波瀾不起埋藏在過往之中。小說寫兩個女性,陸婧和李花開。三十多年前的計劃分房時代,李花開屈從現實,大學畢業后嫁給“坐擁”一套城市住房的男人起子;陸婧則愛上異地的已婚男人肖恩,走進“一場無法光明正大的戀愛”。在那個只能依靠信件來往的年代,肖恩的情書既不能寄來單位,也不能寄到家里,于是說好先寄到李花開家,由畫彩蛋為業而長年在家的起子接收并轉交。
小說的高光部位在第四章節。在這個事關人生與愛情的小說里,男主人公不是陸婧愛著的肖恩,也不是李花開的初戀,而是李花開的第一任丈夫起子。當這個身在低處的畫彩蛋的男人輕輕挑開陸婧的信封,故事打開第一個缺口,他看了那些私密的信并借此敲詐,要求陸婧通過父親為自己安排工作,“我不是央求你,是要求你。”起子說。
陸婧被逼到絕處——接下來小說怎樣繼續?不同的作家會有不同的處理,但這類細節上要么不及,要么過力,是最容易寫滑的部分,也有作家會利用結構或迂回的技術回避正面主場,比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等等。但主場呈現才是最考驗功力也是難度最高的一種……讀名著時我經常想,在平庸和杰出之間分水嶺在哪里呢?兩者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在關鍵環節,作者是服從慣性走向那些可以預見的路徑,還是臨淵而上,帶讀者看到更卓異的風景?鐵凝在《信使》中選擇的是后者,也是效果最為理想的。
“她那剛伸向門把手的手縮了回來,后腦勺仿佛遭遇到棒擊,似有一個黃豆大的小氣球在顱內的某個位置炸了,一個瞬間,嗡的一聲,她腦海里一片白色。她還是頂著一顆白色的頭顱轉過了身,并努力站穩自己,身體卻已有點瑟縮,像曾經有過的夢境,她裸體站在街上,到處找不到要穿的衣服,而街上面目不清的人們正肆無忌憚地看著她,比如此刻的起子。”
事情到這里并沒有停止,而是繼續升級,小說的張力也趨于爆破前的極限狀態。起子被拒絕,圖窮匕見的時刻,他終于表明已偷看過所有的來信并做了影印備份。當他向她展示那些信的翻拍片,“起子這層層遞進的脅迫宣告著陸婧的節節敗退,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驚恐和侮辱。”
接下來,可以想見的,往往是要爭吵,發狂,失控……鐵凝的筆下,卻似乎忽然宕開,“她的小腹開始酸脹下墜,伴隨這酸脹下墜的是兩條腿的綿軟,于是她知道,腿軟并不是從腿開始的,是小腹里酸脹下墜的物質游移到恥骨再無情地沉降至大腿、小腿、腳底、腳趾,迅速浸蝕著那里所有的骨骼、韌帶、肌肉、血液……”
刻畫的都是客觀事物,卻都是人在極限狀態的下意識反應,也就是不受左右的主觀感受。這才是最難的,然而鐵凝的功力好到令人驚訝。“接著無腿感襲來,她的小腹好像直接落在了地面,人也頓時矮了下去。她拼命用意念尋覓著腿腳,頑強地動了動燈芯絨棉鞋里仿佛已經虛無的腳趾,腳趾總算有了些微的痙攣。那么,她是有腿的,她還在站著。”
讀到這里,只覺得十分震驚。這個“無腿感”和“她是有腿的”,虧作者怎么想來!匪夷所思,又精準到位——精準一說,看上去是寫作的基本要求,實則達到很難,這特別考驗一個作家的功力。鐵凝此處的處理,如同于無路處蹚出一條路,于人性無可攀緣處臨淵而上,對人物情緒的拿捏和展現,從無可落腳處而到邊到沿,犄角旮旯無所不至。
“她被亮在眼前的殺手锏打蒙的同時,仿佛也被打醒了。”打蒙和打醒同時到來,這非常神奇。接下來故事怎么進展,也許一千個作者會有一千個選擇,在《信使》中,則是故事不斷突破,人物也不斷突破,在突破重圍中獲得心理和人生的出路,人物的出路也就是小說的出路。那不是平起平收的出路,而是陡峭上升,于是最不可思議又最合乎情理的一幕出現了:
“……突然奔向那爐子,拎起坐在爐盤上那把沉甸甸的鋁壺,高高提起,壺嘴向下,向著那爐火正旺的爐膛猛地澆灌起來。霎時間水火交戰的爐膛發出刺刺嘎嘎的怪響,一股股灰白色氣體伴著濃烈嗆人的臭屁味兒沖上屋頂,彌漫著房間,也吞噬了爐邊的男人。”
陷入絕境之際,陸婧竟然將起子家的一壺開水澆進火爐,這舉動可以說毫無意義,完全于事無補,然而正是這毫無用處的舉動讓這個小說人物在被敲詐脅迫之際煥發出本能的力量。對于極限情境中的人物心理和意識來說,這是再也沒有的理想刻畫了。在她將水澆到燃燒的火爐中時,這個人物一下子有了分量,有了質感,有了生命的元氣也有了小說的飽和度。這個被打敗的人物,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小說里站立了起來,不管之后這個叫起子的男人以怎樣卑鄙的方式打擊報復,那都是強弓之末了。他得逞的只是陰謀,在生命意志上陸婧這個形象已經完成。
《信使》之好,更在其塑造出了長期以來難得一見的嶄新的女性文學形象李花開。《信使》采取第三人稱,但敘述都從陸靖的視角展開。李花開第一次出現,是一個瘸腿的看店的老年婦女形象。陸婧疑心當年被算計是她和起子合謀,所以多年懷恨在心。三十年后兩人意外聚首,誤會去除,小說并沒有結束,而是在第五章節回顧當年,原來李花開曉得起子所做的一切后就提出了離婚,起子當然不同意,為擺脫這個猥瑣的男人,她不惜把自己逼上絕境,從一個房頂直跳下去,“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最終通過付出一條健康的腿的代價找回了自己。
李花開的人生就此重新開局,這個情節也成為小說里的華彩。離婚后她離開城市,回到家鄉的初戀身邊,而促使她如此決絕的,正是陸婧當年的愛情,是陸婧的愛情像信使一樣啟蒙了李花開的人生選擇,促使她從此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而不是繼續為了住房等現實利益而茍且余生。小說最后,陸婧覺得李花開瘸著一條腿的樣子“實在很颯”。以至于兩個好朋友分開后,陸婧“很久沒有這樣專注地、長時間地在北京街上走路了,她要用尚是健康的腿腳而不是車輪,把北京仔細走一走。”
兩個人互為信使,李花開是陸婧愛情的信使,而陸婧的愛情又如同李花開人生的信使,這正是小說命名的由來。鐵凝被貼上女性主義標簽,其來有自,從《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到《永遠有多遠》《玫瑰門》《大浴女》等,關注女孩或者說女性的情感和人生命運一直是其作品的主旨。而《信使》中的李花開,更顯出一種嶄新的生命氣象,閃現出了一種人之為人的精氣神,成為新世紀以來難得一見的健康明朗的女性文學形象。
——人之為人,究竟應該以怎樣的面貌活在這個世界上,去面對岔路口的選擇,怎樣對待自己的人生才不算辜負?鐵凝以李花開這個人物給出了回答,這也正是《信使》的感染力之所在。這種新,跟百年前文學作品中人的自我覺醒不同,那時人們從封建兩千年的舊文化桎梏中掙脫出來,猶如掀開黑暗沉重的閘門;也跟新時期以來文學作品里的人性之回歸不同,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們擺脫了“大”的概念,轉而偏向細微處,向個人的生活,向心靈和精神延伸探索……《信使》除了計劃分房,其他方面都跟時代關系不大,放在任何時代都成立,可視之為一種恒久的人性。或可從新世紀以來日趨普及的心理學領域予以解讀,心理學的最高目標即實現一種自我圓滿的人性,獲得一個健康的人格,一個全新的自我。“湯之盤銘曰:‘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一種自我的成長和完成。李花開的生命之光雖則壯美,但不同于傳統英雄主義作用于外的,對外部世界進行貢獻和拯救的力量感,它是向內的,通過一種內部的完整性康復,由內而外打開生命的新格局。這應是普通人的英雄主義。
以二十世紀西方歐美文學為尚,刻畫幽邃的下意識、荒誕的新視角、變形和異化的困境下的人性扭曲和病態一度成了新時期的文學主流,似乎健康的人格和精神在當下文學上無可發揮,《信使》卻在兩者之間的夾縫中蹚出一條艱難而又堅實的路,李花開的灑脫決絕顯出一種健康人格的力量,一種生命個體對自己命運的取舍和把控感,一種元氣淋漓的鮮活的生命氣,或者說,是常人身上潛伏的不可消弭的英雄主義,這點特別觸動人心。
這個形象也顛覆了以往文學作品中所有的女性形象,林黛玉詩化的悲劇性人格,蕓娘那種賢惠又知己的古典女性形象,都脫不了中國古典審美的影響,而張賢亮、賈平凹筆下那種男權視角下的地母或者圣母般理想化的女性人格,則是對于女性的神化。李花開不雅致,也不造作,她來自偏遠落后的山村,激動時只會喊“我娘!”她“常年背一只紫紅兩色方格交織的土布書包,好像特意拿自己的鄉村出身背景示眾”。盡管有一條美麗的脖子,以至于有人為她脖子寫詩,但她既不左顧也不右盼,既不搔首也不弄姿,當暫時屈從現實嫁給一個有房子的城市男人,她也再三問自己,對不對,值不值?在茍且現實和追尋自我之間——類似的人生抉擇正如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死亡”的西方式經典追問,哪個東方人沒有遇到過呢?李花開付出一條腿變瘸了的代價,選擇了自己想要的坦然正當的生活。
在面對城鄉、貧富、得失甚至欺凌的緊要關頭,兩個女性都軒然而起,李花開是登頂一跳,顧婧是提起水壺澆進火爐,這一跳一澆,看上去都沒有現實世界的作用,但也就是這一澆一跳,讓兩個女性形象頃刻間站立起來,顯出生命本能的厚度和意志的力量,一種普通人在無能為力中破局開局的掌控感。在新世紀以來的國人小說中很少看到這樣既樸實又光亮,既真實又動人的文學形象。是人物亮度帶出了作品亮度。這是鐵凝作為一個女性主義作家結出的美麗健康的文學果實。
短篇小說《信使》試讀
《信使》是鐵凝奉獻給我們的短篇新作。友誼與尊嚴,是這篇小說的關鍵詞。女主人公李花開對友誼和尊嚴的守護,慘烈悲壯,石破天驚。“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這是屬于不向生活低頭的句子,也是進入整部小說的密碼——是什么力量讓李花開如此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硬是從房頂一躍而下?讀了這篇小說,你不僅會為李花開的壯舉,也會為鐵凝作品所隱含的力量深深感動……
信 使
文 / 鐵 凝
四月的這個下午,空氣清透,霧霾不在。街邊的櫻花、榆葉梅忽然就盛開了,白丁香、紫丁香也這里、那里噴放著苦而甜的團團香氣。陸婧坐在車里,車窗關著,也能感受到櫻花的煙云帶給她的眩暈,丁香的苦甜有點嗆人。她落下車窗,像有意咂摸這春天的“嗆”,享用這撲面而至的“嗆”帶來的鮮亮歡喜。
在一個嘈雜的路口,車遇紅燈。陸婧偏頭看著窗外,眼光落在臨街一間門臉不大的體育用品商店。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門前,兩個年輕人正從車上卸貨。一個腿有殘疾的女人從店里出來,身體歪向一邊。她跛著腳走到三輪車前,彎腰從地上拎起兩摞半人高的捆綁在一起的鞋盒,板鞋?跑鞋?當她抬起頭無意間掃一眼路口停滯的車隊時,陸婧的眼光剛好對上了她的掃視。這是一位已不年輕的婦女,一頭染成灰咖色的整齊的直短發,顴骨的顏色偏酡紅。同樣已不年輕的陸婧早就是戴花鏡讀報的視力,可瞬間還是認出了這張臉:李花開!
李花開是陸婧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雖然這故人如今拖了一條殘腿,但陸婧還是很肯定,她就是李花開。拎著鞋盒的李花開沒有認出坐在車里的陸婧,她掃視的是車的洪流,臨街店鋪的門前,哪天沒有車流呢。很快,她兩手各拎著一摞鞋盒,斜著身子進店去了。
綠燈亮了,車子倏地駛過路口,陸婧甚至沒有看清那間商店的名字。她不打算叫車停下,開車的是她丈夫。副駕駛座上的女兒,正掏出氣墊粉餅補妝。陸婧盯著女兒的后脖頸,女兒的丸子頭使后脖頸落下一些散發,故意落下的吧,看似不經意的慵懶和風情。她們母女并不交流這方面的內容,但在這個下午,陸婧從女兒的后腦勺上明確地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克制地追逐時尚,貌似叛逆,有點虛榮。三十多年前,陸婧和李花開同在一個城市,一個名叫雖城的北方城市。
那還是一個人人需要單位的時代,沒有單位的人總顯得可疑。幸運的是她們都有穩定的單位,陸婧在一個地方戲研究所當編輯,李花開在市屬的印刷廠做文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詞匯,20世紀80年代,陸婧和李花開是大學同學,是朋友。套用時下的說法,她們是“閨密”。這“密”后來又通俗成了膩乎乎的蜜。當年的她們漠視一些老詞,不像今天,人們把老詞翻騰出來再做揉捏變作另一種時尚。傳統意義上的閨中密友大多聯帶著兩家通好,陸婧和李花開的兩家長輩卻互不相識。
從西客站回家時,陸婧在副駕駛就座,女兒已下車,乘高鐵去了外地出差。陸婧的方向感很差,這時卻發現車子是循著原路返回,再遇那個路口,她那混亂的方向感突然明晰起來,她覷著眼朝馬路對面一溜商鋪望去,看見了那個小店:“時代體育”。
她認出這是東單,同仁醫院附近。醫院附近的車多人亂又給她的方向辨別帶來了困難。她是急切地想要記住“時代體育”的準確位置么,還是對跛腳的李花開懷有好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李花開也來了北京,她丈夫,那個叫起子的也來了吧。陸婧心里加重著“也”字的分量,好像北京是她的地盤,李花開的現身讓她有種不適感——曾經的閨密往往最方便成為仇敵。什么時候她的腳給跛了?敢情她也受過傷啊。“也”,她心里玩味著這個字,剛剛迎接著她的這個美得眩暈的春天,那嗆人的丁香、櫻花們不也慷慨迎接著從“時代體育”里走出來的李花開么。
1
那是她們共同的激情時代。先是李花開突然告訴陸婧她要結婚了,對方是雖城的遠房表哥。李花開說,表哥在街道辦的一個鏡框社畫出口彩蛋。陸婧嗤之以鼻地搶白道,那也叫單位呀。李花開說就算不是單位吧,可他有房,私房,獨院兒。硬道理在這兒呢,陸婧想。
李花開是當年系里的美人,有男生為她那長而柔韌的脖頸獻過詩。她的脖子潔凈、細潤如骨瓷,女孩子擁有這般脖頸,會顯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顧右盼。可她并不自知自己有條好脖子,不會搔首,亦不懂弄姿,還常常愛犯軸脾氣。軸,在北方語系里通常形容性格而非品德,和一根筋、死心眼相近。李花開穿家做布鞋,常年背一只紫紅兩色方格交織的土布書包,好比特意拿自己的鄉村出身背景示眾。她家在離雖城百里外的山區,窮。大二時,一次李花開的下鋪丟了幾張飯票,認定偷竊者是上鋪的李花開。李花開激憤地絕食兩天以示清白。第三天,同宿舍的陸婧強行背著李花開到校醫務室去輸生理鹽水、葡萄糖。過了一個星期,下鋪的飯票找到了,在她送回家去洗的一包臟衣服里。和李花開不同,陸婧家就在雖城,工作之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李花開住印刷廠的集體宿舍,周末經常被陸婧拉著去家里吃飯。陸婧記得母親第一次見到李花開時還感嘆了一句:真是高山出俊鳥呢。
冬日的一個周末,陸婧隨李花開去了她將要嫁進去的私房、獨院。推開吱嘎作響的單扇榆木院門,眼前的院子只是一條狹窄的夾道。夾道一側僅兩間西屋,另一側是院墻,院墻即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墻。若從西屋推門出來,仿佛走幾步就能撞墻。雖不能比喻成開門見山,卻可以說是出門見墻。西屋窗下整齊地碼著蜂窩煤,挨著蜂窩煤的,是被舊提花線毯蓋著的同樣碼放整齊的大白菜和雞腿蔥,叫人嗅出過日子的煙火氣。當年的陸婧們不屑于這類煙火氣,眼前的蜂窩煤、大白菜只讓她相信,李花開真的要結婚了。李花開說這是表哥的爺爺留下的一點房產,爺爺從前是個經營南方竹貨的小業主。想必,經過了那場革命,這院子是被擠占去了大部的剩余吧,陸婧思忖。
那天陸婧見到了李花開的表哥,一個微胖的長發青年,李花開叫他起子。起子熱情地和陸婧握手,三人進屋后他還伸手從李花開肩上擇下一根頭發,或者不是頭發,是線頭,或者什么都沒有,他只是愿意讓人看見他在她肩上擇。這個表示關切或男女關系不一般的動作讓陸婧覺得多余,但那感覺僅僅一閃,因為房間正中一只鑄鐵蜂窩煤爐子引起陸婧格外的好奇。那本是一只普通的青黑色鑄鐵爐,圓柱形爐身正方形爐盤。在暖氣并不普及的時代,北方城市大多人家都有這類爐子,取暖、做飯、燒水,間或也充當烤盤:烤饅頭、烤窩頭、烤包子、烤棗兒。起子家這只爐子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它那锃光瓦亮的爐盤,陸婧還沒見過誰家的鐵爐子能有這樣一塵不染,這樣光明可鑒,這樣泛著藍幽幽光澤的鏡子般的爐盤。他們圍爐而坐,受著這爐子的吸引,又好像這神氣活現的爐子才是這家的主人,乃至屋內所有家具的主人。爐子上坐著一把熟鋁壺,壺中水已燒開,壺蓋噗噗響著,壺嘴冒出縷縷水蒸氣。起子拎起壺去給客人沏茉莉花茶,他把熱茶端給兩位女客,順手抄起鐵爐鉤,從爐前鐵畚箕里鉤起同樣锃光瓦亮的爐蓋,半遮半掩蓋住爐口,復又將水壺錯開爐口坐上爐子。這樣水能保溫,爐口減弱的火力也不至于把壺燒干。陸婧喝著熱茶,問起這爐盤如何能這般明亮。起子說用豬皮擦的。他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天必擦幾遍,即使在肉類憑票供應的年代,也總能想法子省出指頭長的一塊豬皮供爐盤去“吃”。擦了二十幾年,生是把一塊粗糙的鐵爐盤擦成了鏡面。母親去世后,他接過這活兒,有空兒就擦,才保持了這爐盤的成色。
陸婧喝著熱茶,想著一個大小伙子除了畫彩蛋,就是手持一塊豬皮在爐盤上擦呀擦的,她好像還聞見了豬皮蹭上熱爐盤那嗞嗞的響聲和輕微的油煙,不臭,也不香。看看李花開,李花開顯然對豬皮擦爐盤不感興趣。煤是金貴的,她家燒柴火灶,上大學之前她就沒見過鐵爐子,也很少見過真的煤。結婚以后起子會讓她擦爐盤么?她可不情愿。這需要耐心,更多的是一種情趣。就陸婧對李花開的了解,她不具備這方面的情趣。出了那院子,李花開只問了一句:你說值嗎?陸婧沒有回答,眼前只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李花開對她講過的一個中學同學名叫鎖成的,和她同村,后來她考上大學了,他沒考上。
幾天后,一個壞消息震驚了她們:當年那個下鋪的母親,因為廠里分房不公平,吞了過量的安眠藥。李花開說,房比命大么?陸婧說,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開又問:你說值嗎?她沒有聽見應答。很快,她嫁給了表哥。很快,陸婧也戀愛了。
2
陸婧的戀愛像是一場無藥可救的瘧疾。民間對瘧疾的歸納有間日瘧、三日瘧等等,意指隔日發作一次或三日發作一次,高熱、高寒乃至抽搐。陸婧的愛之瘧疾卻持續了近兩年。對方名叫肖恩,是她父親的同學,且有家室。陸婧剛讀初中時,肖恩隨著他的單位——北京一個大部的文工團來到雖城做集體改造鍛煉,他們被安置在當地駐軍大院,過著半軍事化、半農場農工的生活,軍隊有自己的農場。平時不準離院,每周休息半天。肖恩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聯系到了他的大學同學,陸婧的父親。當革命和運動使熟人、朋友都斷了消息的時刻,陸家為肖恩在雖城的出現尤為高興。那段時間,陸婧的家是肖恩吃飯解饞、放松身心之地。每周的半天休息,他差不多都是在陸家度過。那時陸婧叫肖恩叔叔,逢肖恩感冒生病,或者為部隊演出突擊排練不能前來時,陸婧會自告奮勇地騎上自行車,為肖叔叔送去母親烹制的雞湯、榨菜炒肉絲。滿滿一罐榨菜肉絲夠肖恩吃一個星期,也要用掉陸家半個月的肉票。那個推著自行車站在部隊大院門口、冒著寒風等待他出來的陸婧,那個圍著大紅圍巾、戴著厚厚的棉巴掌手套、晶瑩的鼻頭凍得通紅的孩子,給肖恩留下了美而干凈的印象。他送給陸婧一雙淡綠色斜紋卡其布芭蕾鞋,足尖嵌有軟木的真正的芭蕾舞鞋,正熱衷于校文藝宣傳隊各種活動的陸婧,連續一個星期每晚睡覺都把這雙鞋供在枕邊。后來陸婧并沒有在舞蹈方面有所長進,以她當時的年齡,腿已經太硬,開胯也不再容易。當年那些小女孩對文藝的熱愛,充其量相當于今天的時尚女生對奢侈品的追逐。
十年之后,肖恩已是北京那個大部文工團的業務團長,陸婧的父親也做了雖城文教局長。肖恩的文工團有時來雖城演出,他帶著演出贈票和茅臺,到陸家和老同學暢飲。肖團長和陸局長一改從前的落魄,精神、氣色俱佳,就像換了個人。陸婧從旁看著想著,人沒換啊,換的是人間。
換了人間。肖恩再見十年后的陸婧,他驚喜地打量著她,喃喃自語著小姑娘已經出落得、出落得……他始終沒有完成那后半句話:她出落得怎樣?但半句話對陸婧足矣,她尤其喜歡“出落”這個詞,一個帶有彈性的神奇蛻變的好詞。陸婧突然不叫肖恩叔叔了,她叫他肖老師。每逢文工團來雖城演出,陸婧便也忙了起來。她為同學、朋友、同事、近鄰向肖恩討要招待票,她替當地媒體聯系采訪肖恩以及團里的男女演員,她不是名人,但她已是個認識名人的名人,她為此得意、滿足,她和肖恩的關系也就落入了那個時代可能的套路。肖恩開始邀請她去北京看戲看電影——一些尚未公開、只供圈內人優先欣賞的外國電影,陸婧自己也頻頻尋找去北京的理由。一個地方戲研究所原本沒有更多出差北京的機會,多數時間她利用周末自費前往。那些日子她輪流住遍了親戚家:姑姑、叔叔、舅舅、姨媽。她慶幸他們的家都在北京,就像從前她的父母一樣。在北京瘋跑的時光里,她作為一個曾經的北京孩子,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帶焦灼的期盼。
秘密戀愛固然秘密,卻仿佛必得選出一個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夠秘密。幾個月之后,陸婧把李花開約到一家鹵煮火燒小館。她臉色潮紅、嘴唇顫抖,十指交疊著扭絞著,忽又神經質地把雙手搓來搓去。她的講述瑣碎累贅而又宏大激昂,她顧自笑著,眼里有淚光,她已經為自己這高級的戀愛所傾倒,她的閨密李花開也必將為她這不凡的傾訴所傾倒。
李花開的嘴里卻只是偶爾迸出一句“我娘!”逢關鍵時刻,李花開的山村口頭語還是會冒出來,比如“我娘”!聽著生硬,但干脆、有勁。這是一個本身不含褒貶的感嘆詞,但在此刻,李花開喊出它來表達的是決不同意。兩人爭吵起來,昏天黑地。陸婧急赤白臉,碗中的鹵煮火燒一口沒動。李花開連吃帶喝,一海碗鹵煮火燒下肚,也沒能堵住她那張壓著嗓音、連呼反對的嘴。直到碗空了,她才發現了陸婧的一臉憔悴,她閉嘴了。或許戀愛中的憔悴才能喚起人的憐憫,而絕對平等的友誼也并不存在,似乎總有一方在緊要關頭非服從另一方不可,比如讓鹵煮火燒和爭吵弄得滿頭是汗的李花開。陸婧判斷李花開有緩和的跡象,再添些央告加耍賴的言辭,李花開到底讓了步。她答應保密,還答應了陸婧的提議:肖恩寫給陸婧的信從此寄往李家。在一場無法光明正大的戀愛里,情書寄往當事人的單位是危險的,李花開的家,那私房、獨院在陸婧看來最是安全。
北京寄往雖城的平信隔天可到,陸婧一個星期至少兩次去李花開家取信。那個當初在她看來有點陳舊、俗氣的小院,如今在她生命中已變得如此要緊,如此友善而溫暖。她多是在晚上下班后趕往李家,弓著身子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不能用奔向或跑向來形容她的姿態,那是撲向,撲向一團情話或者簡直就是一場約會。她進了門,敷衍地和李花開或者李花開的丈夫——那位叫起子的寒暄幾句,接過李花開遞上的有點壓手的厚厚的信封,便逃也似的奪門而去。她不急著回家,此刻家也危險。她急不可待地找一根電線桿把自行車和自己都靠上去,就著昏暗的路燈開始捧讀肖恩寫給她的大段的文字。她的心大聲跳著、酥著、醉著。在夏日,那些粗糙的松木電線桿上爆裂的木刺有時會扎進她的襯衫。當她回家之后脫下襯衫小心擇著上面的細刺時,她會偷著笑。她被扎疼過么?這樣的時刻,疼也是幸福。
有時李花開在廠里加班回家晚,陸婧奔到李家推門進屋后,永遠在家的起子會代替李花開把信送至陸婧手中。他并不留她坐一會兒,像通常主人對客人那樣。他知道她不需要,就像陸婧也明白起子已經知道了她的戀愛,他和這幢私房、獨院共同知道了她這場戀愛,再坐下假裝等李花開回家反倒虛偽了。第一次從起子手里接過肖恩的來信,她只是稍顯尷尬,也僅是稍顯,對肖恩來信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一切都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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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6期
作者簡介
鐵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作家。現為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說《哦,香雪》《永遠有多遠》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隨筆等共400余萬字。作品曾6次獲“魯迅文學獎”等國家級文學獎,另有小說、散文獲中國各大文學期刊獎30余項。其編劇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大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俄、德、法、日、韓、西班牙、丹麥、挪威、越南、土耳其、泰等多國文字。2015年5月,被授予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勛章。2018年,獲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
來源:北京文學(微信公號)
作者:李石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0903/c404030-322172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