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東方大都市
——施蟄存短篇小說都市人物群像
——施蟄存短篇小說都市人物群像
初識施蟄存,一篇《梅雨之夕》令我驚艷不已,那清新明麗但又籠罩著淡淡惆悵的意境和氛圍令我難以自拔。從此,“施蟄存”這個名字在我心里就如同梅雨之夕一般明麗婉轉。他的“東方心理分析小說”把人的內心剖析得真實生動,比那些絮絮叨叨沒有頭緒的西方意識流小說要更加細膩深刻;他的短篇小說像詩一般清新明麗,“東方意識流”里流淌著淡淡愁緒和朦朧詩意。他筆下的東方大都市繁華、喧鬧又落寞,似乎每個人都有著無法言說的惆悵。隨著施蟄存的筆觸去瀏覽一個個小人物在城市游移的姿態,我分明感受到了,東方大都市里的失落,每個外殼下真實的人心。
一、“都市”——失去的自我,扭曲的人性
施蟄存有大量的作品著眼于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的大都市(以上海為典型代表)。先進的現代文明輕易吸引了許多人的向往,無數男女在燈紅酒綠的現代化大都市里渴望尋得自己的理想與生活,但更多人卻在光怪陸離的新風尚中迷失了自我。
我個人認為表現都市對人性的吞噬最明顯的是《名片》和《特呂姑娘》,這兩篇文章可以視為“姐妹篇”,分別描繪了男性、女性在快速變更的摩登時代中逐漸扭曲病態的心理。
《名片》中的浙江省教育廳第三科辦公室書記馬家榮對名片有著特殊的癖好,喜歡收集名片的他心里真正渴望的是有一張印著自己官銜的名片,無奈自己的頭銜低微又晉升無望,漸漸的他對名片的渴望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以至于去印了一百張假頭銜的名片,又苦于找不到使用名片的機會;更為悲劇的是,好不容易發出去的第一張名片即被科長發現,責令他上繳。小說的結局是:“于是浙江省教育廳第三科的書記馬家榮仍舊每天從上午九時到下午四時伏在案上抄公事。他不再是個名片搜集家,也決不再想給自己印名片了。”
其實從文中不難看出,馬家榮是一個十分有審美水平的人,他懂得欣賞西湖美景,會去雷峰塔散步,去紅籟山房喝茶讀詩詞集。然而這一切只有在他走出省教育廳大門的時候才會發生,他覺得只有“走在路上”,“誰都是一樣的,這里可分不出什么等級來”,他也可以從“馬書記”變成“馬家榮先生”,這就好像《梅雨之夕》的主人公只有在下雨天慢步回家的路上,在對城市不動聲色的觀察中才會感到快樂舒暢一樣,在工作的辦公室里,他只是郁郁寡歡、身份低微的“馬書記”。
追名逐利的大都市使男人失去了自我,更使女性無所適從。《特呂姑娘》中,開篇說道:“永新百貨商店香妝品部的女店員秦貞娥是常常有著好興致的。”第一天來公司的時候,部長的一番話使她深受激勵,每天都滿懷著熱情工作、賺錢。一方面出于對部長的話深信不疑,另一方面又嘗到了高薪的甜頭,秦貞娥逐漸練就了一套自己的銷貨術:通過媚態和曖昧來吸引男顧客來購買最貴的貨物。
“盡了我的能力使公司的營業得到盡量的發展!
公司和我的關系是企圖雙方繁榮的合作!
當每一個主顧走來之后,永遠是倩笑著的秦貞娥小姐總 重復地背誦這兩句標語。”
可是最后,秦貞娥被人登在小報上,被取了“特呂姑娘”的綽號,被人議論“名譽”,甚至被公司的男職員集體抗議。最終“人家看見那永遠是好興致的香妝品部的女店員‘密司特呂克司’忽然大變了她的儀態,消失了她的好興致,永遠是患著憂郁病似的了。”
兩篇小說歐·亨利式的結尾令人唏噓不已。“名片”“香妝品”“百貨公司”等意象無疑是對現代文明的指代,在物質豐富卻也物欲橫流的大都市浪潮中,迷失了理想與目標的男女又該何去何從呢?在這五光十色的大都市里,紛紛失落消沉下去了。
二、“東方”——傳統的沖突,城鎮的迷茫
“東方大都市”,不論怎樣地向西方看齊,照搬西方的套路和模式,它終究是“東方”的大都市;身在其中的每個東方人,不論再怎么學著西方的樣子生活,仍然避免不了傳統與現代的激烈沖突,生出不適、無助和迷茫。
在施蟄存的代表作《梅雨之夕》中,男主人公對身邊美麗的姑娘生出歆慕的情愫,由此產生了種種幻想和錯覺,在纏綿曖昧的氛圍中,主人公始終用傳統的道德觀念、倫理教條約束著自己,無論是無意識浮現的妻的幻象,還是有意克制的情感的表達,都極力去符合儒家觀念里“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要求。最后的結尾亦是圓融溫和:“妻問我何故回家這樣的遲,我說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點心,因為等雨停止,所以坐久了。為了要證實我這謊話,夜飯吃得很少。”
對女性而言,這種傳統觀念的要求更為深入地與自己的一言一行融為一體。《獅子座流星雨》中,卓佩珊夫人想要一個孩子想得有些癡了,以至于一個關于掃帚星的傳言使她一直心事重重;她在公共汽車上因一位整潔文雅的年輕人的身體接觸而在一瞬間生出的微妙的好感,由此對本就不滿的丈夫更為厭惡,但是這一切都是隱忍克制、不動聲色的;一瞬間的蕩漾過后,她還是回歸了繁瑣的家庭日常,繼續陷在對孩子的渴望中,努力做一個符合傳統道德觀念要求的好妻子。
在大都市外的鄉鎮,現代文明還未完全侵染,鄉鎮的人們一面向往著大都市的繁榮精彩,一面又因無法接受現代文明而與之保持著距離。比如,《霧》中來自小衛城的素貞小姐即使有學識卻仍然固執守舊,向往“白面狀元郎”的如意郎君而對大都市的影星陸士奎嗤之以鼻,她看不起“下賤的戲子”,反對自由戀愛,批評流行的旗袍“太過妖異”。可是必須承認,大都市猶如一個熔爐,能夠把一切都熔掉,九年前無法接受流行旗袍的素貞小姐,“最終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托人到距離三十余里的城里去買了旗袍料來。至于她的發辮,也是在同樣的情形中剪了。”
傳統與現代激烈地沖突著,固守傳統不敢逾越的人郁郁寡歡著,不顧一切投入都市洪流的人跌得頭破血流。《春陽》里守著活寡、坐擁巨額遺產的嬋阿姨穿城而過卻不敢留戀;《漁人何長慶》中對所處環境不滿而擁抱大都市的菊貞最終也狼狽地與城市的繁華旖旎告別。來自大都市的焦慮、迷茫漫延到了古樸的城鎮,該如何尋得自我成了城里城外的人共同思索的問題。
三、“失落”——白日做夢,悵然若失
身在有著魔力一般的東方大都市的人們,都會生出不知所措的焦慮與迷惘。極力掩飾的外表下,受壓抑的欲望卻欺騙不了人們的潛意識,它們常常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以一種扭曲怪異的方式流露出來,使人憑著一點自欺欺人又深信不疑的依據做起了白日夢。
《在巴黎大戲院》里的小資產階級青年敏感、自尊又多疑,內心的獨白絮叨、瑣碎、莫名其妙,一場電影的時間將自己與身邊的女子的關系里里外外思索了個遍,電影卻什么都沒看進去,這正是施蟄存筆力的顯現,神經衰弱的都市病癥由此可以窺見一斑。
不過,《在巴黎大戲院》的主人公內心獨白更接近西方意識流的手法,而《梅雨之夕》《春陽》等文中的主人公在大街上包裹著欲念的白日夢則是更為典型的東方意識流。
《梅雨之夕》中,已婚的“我”被姑娘的美激發了朦朧的愛戀和對平凡生活中不平凡的刺激的渴望,勇敢邁出了接近的步伐,然而出于道德、倫理的種種壓力,一路上都心神不寧,左思右想,捉摸不斷,甚至出現了那姑娘像初戀女友、店里的女子像妻、妻又像那個姑娘等等的錯覺。他自己也清楚得很,當這美好的偶遇過去后,一切仍需回歸平靜瑣碎又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向妻撒的那個謊算是對這次邂逅的白日夢做結。現代都市里的擦肩而過,給人留下的只有淡淡的回味和回味后的悵然若失。
《梅雨之夕》中對于姑娘的衣衫、肢體、儀態的關注反映著“我”性意識的萌動,而《春陽》中,嬋阿姨對性的渴望則迸發得更突然也更直接。
春天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都市中的每一個人身上,以至于青春枯槁的蟬阿姨也在一瞬間被激活了渴望:她看著上海街頭的青年男女,本能想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逛一逛上海,享受享受,吃點好的,甚至,在遇到的各種人的刺激下,比如餐館里的一家三口、“一只文雅的手握著一束報紙”的男人,她開始希冀在上海有一位男友。這一切,看似是被天氣、周圍環境刺激而萌生的,但其實是嬋阿姨潛意識里渴望已久的東西,對金錢的牢牢把控使她強迫自己掐滅本能的欲望,但人的欲望是終究不能擺脫的,一時沖動下,她做起了關于愛情的白日夢。
嬋阿姨是可憐的,性欲、富足,她一樣也沒有得到滿足;她也是可鄙的,在她的價值觀里,金錢至上,對金錢的占有欲嚴苛到連揮霍金錢都不能允許,犧牲青春后換來空虛而無盡的守財奴生涯。這一切,誰又能說不是傳統糟粕帶給她的悲劇呢?最終這春陽下膨脹的白日夢被行員的一聲“太太”給刺破,而緊接著的一聲“密司”,儼然是無情的現實對嬋阿姨的嘲笑。
這場在東方大都市里的白日夢,每個人最終都要醒來,只剩下無盡的失落作陪。無數個人的失落匯成了一座城的空虛,如何沖破這迷茫與焦慮,在飛速發展的現代文明中尋覓到理想自我,是時至今日仍然十分具有意義的問題。早在上世紀,施蟄存就已將這個問題拋出,浮光幻影下,施蟄存如一個身處都市邊緣的旁觀者,冷靜又悲憫地打量著人來人往。他操著名為“東方心理分析小說”的手術刀,探究著都市的病因,思索著現代文明里每一個人的出路。
來源:中國藝術研究院
作者:沈婧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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