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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文學批評的思想內涵與文體風格

王蒙文學批評的思想內涵與文體風格

 

  摘要:作家批評是文學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王蒙的文學批評踐行了評論家應該是思想家的理念,以其鮮明的思想性和時代感成為作家批評的典型代表。王蒙的文學批評始于20世紀50年代,迄今已逾60年,其獨特的批評文體包含著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情感力量,既是一種直覺式審美批評,又是一種生命批評。王蒙的文學批評體現出社會批評和美學批評、主體論和本體論的統一,是審美、思想與生命的時代交響。

 

  關鍵詞:王蒙 文學批評 審美 思想 生命

 

  作家批評是文學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法國批評家蒂博代曾把作家批評稱為“大師的批評”,以區別“職業的批評”“自發的批評”,可見,作家批評已成為文學批評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事實上,亨利·詹姆斯的《小說的藝術》、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大江健三郎的《小說的方法》等,已成為20世紀作家批評的經典文本。新時期以來,伴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當代作家批評重煥生機,馬原的《小說密碼》、王安憶的《小說課堂》、格非的《小說敘事研究》、畢飛宇的《小說課》、曹文軒的《小說門》、殘雪的《藝術復仇——殘雪文學筆記》等,已成為當代作家批評的代表性著作。其中,王蒙的文學批評因其深刻的思想性和鮮明的時代感,成為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獨特存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王蒙通過其極富個性的文學批評,深度介入了當代文學批評話語和批評范式的建構,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一

 

  作家而言,文學批評是另一形式的創作,創作和評論都是作家創造性即本質力量的體現,特別是對那些思想型作家而言,批評更是其創作的一個重要維度。王蒙的文學批評肇始于20世紀50年代初,幾乎與他的小說創作同步,較早的如《林震及其他》《關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關于寫人物——札記數則》等。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王蒙在創作大量頗具探索性、實驗性小說的同時,創作了大量具有鮮明藝術個性的文學批評,可謂文學創作與批評并駕齊驅、雙向驅動,共同引領了新時期中國小說藝術變革。迄今,王蒙的文學批評已逾幾百萬字,僅20世紀八九十年代結集出版的代表性文學批評著作就有《當你拿起筆》(北京出版社1981年)、《王蒙談創作》(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3年)、《漫話小說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創作是一種燃燒》(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文學的誘惑》(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紅樓啟示錄》(三聯書店 1991年)、《風格散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欲讀書結》(海天出版社1992年)、《王蒙王干對話錄》(漓江出版社1992年)、《雙飛翼》(三聯書店1996年)、《王蒙說》(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從實招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等。其中,既有對一些重要文學理論、觀念、現象的正本清源,也有對具體作家作品的深入剖析,既有對《紅樓夢》等傳統經典的精微品評,更有對文學新人的熱情推介;文體形式更是不拘一格,理論文章、作家論、作品論、創作談、序言、訪談、演講、書信乃至帶有某種公職身份性質的“代言”“編者的話”等,可謂眾體兼備。

 

  顧名思義,“作家批評”最重要的特征是兼具作家、批評家的雙重身份,這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作家批評的獨特性。事實上,這里所說的“身份”,主要是指作家的具體自我和精神個性,例如馬原、王安憶、格非、殘雪同為小說家,但其文學批評各有特點。馬原先鋒作家的身份,決定了其對小說敘述充滿了興趣,王安憶則一直秉持著其女性主義的批評立場,格非的文學批評帶有鮮明的學院派特點,而殘雪的批評文字一如她的小說創作,充滿了特立獨行的反叛性,以及鮮明的自我闡釋、自我確證的價值指向。顯然,這都是由作家內在而具體的個性身份所決定的。

 

  王蒙文學批評凸顯的身份特征則要復雜得多。在王蒙的文學批評中,至少包含了作家、思想家、文化(文藝)干部等多重身份,所有這些都從不同層面影響著王蒙文學批評的價值取向和個性風格。例如,王蒙曾說干部身份和從政經歷養成了他從大處、整體看問題的思維習慣,這同樣表現在他的文學批評之中。王蒙的文學批評視野開闊、氣象恢宏,即使是對具體作品的闡釋分析,也極少陷入細碎的技術主義,這與王蒙的文化(文藝)領導者的職務身份有關。同時,這種身份也必然帶來某種鮮明的批評立場。

 

  王蒙既是小說藝術的“探險家”,也是文學批評的“探險家”。王蒙的文學批評具有鮮明的時代感,是時代和社會的回響,從中可以看到時代流變的印跡。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文壇上面臨著撥亂反正、打破傳統條條框框束縛的問題,王蒙順應時代潮流,在創作上大力提倡“闖”和“創”,提出了“創作是一種燃燒”“創作是心靈的搏動與傾吐”“藝術的品格在于心靈的自由”等命題。在文學批評方面,王蒙同樣秉持了這一文學理念,發表了一系列極具探索性和思想性的理論批評文章,如《對一些文學觀念的探討》《是一個扯不清的問題嗎?》《漫話文學創作特性探討中的一些思想方法問題》《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談我國作家的非學者化》《文學三元》《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以后》(發表時使用“陽雨”的筆名)等,對一些嚴重束縛文學創作的理論、觀念,進行了深入辨析,形成了獨特的批評立場和話語風格。探求、發現、發展、試驗、創造、情緒、趣味、直覺、激情、觸發、燃燒、傾吐、體驗、升華等帶有鮮明主體性的概念,構成了王蒙此時文藝思想和文學批評的“關鍵詞”,拓展了新時期文學的精神視域和思維空間,對于重構新時期中國文學的主體性批評話語體系,發揮了重要作用。

 

  王蒙文學批評“探險家”的另一重要表現是發現、推介了一大批文學新人。相較于探索、拓展新的文學觀念,發現、推介文學新人甚至構成了王蒙文學批評的一個最重要的維度,這與他一貫提倡創新、實驗的文學理念一脈相承。王蒙通過文學批評,為新時期文學的繁榮發現、培育了一大批新生力量。據粗略統計,僅20世紀八九十年代,經王蒙著文評介過的文學新人就有幾十位之多,著名的如王安憶、鐵凝、張承志、梁曉聲、阿城、畢淑敏、韓小蕙、張弦、陳建功、遲子建、張煒、何立偉、史鐵生、李杭育、劉索拉、余華、殘雪、徐坤、徐星、洪峰、傅天琳、葉延濱等,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后來都成了中國文學的中堅力量。客觀而言,這些文學新人的快速成長,與王蒙的發現、欣賞和扶植不無關系,這是作為批評家的王蒙為當代文學作出的一個獨特貢獻。

 

  王蒙首先是個具有強烈創新意識的作家,因此,他對那些藝術上充滿了探索精神,特別是那些嶄露頭角甚至頗具爭議的作家作品總是給予熱烈的關注、理解和支持。對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王蒙作為《人民文學》的主編力主編發,為了推出這篇風格特異的小說,他親自撰寫了“編者的話”:“本期編者斗膽把年輕的女作者劉索拉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你別無選擇》放在排頭。鬧劇的形式是不是太怪了呢?鬧劇中有狂熱,狂熱中有激情,激情中有真正的莊嚴,有當代青年的奮斗、追求、苦惱、成功和失敗。也許這篇作品能引起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的一點興趣和評議?爭論更好。但愿它是一枚能激起些許水花的石子。”王蒙的保護和期許之意,溢于言表。《你別無選擇》發表后,引發了文壇的巨大爭議,王蒙撰文盛贊這篇小說“內容與形式都具有一種不滿足的、勇敢的探求的深長意味”。再如,對于殘雪的小說《山上的小屋》,王蒙獨具慧眼,稱殘雪是“罕有的怪才”;面對陳染小說引發的批評,王蒙著文稱其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個“變數”,陳染的意義恰在于她的“獨一無二”“特立獨行”;張承志的《北方的河》、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后,王蒙都在第一時間發表了評介文章。事實上,王蒙的這類文學批評,已經遠遠超越了普通的文學批評范疇,對于這些文學新人的成長特別是先鋒作家的發展,都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

 

  二

 

  從大的方面看,王蒙的文學批評仍屬于社會學批評范疇。王蒙從不諱言文學的社會意義和教化作用,正如他在《學文偶拾》中所強調的那樣:“我不欣賞‘純文學’的提法,正像我不欣賞單純地強調文學的干預生活作用一樣。……文學的社會功利性,文學的認識意義與教化功能,文學家的社會使命意識,卻是一個無時無處不在起作用的、意義重大的威嚴的歷史與現實。”然而,與一般社會學批評不同的是,王蒙顯然更重視文學的本體性和審美性,他的文學批評是社會批評和美學批評的統一,是主體論和本體論的統一。

 

  審美本體論構成了王蒙文學批評的基礎和核心內涵。20世紀80年代初,王蒙在《理論、生活、學科研究問題札記》一文中就提出,不能用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的一般規律來代替文學藝術的特殊規律,不能泛泛地僅僅停留在“文學是生活的反映”的層面,要尊重和探究文學的“內在依據”和特殊規律。王蒙反對那種空洞的“總結體、表態式”的所謂文學批評,強調文學批評是一種審美創造,要尊重藝術規律,要有獨立的審美判斷。

 

  一般而言,作家批評建立在強大的感性經驗基礎之上,多為印象式批評,相對于學院派批評,這是作家批評的特色和優勢。王蒙的文學感覺、鑒賞力在當代作家中是一流的,這一點從他的批評文章不難看出,特別是對那些尚處于萌芽狀態的作家作品、文學現象,王蒙更是眼光獨到。然而,與一般作家批評過于重視和依賴文學直覺、印象不同,王蒙對感覺、印象之類,抱有某種警惕性,他的文學批評更為強調的是理論性、思想性。也就是說,王蒙更為自覺地追求文學批評的科學性和普遍性意義。在“十年來的文學批評”對話中,王蒙坦言:“我很喜歡感覺印象式的評論,我自己寫的也是感覺印象式的。但看多了以后,有一種不滿足。”在王蒙看來,文學批評應“站在更概括、更有高度也更富思辨性的理性的基礎上”,而印象式評論往往缺少系統性、科學性,最主要的是缺乏思想性。因此,與感覺、直覺相比,王蒙更重視和強調“學問”“境界”“見解”之于文學批評的重要意義,更重視和強調批評主體的“遠見卓識”“對社會、人生、青春的看法”。從這個意義上講,王蒙的文學批評兼具美學批評和思想批評的特點。

 

  王蒙的文學批評踐行了“評論家應是思想家”的批評理念,思想性、思辨性構成其文學批評的顯著特點,這是由王蒙本人所具有的思想家特點決定的。面對長期以來關于文學的某種單一化、教條式理解,王蒙提出了文學是“魔方”這一略顯怪異的說法:“魔方由各種各樣的色彩、色塊組成,文學也是由各種各樣的社會的非社會的、審美的非審美的多重因素構成。”甚至,他還給文學下了一個獨特的王蒙式“定義”:“文學是一種快樂。文學是一種疾病。文學是一種手段。文學是一種交際。文學是一段浪漫。文學是一種冒險。文學是一種休息。文學是上帝。文學是奴婢。文學是天使。文學是娼妓。文學是鮮艷的花朵。文學是一劑不治病的藥。文學是一鍋稀粥。文學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關于文學的功能,王蒙反對簡單地將現實意義作為衡量文學的唯一或首要“標尺”,主張從更為開放、多元的視角,例如從“沉吟與遐想的角度,參考、自慰與益智、怡情的角度,從心靈的共鳴與安放的角度”來看待文學作品。王蒙還提出了一些在當時頗具異端色彩的命題,如“趣味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文學本來就是心靈的游戲”等;他甚至在一篇文章中為“玩文學”辯護:“不能把文學里‘玩’的因素完全去掉。人們在郁悶的時候,通過一種形式甚至很講究的形式,或者很精巧、很宏大、很自由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郁悶,是有一種自我安慰的作用,甚至游戲的作用。”王蒙的這些頗具個性的說法,對當時中國文壇的思想現實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王蒙的思想家特點,還表現為對一些重要文學現象的敏感。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王蒙就敏銳地指出了當代作家的“非學者化”問題。他認為“缺乏學問素養”已成為制約作家創作的一個重要原因:“靠經驗和機智也可以寫出轟動一時乃至傳之久遠的成功之作,特別是那些有特殊生活經歷的人,但這很難持之長久……光憑經驗只能寫出直接反映自己的切身經驗的東西。只有有了學問,用學問來熔冶、提煉、生發自己的經驗,才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生活與藝術、現實與歷史、經驗與想象、思想與形體……從而不斷開拓擴展,不斷與時代同步前進,從而獲得一個較長久、較旺盛、較開闊的藝術生命。”王蒙的“作家學者化”,在當時乃至今天仍被很多人誤解。再如,在《文學三元》中,王蒙更對“文學”這一概念進行了深入探析,提出文學不僅是一種社會現象、文化現象,更是一種生命現象:“文學像生命本身一樣,具有著孕育、出生、饑渴、消受、蓄積、活力、生長、發揮、興奮、抑制、歡欣、痛苦、衰老、死亡的種種因子、種種特性和種種體驗。這當中最核心的、占一種支配地位的,是一種竊稱之為‘積極的痛苦’的東西。”“文學三元”論打破了長期以來文學觀念上的單一性和排他性,拓展了文學的思維視域,豐富、深化了對文學本質的認識,對當代文學理念的更新也具有一定的意義。

 

  王蒙的文學批評比學院派多了一份文學感覺和靈氣,與其他一些作家批評相比,則多了一份理論性和思想性。王蒙的文學批評很少就事論事,絕不技術主義,即使“作家論”“作品論”之類的文字,也往往從某個具體作家作品出發,導向一個更為開闊的理論和思想命題。例如在《故事的價值》中,王蒙從廖一鳴的小說《無尾豬軼事》談起,其實他真正要談的卻是“故事的價值”——“把故事當作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學本體范疇來看”這樣一個文學命題。再如他對何立偉《白色鳥》之“含蓄到吝嗇”的情節,特別是小說“閑筆”的“激賞”,最終指向的其實也是小說觀念、藝術觀念層面。

 

  王蒙的文學批評具有某種堅硬的品格,往往一語中的,見別人所未見,發別人所未發,或發別人所不敢發不能發,顯示了巨大的思想力量。他的批評文字,顯然已經不單純是文學批評了,而是一種文化批評、思想批評,是為了維護一個開放的文學、文化語境和精神氛圍。

 

  三

 

  與學院派批評的專業化、理論化不同,作家批評的優勢和特長是建立在更為豐富、感性的審美經驗和生命體驗基礎上,這也是蒂博代把作家批評稱為“在車間里研究他們的產品”的原因。在蒂博代看來,作家批評是一種“熱情的、甘苦自知的、富于形象的、流露著天性的批評”。王蒙的文學批評融藝術、生活、生命于一體,貫穿其中的,是他對美和生命的理解,是一種生命批評美學。

 

  恰如理查德·E.帕爾默所說,對話,才是打開文學作品之門的鑰匙。文學批評本質是一種對話藝術,是通過審美與生命的對話。不同的思想背景和生命體驗,產生不同的文學批評,因為批評本質是批評家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同樣從審美經驗出發,先鋒作家的文學批評主要是一種西方現代主義的藝術經驗,而王蒙的文學批評所植根的“經驗”則主要是一種深度生命體驗。王蒙反對“實用主義地或者教條主義地僅只對某個作品分析出幾條幾款”的做法,主張“用全身心去感受、去體味甚至去擁抱”作品,這是一種生命投射,而不僅僅是批評藝術。如在談及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時,王蒙認為這“是小說,更是優美的抒情散文,是詩,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質樸而又迷人的夢”;關于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王蒙更是不吝贊詞,稱其為一首“剛強而又滾燙的歌”,是“對于永遠年輕的理想和熱情的刻骨銘心、始終不渝的情歌”。王蒙毫不掩飾對這部小說的激賞:“他怎么找到了一個這樣好的、我要說是非凡的題目?您羨慕得眼珠子都快燃燒起來了!”再如,王蒙關于張承志另一小說《綠夜》的批評:“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沒有任何對于人物和事件的來龍去脈的交代,沒有靜止的對于風景、環境、肖像、表情、服飾、道具的描寫,不造成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的逼真感,不借助傳統小說的那些久經考驗、深入人心、約定俗成的辦法……擺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無始無終的思考與情緒的水流,抽刀也斷不開的難分難解的水流。”事實上,這種看似不夠理性甚至不夠規范的批評文字,是王蒙與史鐵生、張承志進行真正的生命“對話”,充滿了激情,充滿了生命和藝術的相知,是被批評者的真正知音——藝術的知音,更是生命的知音。

 

  一切的文學批評都是由藝術和生命體驗融凝而成,對生命的理解賦予了王蒙文學批評特有的思想深度,而生命意識、生命體驗則照亮了他的文學批評。在《漫話幾個作者和他們的作品》一文中,王蒙比較了王安憶、張承志、張辛欣筆下的“惡”,認為王安憶是懷著“善”來寫“惡”的,用“善”來照耀“惡”;而張承志是“懷著火燙的、近乎愚傻(我從這兩個字最好的意思來解釋)的對于理想和信念的忠誠來鞭撻惡”;張辛欣則是“懷著某種以惡對惡的報復心”“帶著‘惡’意來寫惡的”。在《陌生的陳染》中,王蒙認為陳染的小說“詭秘,調皮,神經,古怪;似乎還不無中國式的飄逸空靈與西洋式的強烈和荒謬”。“她的作品里也有一種精神的清高和優越感……她只是生活在自己的未必廣闊,然而確是很深邃、很有自己的趣味與苦惱的說大就大說小就很小的天地之中罷了。”“她的目光穿透人性的深處”“她有一個又清冷,又孤僻,又多情,又高蹈,又細膩,又敏銳,又無奈,又脆弱,又執著,又俏麗,又隨意,又自信自足,又并非不準備妥協,堪稱是活靈活現、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世界。”王蒙的這類文學批評,更多浸潤著對于生活和生命的深刻理解。讀王蒙的批評文字,沒有隔膜感、距離感,究其原因在于王蒙站得高、看得深、看得準,而又能表達精準到位,這本質上不是單純的語言功力,而是一個整體的藝術修養和生命體驗問題。

 

  王蒙的才情是人所共知的,然而王蒙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公允即“善”,卻少有人提及。對于批評家而言,所謂“善”不僅僅是指出問題和不足,更重要的是要有真正的理解,而理解建立在豐富的藝術經驗和生命體驗基礎之上,這也正是王蒙文學批評的魅力所在。王蒙看到了一般批評家所看不到、看不清、看不準的東西,例如對張煒的《九月寓言》,王蒙高度贊賞其“純真”和“飽滿的詩情”的同時,更精辟指出其“字字千鈞”“太用力了”“沒有起伏,太少變化”的問題。王蒙認為,王安憶的小說“缺少一種真正能夠振聾發聵或使讀者感到如同醍醐灌頂的精神力量”,“太自信于自己的敘述了”“老是一個腔調……像是在聽一個調門不變的長篇大論”;張承志早期的小說一方面是“抑制不住的火熱的情思”,另一方面則是“語言、感情和思考都顯得用力太多”,特別是對于《北方的河》中主人公考研究生的情節,王蒙認為故事“起點低了”“缺乏深度和新意”,缺乏“氣勢和壯美”,“與河及關于河的描寫處于不同的精神高度上”。再如,王蒙認為《哦,香雪》顯示了鐵凝出色的細致入微的“藝術感覺”和“語言的天籟感”。面對殘雪,王蒙一方面認為她的小說“是一個纖細的弱者的哀鳴”,同時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心追求特與獨會不會成為一種框框呢?”“殘雪的小說確實有所突破,但如果把這種已有的突破變成金科玉律戒條,那就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沒有足夠豐富的審美經驗和對文學的理解,就不會有真正的文學批評,“除非你自己搞創作,否則就理解不了文學;沒有親手寫過英雄雙韻體的人,就不能也不應該研究蒲柏,或者,不曾親自用無韻詩寫過戲劇的人,不能夠也不應該去研究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這是強調經驗之于文學批評的重要性。王蒙在李商隱研究中,提出了“混沌的心靈場”“內心體驗同構說”等包含著巨大生命內涵的說法,拓展了李商隱研究的學術視野,提升了李商隱研究的格局和境界。王蒙對《紅樓夢》的研究,更是充溢著對生活和生命的理解,這構成了“王氏紅學”最顯著的特點。王蒙認為,“你的一切經歷經驗喜怒哀樂都能從《紅樓夢》里找到參照,找到解釋,找到依托,也找到心心相印的共振”。王蒙多次強調自己首先是個“寫小說者”,所謂“寫小說者”,他強調的其實是藝術經驗的相通即相知,“王氏紅學”既是生命美學,也是“小說學”。例如,對于《紅樓夢》后四十回,一直眾說紛紜,但是王蒙從創作學的角度,認為“作者本來就沒有寫完”“這部書是寫不完的”,因為“它太真實,太展開,太繁復,太開闊也太豐富了”;王蒙認為元春省親一節,字里行間充滿了某種“得意”與“炫耀”,又說“文字中有一種匆匆忙忙的緊張”;又如,王蒙認為,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特別是“抄檢大觀園”是整部小說的“高潮”,之后部分是小說的“余波”。王蒙認為“茗煙鬧書房”,相對于小說的主線索而言,是一“閑筆”,然而,“閑筆”不“閑”,其作用在于“添情趣”“調節奏”“增側面”“擴空間”。王蒙的《紅樓夢》研究,讓人聯想起蒂博代評論雨果《論莎士比亞》的名言——“體驗其創造”:“他體驗這種創造如同一個神秘主義者體驗上帝,一個哲學家體驗存在一樣”。所有這些,其實都是王蒙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獨特領悟和發現,沒有豐富的創作經驗作為基礎,不可能對這種藝術上的細微之處有如此細致入微的領悟和發現。

 

  王蒙以自己的批評實踐,創造了一種自由活潑、包含思想深度和美學含量的批評文體——“王蒙體”。王蒙提出:“不要一寫評論文章就擺出那么一副規范化的架勢。評而論之,大而化之,褒之貶之,真實之傾向之固然可以是評論;思而念之,悲而嘆之,諧而謔之,聯而想之,或借題發揮、小題大做,或別出心裁、別有高見,又何嘗不是評論?”王蒙這種獨特的批評文體,包含著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情感力量,既是一種直覺式審美批評,又是一種生命批評,建構了一種帶有鮮明個性特點的批評話語和批評范式,這是王蒙對當代文學批評最重要的貢獻。

 

來源:《中國文學批評》

作者:溫奉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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