諦聽白麟清新悅耳的鳴唱

——給詩人白麟的一封信

 

文/常智奇

 

　　白麟您好！我回寶雞，帶著朋友送給我的《三余堂隨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7年9月版）準備寫文章。接到你新近出版的《白麟的詩》(《黃河出版傳媒集團》陽光出版社2020年1月版)，我很高興。多年不見，想了解你的創作情況，立即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書，打開您的大作，認真地閱讀起來。

 

　　在盛夏酷暑，窗外下著雨。雨打綠葉的刷刷聲顯得分外靜謐。在這樣的時刻，讀詩是一種生活奢侈的享受。您的詩給我以優美的愉悅，帶來深遠的啟示和聯想。

 

　　您的《暗探》（組詩)充滿著一種當代詩人的現代憂患意識。這種詩感、詩覺、詩識、詩思很好。特別是你的《鄉土》、《塑料大棚》等作品，深深地打動了我。我覺得您沿著這個路子走，春天盛開的鮮花將迎著你走來。

 

　　詩是什么？

 

　　詩是詩人透過世俗的世界，看見另外一個自己，在同類生命的時光中存在的寂滅與永恒。您——白麟，看見“巖石刻上一個個部落遠去的背影/匈奴 突厥 黨項 蒙古人/游牧草原的霸主/被水草一再放逐/我只看見石山上的背陰處/野盤羊雪白的肩胛骨/還殘存著長生天/下咒的經文”(《阿拉善的額際·殘雪》)。

 

　　詩是詩人在現代人日常生活現象中發現歸鄉之心。“喝茶，也就是/暫時歸隱山林/在故鄉之泉/洗心/人何嘗不是一葉茶呢/從最初的驚慌失措/到最后的淡定從容/沉在杯底的/就剩下一寸/出神入化的/光陰”(《日常·飲茶》）。

 

　　詩人是什么？

 

　　詩人是在黑夜中歌唱光明的天使。“夜色最容易發現/那些值得珍藏的火焰。”(《人到中年·火種》)

 

　　詩人是“我們到哪里去”的叩問者。“人海、瀚海、宦海、滄海/四海之內皆迷津/一不留神/便會失聯”(《日常·迷路》)。

 

　　詩人是富有人道主義的悲憫者。而這高尚的人道主義是根植于社會最底層的苦難的人生境遇之中的。“隨手扔掉的廢品垃圾/不一會兒就被翻撿拿走/后來才發現是樓下的老婦/從鄉下來看孫子/小心翼翼的樣子很像我的母親”。“多想送一雙手套/或者叫扔垃圾的把危險品包起來再扔/好讓這些卑微之人/再少一點血淋淋的/傷口。”（《日常·撿垃圾的》）

 

　　詩人是母語的專利者或英語的交流者。愛爾蘭的威廉·巴特勒·葉?，奧斯卡·王爾德，悉尼等詩人，他們之所以能夠登上詩歌的領獎臺，被戴上榮耀的桂冠，就是因為他們不但擁有母語的胎氣，又有英語的階梯。“骨血豐盈的母語/在陰郁的日子/總能點燃我們/內心的火焰。”（《邊緣地帶·打鐵鋪子》）“只求別再用你的母語/割傷另一群游子的心扉。”（《阿拉善的額際·母語》）

 

　　總之，您的這本詩集，不但是您近幾年來詩歌創作的回顧與檢閱，而且是一次集中亮相。我認為，這本詩集代表了您的詩歌創作獲得“柳青文學獎”是當之無愧的。我對您的詩歌創作抱有熱切的希望。我真誠地希望您沿著這個路子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少一些生活的世俗干擾，多一些靜心的審美創作，您一定會在詩歌創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感謝你贈給我的詩歌集。

 

常智奇  2021年7月2日于寶雞山城渭水苑

 （常智奇：西部知名文藝評論家、研究員，曾任陜西省作協《延河》雜志主編。）

 

竹簡風雅（組詩選23首）

——《詩經》里的植物

 

作者：白 麟

 

引詩

 

應該慶幸

《詩經》興師動眾

用了這么多的賦比興

才留下來三千年前的山水生態

飲食男女 動物植物  農桑百工

都曾在一片片窄小的竹簡上

珠聯璧合

 

鳳鳴高崗

草木有情

貘等一些物種跟鄉間的謠曲早已失傳

我們只能在殘存的詩句里

刨尋青銅盛世的禮樂和胸襟

漁獵先秦遠古的煙火與風情

 

只是那些與美人有染的香草

那些與英雄沾親帶故的車馬

還常在書卷和廟堂里走動

更多的，依然在民間聽風

甚至鉆入更深的泥土

等候知音

 

像當年一些常用的字詞

如今已淪為僻壤的土語

或者干脆銷聲匿跡

 

患得患失的路口

迷惘難眠的夜晚

不妨隨意翻翻《詩》吧

在清風曠野的前世

看我們偽裝的今生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詩經·周南·葛覃》

 

回家  回家

游子漂泊的心啊如一片浮云

讓候鳥牽引著

一步步返青

 

故鄉的草木在鳥群啁啾的胎教中

睜開惺忪睡眼

從早春的襁褓里走出來

在慣于指揮的山風的指尖

合奏一曲盛大的春之聲圓舞曲

 

兒女一年年枝繁葉茂

哪怕伸展成闊大的云蔭

父母的根須也會在地下

悄無聲息地延展到那里

只有挖地三尺揭開愛的謎底

你才會驚詫一把纖細的血脈

竟能跨越萬水千山

 

故鄉啊

一條隱沒在草叢的小溪

幸運的人仿佛秦嶺腹地的細鱗鮭

再怎樣驚心動魄的旅程

都要義無反顧地洄游

最終魂歸故里

 

我曾見證病入膏肓的母親

一踏進親愛的村莊

孩子般搖頭晃腦開心的樣子

她是沉醉了

永遠沉醉在自己

生兒育女的這片土地上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詩經·周南·卷耳》

 

到哪里找這么好的姑娘

一個心眼地愛著一個人

掐了大半天野菜

還不如天上長的云彩多

情郎翻過高岡

春天就急不可耐

陽坡的紅杜鵑開得那個兇喲

像微醉的酒杯

讓滿懷私語閃著趔趄

 

思念一個人

就是想把他從心里斬草除根

連自己都無能為力

像陷入青春的沼澤

任由一團野火

燒得你人仰馬翻

 

穿一身花布衫的小妹

還在鄉間的塄坎寂寞地采呀采

在黃卷里青青地采呀采

在我的夢里

耳目一新地采呀采

 

縱然趕了兩千多年的路程

從山崖打馬走過

一朵小草花還在隨風搖曳

哪個時代的背影

叫人如此懷想

 

在風土淳樸的老家

有不少癡情的村姑

年輕時也曾出演過這么一部

永遠看不見男主角的老電影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

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詩經·周南·樛木》

 

只能回想了

回想最初的愛戀

隔著歲月厚厚的幕布

一顰一簇

還如此青蔥地浮現在我

日漸松弛的眼簾

 

遠山呼喊的名字

湖畔流連的眼神

夜色相牽的溫存

思念熨燙的吻痕

一起描畫青澀的年輪

一生追憶愛情的背影

 

三千年了吧

這一曲藤纏樹的山歌

還在一遍遍上演

俗套的故事

 

只有祝福了

祝福你，我曾山盟海誓的那個人

哪怕此生永不相見

夢里你還會來到我身邊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詩經·周南·桃夭》

 

桃花這小娘子不可小覷

嘴上不說啥

心底的巖漿

卻沿一樹樹細密的根莖

慢慢竄上來

最后噴出一朵朵火山

萬紫千紅搶占春天

 

跟你一起看桃花

夭夭灼灼的桃花

伸出一枝枝火舌

圍攻你這朵不速之桃

結果在鏡頭咔嚓咔嚓的掃射下

紛紛敗下陣來

 

本就滿園春色

再加上一朵致命的人面桃花

我陷入怒放的火海

不能自拔

 

怎樣才能逃離這個季節

煞費苦心用花朵編織的天羅地網

我在尋找突圍的出口

卻發現自己這根過期的捻子

還沒失效

被你的熱吻一點

春心大動

竟也變身成一棵爭妍吐艷的

花樹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詩經·周南·芣苢》

 

田家少閑月

在牛鈴叮當的鄉野

多少女兒家像這路邊的車前子

土生野長

只有清苦的露水

常常被她們衣褲上早起的補丁

打濕眉黛

 

這些紅妝素裹的農家女

和周城里的姑娘一樣明眸皓齒

插秧紡線 春種秋收

忙里偷閑學女紅捉迷藏打水仗

還呼朋引伴地上山采草藥摘野杏

歡笑鬧得山響

謠曲跟天上豐沛的雨水一樣

“房檐水，打線線，

我是我媽的乖蛋蛋；

房檐水，打線線，

我是土里的花瓣瓣……”

 

是啊！這是中國版的《桔梗謠》

是詩經時代的《青春萬歲》

年方二八

最不缺的就是笑聲

 

采呀采，采呀采

趁青春年少

采一瓣青蔥的心思

采一抹朦朧的月色

讓萌動的愛情

車前草一樣在夏天悄悄結籽

 

采蘋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

于以湘之?維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誰其尸之?有齊季女。

——《詩經·召南·采蘋》

 

沒想到對歌是從召南流傳下來的

2500多年了啊

一讀這樣的詩句

耳畔就傳來青梅竹馬的歌謠

沒想到屢受政教摧殘的中原大地

民間還長這樣動聽的葉芽

 

是啊，好久沒聽過鄉間的對歌了

在樓林的罅隙

孤獨的人們圈在KTV一起嚎叫

像困獸  還是嚎不盡內心的孤寂

城市很外向

而人呢？在此呆久了

卻變得拘謹內向

 

清新 明快  充滿野趣

那會兒的人干著活還這么快樂

真像電影里愛對歌的劉三姐

隨口就把花鳥蟲魚風物故事編排進去

鄉情民風便跟著莊稼

一茬一茬地綠了  黃了  又綠了

然后和地墑一起厚積薄發

 

在云貴高原采風

寨子里的少女就這樣對歌

和聲在山水縈繞

在燒酒的杯盞里飄搖

漂亮的妹子火辣辣的對歌

把我的心對得亂了陣腳

或許只有在遠離都市的僻壤

勞動和愛情才如此簡單  快樂吧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

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

召伯所說。

——《詩經·召南·甘棠》

 

現在  我就站在這棵甘棠樹下

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西周的根莖

召伯當年是這樣撫著它的青蔥

嗅著它的芳華

小愛人呀  多可愛的模樣

被召伯左右不離地瞧著長大

滿樹白花花地撒嬌

滿眼青枝綠葉地婀娜

 

召伯就在這草堂為民理政

你這小名叫杜梨的小愛人呀

成天守在他門口

擠鼻子弄眼  玩小女生的把戲

“有卷者阿，飄風自南”

西周的風氣多干凈啊

而這些都寫在你的臉上

兩千多年過去了

虬枝還在為心上人口吐蓮花

 

你是庭院里的女人

月夜召公在樹下沉思

你剪來重重山影為他披上寒衣

所謂舉案齊眉

你應該是開先河的啊

 

那時的召公年輕有為

深受子民愛戴

小愛人呀  你單薄地守在鳳凰山坳里

守節  守一樁梨花帶雨的愛情樹碑

 

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詩經·召南·摽有梅》

 

多浪漫的梅園PARTY呀

在山丘起伏的五線譜里

梅子們動情的音符

彈跳著多少快要熟透的女兒心

 

初夏的園林色香正濃

趕潮的陽光有些招架不住

竟從枝頭溜到地頭

和斑駁的腳印混淆是非

是它踩了腳踵還是腳踵踩了它

這都無關緊要

現在要緊的是

哪顆梅子會讓我一見鐘情

哪顆繡球會拋到我的身上

 

瓜果飄香的季節

誰會甘守寂寞

少男少女

摽有梅——快行動吧

只是懷揣的那點初戀的小伎倆

怎會瞞過我國畫散點般透視的眼光

 

望梅止渴

其實就是躲在梅花烙的傷痕里

躲在喧嘩的人海外

躲在你無暇顧及的燈火闌珊處

躲在千里之外

甚至躲在芳草萋萋的流年盡頭

遠遠地看一眼心上人

便知足了  而這種相思

你這慣于優雅的女子又如何體味得到

 

摽有梅——我無梅

 

匏有苦葉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

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

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雝雝鳴雁，旭日始旦。

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

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那年初夏

你隔山隔水地來看我

腳都走得流血了

可恨的山洪擋住來路

我們只能隔岸相望

 

那是麥子快熟的季節

野杏跟風

一架山一架山地黃過來

我滿心歡喜地等候

愛人的遮陽傘會和杏花一樣

在山坳怒放

誰料到云雨會暗中盯梢

從山尖醍醐灌頂

 

水滔滔

情切切

在眼里相擁

在耳畔相聚

但那時

我們只能隔岸觀火

 

沒有舟子

隔岸

最終竟成了預言

事隔多年街頭邂逅

我們擦肩而過

感覺已隔了萬水千山

 

只是  當年的青杏

這時候一想起來

就酸得倒牙

 

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也曾以為

海枯石爛都要和你永相好

心里裝滿瓊瑤

風里開滿紅桃

只要愛著

木瓜  木瓜

我是幸福的木瓜

 

而這只是海市蜃樓

當風浪乍起

虹影飄逝

剩下的還能是什么

木瓜  木瓜

絕望的木瓜

 

最初的信物

最終的信物

木瓜  木瓜

放不下愛情的木瓜

 

采葛

 

彼采葛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詩經·王風·采葛》

 

把世間相思寫到如此地步

讓天下詩人汗顏吶

 

葛蔓柔長

情愛纏綿不休呵

青蒿蔥蘢

念想就更勢不可擋呵

艾草香淡

回味臨別擁吻怎不讓人陶醉呵

 

奇怪了——

民間的本草綱目

竟在這里香飄四季

變成愛情物語

任你怎么吟詠

都彌散一種羅曼蒂克的味道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王城的少男少女

一唱三嘆

這哪里是采葛

簡直是一把一把揪你的心呢

 

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

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

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

彼留之子，貽我佩玖。

——《詩經·王風·丘中有麻》

 

就不要遷怒這些可愛的莊稼果木了

你怎么吃起它們的醋呢

你的那個人這兩天割麻收大麥

偶爾摘幾顆地邊的苦李子解渴

你都嫉妒得發狂

嫌它們收留了他

太夸張了吧

還是我們沒像你那樣情到深處

 

別掩飾你的喜不自禁

誰看不出你的那點小心思

跟人家情定丘野

一塊佩玉就拴住你的心

這幾行詩其實是你故意栽下的標識

告訴大家你是他的人了

要為他守身如玉

我猜得對嗎又傻又可愛的姑娘

 

山丘下邊有棵合歡樹

那是你們私會的樂園

你瞧，每顆果子都打上了愛的印記

別太心急火燎

小伙子剛給家里砍完柴挑罷水

正急呼呼朝這兒奔呢

你瞧 連月牙都抿著嘴在山那頭笑哩

 

萚兮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

叔兮伯兮，倡予和汝。

 

萚兮萚兮，風其漂女；

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詩經·鄭風·萚兮》

 

興高采烈就是這樣

手拉手載歌載舞

蛻去煩冗甩掉矜持

只剩狂歡

前呼后應

 

總愛到大西南采風

山野淳樸熱火的請柬

讓你不容推辭

轉薩朗跳竹竿圍著篝火唱山歌

縱情天地聲色

山水星月包括在風中躍躍欲試的枝葉

都會伸出手來邀你共舞

讓心弦與天籟和鳴

接納東方的福音

 

每每遇到這樣歡樂的場景

會跟古人一樣感慨

人生苦短兒女情長

無助時  絕望處

何不來一次灑脫的行吟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還等什么

連亂世顛沛流離的老杜都如此奔放

快來呀  阿哥阿妹手拉手

讓休眠的火山

來一次無所顧忌的噴涌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攢了一夜的露珠

在初相遇的一低頭里

羞作一團美麗的晨曦

 

仿佛誰有意安排過

讓心儀的人驀然走近你的身旁

邂逅的漣漪

春心蕩漾

一圈圈磁場撒開情網

神志從此東邪西毒

 

讓青蔥歲月萍水相逢

讓兩顆心心心相印

多么美好的禱詞

感激的淚水

頃刻還原成晶瑩的零露

 

夜未央

那星星點點的螢火

是露還是你相思難眠的眼眸

 

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詩經·唐風·綢繆》

 

在長安城哪能見到這么清新繁茂的星光

像少女的眼睛又大又明亮

敢情銀河躲在這山頂養魚呢

快瞧 它們從夜里探出頭不停張望

偶爾還吹幾顆流星的金色水泡

是想給誰捎什么話嗎

 

在外混跡了半輩子

也只有在故鄉才見過這么親昵的星群

恍若河壩里的銀魚游過來

甚至看得清它們撲閃著的小身子

難道這些年在村野飄逝的螢火蟲

都飛到天上去了嗎

 

走在星光散淡的山道

我愿用眼底最后一星余光為你照亮

不用牽手 卻依然可以并肩崎嶇

 

是啊，今夕何夕

讓你我在這寂靜的山坳不期而遇

三星高照 仿佛當年你深情的回眸

只是 昨夜錯過了彼此的呼吸

 

那就抬頭望一望空中花園吧

星星草鮮嫩得伸手就能掐下來

 

蒹葭（散文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秦風·蒹葭》

 

那些蘆葦、蝸居在城市的蘆葦——和瘦骨嶙峋的水一起，被擠在逼仄的河床；

蒹葭，只是她早年的官名，很像詩經里一位窈窕淑女的芳名……

 

曾經的渭水多么寬闊，國史上的第一條天然大運河，結成了秦晉之好，孕育了周秦漢唐；它更像一支羽箭，張弓東射，讓秦所向披靡，一統天下！

蒹葭蒼蒼——河道里留下多少舟船的足印、白帆的水眸，送別的白帕、遠征的遺言……

那雪白的蘆花，不就是緊貼河面追魂的鳥群么？不就是隨王朝、船隊一起遠去的帆影么？

 

只剩這些蘆花、被遺落的鳳冠霞披，每每在深秋，傾吐對伊人的思念：

這些伊人吶、單薄的夢中佳人，只飲白露夕光，仿佛短促歡鳴的秋蟬，等待她的總是空空的殼蛻；

而河道外欲火中燒的城市，自然需要幾枝蒹葭的道具裝點浪漫，甚至借新建的亭臺樓榭，營造古典水韻；

其實他們不需要如此詩意的植物，他們想避開蒹葭的掩映，挖空心思地尋找出路，以通向世俗的榮華！

 

蒹葭，亭亭玉立的——是風雅的遺存，是白衣飄飄的年代的懷戀；燕雀偶落枝頭，似在喟嘆往昔的舟車連營、還是啁啾殘留的風花雪月……

 

千年古渡，不見船骸。

只剩潔白的蘆花讓我浮想聯翩：

飄逝的愛情？沉淪的思想？朝圣的靈魂？

蒹葭蒼蒼，在這燈火都市，白露為霜……

 

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佩玉將將，壽考不亡!

——《詩經·秦風·終南》

 

崖畔有幾坨醉紅

那是嘴饞的楓樹櫟樹們

趁你坐臥不寧的當兒

偷喝了幾口還沒開缸的女兒紅

別著急 路邊的一葉楸還綠得很呢

心上人正沿著秋高拾級而上

 

你渴望情郎歇腳時就站在山前

一眼眼被滿山的秋波灌醉

然后 不經意轉身

瞅見那位在蒼蒼蒹葭中吟誦白露的女子

 

他的臉色真有渥丹那么紅潤嗎

就像詩經里寫的那樣

還是初相遇時心思一下子就在臉上泄密

都隔了三千年啦

這需要仔細推敲

 

從候鳥單薄的翅下

我嗅到故鄉年代久遠的愛情

在終南捷徑上

掠過一個游子的背影

 

那傷透水的紅葉

該不會是你傷心欲絕的遺情書吧

 

東門之楊

 

東門之楊，其葉將將，

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

昏以為期，明星晢晢。

——《詩經·陳風·東門之楊》

 

少年的心吶砰砰直跳

慌張中摁下星星的開關

越來越稠的星辰睜開睡眼

夜幕根本捂不住

 

這些調皮的星子只管捉迷藏

哪顧得人家的羞赧

初次牽連的手已讓他們語無倫次

楊柳風還幫著小唱

欲語還休的情歌

 

老去的故鄉總叫人魂牽夢縈

滿山的野花野果

晚上都跑到天河里趕集

十里八村的有情人

平日怕風言風語

趁著忙亂的廟會才敢眉來眼去

要么在幽靜的夜色里

偷偷約會

 

只有冒出來的柳芽挑破暗戀

春光乍泄

其實是下凡的星光

一點點撥亮人間的

葳蕤

 

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蓮。

有美一人，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碩大且儼。

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詩經·陳風·澤陂》

 

清風引路

青春踏歌

愛著是有怎樣的歡暢

 

在山之阿

在水之湄

溪流小跑著想跟上越發青翠的樹葉

振翅高飛

它們呼朋引伴

快活得都已經叫出聲來

 

那時漫山遍野春深似海

唯你胸懷花事水眸流盼

笑靨那樣明媚

連桃花潭的柔波也未能免俗

落入年輪的漩渦

忘川之水

誰依舊沉醉

 

多少次行吟山水

荷澤麗影

終究逃不出青澀的追憶

塵世炎涼之外

一顆飲露的心

只在琥珀里

回光返照

 

隰有萇楚（歌詞）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

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

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

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詩經·檜風·隰有萇楚》

 

看見了吧？春天生面別開，

從滿樹的傷痕里長出來——

笑靨怒放炫彩，

愛情洶涌澎湃……

 

聽到了吧？青春恍如天籟，

從開凍的冰河里飛過來——

燕子千呼萬喚，

桃李歌潮花海……

 

忘記了吧？春情耿耿于懷，

心還在塵世里煎熬等待——

撲朔迷離的面孔，

痛心疾首的傷害……

 

快發芽吧！爛在心底的對白，

別再讓傷痛長夜里徘徊——

忽如一夜春風，

千樹萬樹為愛！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

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

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

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采薇》

 

送別前你淚眼迷離

長發在我的指尖灞柳依依

幾縷青絲藏在征衣胸前

陽春的嬌媚一直縈繞在夢里

 

哦，出塞千里狼煙彌

忘不了的是你綿綿情意

戈矛揮處血如雨

一彎冷月盛不下思念的星系

 

自古兒郎丹心譜

柔腸寸斷有誰來理會

雨雪霏霏

那是片片離人淚

還是當年擁別后

傷懷的柳絮仍在飛呀飛

 

有來無回的歲月

有頭沒尾的親昵

傷別離  心已碎

不諳世事的村童

卻在此起彼伏地吹呀吹

 

吹一曲——

落花流水的柳笛

 

隰桑（散文詩）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

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

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

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詩經·小雅·隰桑》

 

谷風吹起村外的桑麻，桑葉遮不住搖枝的桑葚……

恍惚之間，少女烏溜溜的明眸在暮色里閃動，一如當年清純的你——

臨別，就送你一枚吻痕吧，比相思更蠱惑人心！

 

猩紅的桑葚，在夜晚變身瘋狂的玫瑰。

最后的絕望，仍是懷抱里不舍的情欲！

帶露的晨曦切斷愛情的退路，趁著最后消退的一抹夜色，我們訣別——

心里裝著的，是滄桑！

 

從最初的緋紅到最后的紫黑，熟到盡頭的，卻是落寞一場。

多少愛讓我們承受不起，一生都會在落葉的幽怨里踟躕，沉寂……

 

三千年滄海桑田。“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那是往昔故鄉的景象。時光古老的背影，讓我又想起詩經里采桑的女子，

種桑養蠶，績麻紡織，心中的愛戀如火如荼——

和深愛的人分離，最知心如刀絞的傷痛！

 

桑，這些祖母般蒼老的樹種啊！

桑果，如同母親紫黑的乳頭，被兒女吮盡心血，只剩佝僂的身子縮進門前屋后的桑梓——

殘陽如血，如一顆晚霞急于挽留的桑子！

 　　白麟：陜西太白人，詩人、詞作家、文化策劃撰稿人。出版《慢下來》《音畫里的暗香》《附庸風雅——對話<詩經>》《白麟的詩》等7部詩歌集，曾獲第22屆全國魯藜詩歌獎、陜西省第三屆柳青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現居寶雞。

 

作者：常智奇

來源：中國早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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