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從《詩探索》到《覓食記》
拒絕乏味,是北大教授謝冕對美食的態度,也是他對人生的態度。
1月10日,“唯詩歌與美食不可錯過:《覓食記》新書分享會”線上線下同時舉辦,直播總觀看量達30萬人。
文人談吃的文章不少,蘇東坡有《老饕賦》、梁實秋有《雅舍談吃》、汪曾祺有《人間滋味》,各有千秋。透過《覓食記》的文字,可見這位九旬學者對待五味生活以及在味中品咂“世態之道、人生之道、境界之道”。
老同學孫紹振很早就發現謝冕的心靈中跳動著兩根弦:一根彈奏著充滿了孩子氣的童話色彩的變奏,而另一根上奏響著的,則是充滿了使命感的、成熟的學者的深思熟慮的主題。
對謝冕的《覓食記》,他評價為“饞得虔誠,饞得博而精,土而洋,饞得一派天真,饞得六合風香。告子云,食色性也。歷代文士,重色輕食,謝氏重食輕色。為中華散文貢獻新主題。開拓美學上‘審饞’新范疇”。謝冕則自述:“愚生也鈍,生性也許平和,處事也許雍如,但內心卻是一團熊熊烈焰——熱情、堅決,甚而激烈,這是品味飲食嗎? 不,也許是在追尋人生的一種境界。”
但我們還是先從詩壇風云激蕩的80年代,從謝冕和同道們創辦《詩探索》的時候談起吧。
一
中華讀書報:您是《詩探索》的創辦者之一,能否回憶下20世紀80年代這份刊物是在什么背景下創辦的?
謝冕:1980年4月,在南寧會議上發生了關于新詩潮的第一次激烈論爭。那次交鋒成了創辦《詩探索》的最初動因。
南寧會議的議題,基本上圍繞著對當時出現的“朦朧詩”的評價而展開。兩種完全不同的觀點,進行了尖銳的交鋒。這些交鋒喚起了人們對詩歌理論研究與建設的警覺與關注。與會者的諸多發言,涉及中國的詩歌傳統、詩與時代和政治、詩的時代歸屬與審美本質、詩歌藝術的借鑒與創新等問題。爭論涉及的深度和廣度,均為歷年所未見。數日會議之后,詩評家們帶著會上對于即將到來的詩歌高潮的預期,興奮地走上了三月三廣西民間歌會的更為廣闊的詩歌現場。從南寧一路行走到桂林,看的是新時代早春蓬勃的生機與活力,談的是對于復興與重建中國詩歌的愿望與念想。
帶著對于未來的期望和祝愿,我們一行登上了北上返京的列車。我的日記繼續記載當時的“余緒”。其間觸及了我們對于未來刊物(《詩探索》)最初的想法。
1980年4月26日的日記:“車上,研究了《詩歌界》(暫定名),或叫《詩歌研究》的編委人選。高洪波參加了議論。”
作為當事者,我返京后的第一件事是著手寫作《在新的崛起面前》。這是會上黎丁先生為《光明日報》約的稿。與此同時,就是在北大邀集同人緊張地為即將誕生的《詩探索》做準備。
1980年底,《詩探索》創刊號正式出版。之所以急匆匆地要趕在1980年代的第一年問世,是要為那個夢想和激情的年代作證,為中國文學藝術的撥亂反正作證,為中國新詩的再生和崛起作證。《詩探索》和“朦朧詩”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新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報春燕。
新詩發生變革的事實和那個充滿探索精神的年代,鼓舞我們創辦了這個旨在為新詩的革故鼎新提供理論支持的、可能是中國詩歌史上首創的、當時也是唯一的一本純理論的刊物。刊名“詩探索”,意在鼓勵和促進當年受到政治動亂嚴重損害的詩歌的復興,意在徹底擯棄和擺脫那個黑暗年代加諸詩歌的所有思想藝術的枷鎖,從而探索出一條通往開放、自由、多元的詩歌新時代。
二
中華讀書報:聽說您多次打好腹稿、而且隨時準備發表的《詩探索放假》的文章,卻始終派不上用場?《詩探索》的生存是個奇跡嗎?
謝冕:刊物始終沒有辦公室,開始借用北大中文系的一間會議室辦公。編稿、看稿、討論,都在這個房間。約好時間,朋友們從北京的各個角落趕到北大,騎自行車,坐公交,風雨無阻。辦完工,沒有飯局,各自散去。因為“定居”在北大,倒也沾了些這所學校的仙氣——不知不覺間,學術獨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倒也成了刊物的精氣神兒。所有的編者都是志愿者,從主編到編輯,沒有任何報酬,有時甚至還要自掏腰包予以補貼;刊物沒有固定經費,所有的費用都要自己想辦法。
《詩探索》的編者無時無刻不在求人,求書號,一個出版社接著一個出版社,求一次,辦幾期或十幾期,再求,再換一個出版社。歲月過得有點慘,卻也是“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我作為創刊主編,看到大家為刊物奔波辛苦,有時不免心疼,想我們已盡力了,我們當然想堅持,要是辦不下去了,我也可以學徐志摩前輩那樣昭告天下:《詩探索》放假!但是這刊物卻真是命硬,幾次都是遇到貴人搭救,總是絕處逢生、柳暗花明!《詩探索》創造了一個奇跡,不拿公家一分錢,不要一個編制,也沒有一間辦公室,居然堅持到今天。
《詩探索》沒有固定的出版資金,沒有自己的辦公場所,從主編到編輯都是不領報酬也沒有任何福利的義工。這局面一直延續到今天,到眼下,而且看來還要延續下去!《詩探索》堅持在崗,堅持站在詩學探索的前沿,為中國現代詩歌的繁榮發展自覺地守望和探求!
時間過得快,不覺四十余年匆匆過去。早先創刊的元老們約定,只要健康和精力許可,依然堅持他們的義務勞動,做《詩探索》忠實的、永遠的志愿者。
三
中華讀書報:很好奇《覓食記》是通過什么方式“覓”? 是靠詢問打探美食? 還是網絡搜索?
謝冕:一個是問,一個是讀,然后再查。首先是問。我要問美食有什么特色,還會問味道是怎么做出來的。還有就是平常的積累。我有剪報的習慣,比如面條,一個考古學家根據在古墓中發現面條著文說明面條的歷史,就是我在《光明日報》上剪下來的。再不懂的就用百度。用網絡的機會很少,我不太靈通。
中華讀書報:《除夕的太平宴:閩都歲時記》和《迎春第一宴》都回憶了年幼時母親的年夜飯。偉大的母親,在困苦中孕育幸福和歡樂的母親,美麗端莊的母親……我想您寫這兩篇的時候,一定有不一樣的感情?
謝冕:這兩篇文章情感投入上不一樣。母親在兒女心目中是最美的,人類都這樣。我的母親是農家女子,家道艱難,但是她讓所有子女都上學,教我們要尊重文化,要愛惜字紙,對文字有敬畏之心。
進入臘月,母親就開始忙碌,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何收尾,母親胸有成竹。她總是一個人在那里做,我們也幫不上手。現在想起來,母親太累了,福建地板是木地板,母親又有胃病,她跪在地上,用細沙沾水用力反復搓,凡是有木板的地方都不遺漏,擦過再用清水漂洗搓干。做完這些,母親又不緊不慢地購辦年貨。母親太了不起了,這兩篇文章里有我對母親很深的感激之情。
中華讀書報:《餡餅記俗》的寫作中,您說自己胸間不時浮現《論語》的《侍坐章》情景,而且您將美食與做學問聯系起來:“做學問是體驗,體驗人生、體驗學術,那么就需要細致,要了解它的源頭,了解它的人格,了解它的許多變化和創造性,這就和我們的飲食有關系。”這使我覺得,學者的美食體驗境界之高,賦予了美食更多的意義。您在寫作之初有怎樣的想法? 大概沒想到意外的收獲?
謝冕:寫的時候沒想到這么多。我去某處了解飲食文化,進行科學的、細致的考察判斷,變成有趣的文字,和學問積累有關系,但更重要的一點是我的人生理想。
《論語·侍坐章》中講,子路、冉有、公西華各有抱負,孔子問過曾皙之后,“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孔子最認同曾晳,就是說要懂得享受,懂得享受春天的陽光,享受美服,享受詩歌,這些東西把人生很完美的一種結合給體現出來了。人生會有很多遭遇,歸根到底還是要享受生。一個比較圓滿的學者,一定不滿足只做學問、做苦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快樂的人生,你的人生快樂了,精神境界放松了,你的工作可能就會做得更好。
四
中華讀書報:您覺得自己稱得上是“美食家”嗎?
謝冕:我底氣不足。我但能嘗百味,知苦甜,東西南北我都吃,有的美食家做不到。北京最土的菜,就是那個玉米碴子粥,就著咸菜疙瘩,絕配,我吃得很香。巴黎的“三生”——生牛肉、生蠔、生火腿——我也能吃。有的是吃情調,有的是吃歷史。
中華讀書報:您有記日記的習慣嗎? 為什么很多內容、很多美食,包括做法,都記得那么清晰?
謝冕:我是有記日記的習慣,但是把日記找出來也不容易。書中大部分是保留在腦海中的記憶。《饅頭記粗》記錄的就是戰爭中的記憶。那時候是20世紀40年代末,我隨著炮車跟著部隊日夜兼程,左肩挎著沉重的子彈袋,右肩挎著一條白布縫的袋子,裝著曬干的饅頭片——急行軍沒有時間停步做飯,這就是我們的軍糧。后來上了海島,挖坑道,日夜三班倒,日常所食也是饅頭干。艱苦歲月的記憶很暖心,我對饅頭有很親切的感受。
中華讀書報:您的記錄“味中有道”——世態之道、人生之道、境界之道。正如您在《覓食記》中所寫的:“我們能從美食中學會:多元、兼容、綜合、互補、主次、先后、快慢、深淺、重疊,以及交叉的方方面面。”能否談談您對于“道”的理解?
謝冕:我認為飲食之道在于多樣。一桌酒席,甜酸苦辣咸,五味雜陳,讓眾口嘗百味,從而改變人們的口味偏見和積習,才是飲食應有之道,是為常態。有的時候讀一個文學作品或別的一些作品,我要讀出它的味道來。那么對批評家來說,對學者來說,要尋求的這個味道究竟從哪里來? 什么叫“味”,又如何體現為一種“道”? 我就想到吃飯的問題。
吃飯看起來是很俗的。大家口腹的享受看起來很俗,其實這里面有很多道理,而這些道理是平常的人不能體會出來的,因此我就力求要體會這些道理,也就是說味道,“味”究竟在哪,它體現了什么樣的“道”。
我講吃的時候,其實是在想,這個味道是怎么出來的,它是怎么做出來的? 用的是什么材料? 這個材料又是如何加工、如何制作的? 它的火候怎么樣,要幾秒鐘還是一分鐘,要馬上起鍋還是一會兒再起鍋,用大火還是用小火? 還有鹽,鹽用多少恰如其分? 多了不行,少了就沒味、乏味,所以我曾說拒絕乏味,就是這個意思,要有味,有味就是恰如其分。
這就牽涉了很多飲食上面的道理,我想把自己的體會體現在文章當中,告訴大家我們做這個菜,它好在哪里。想到很多文人做學問很粗糙,不去尋根究底,不講火候,不講描寫的過和不及,我覺得人生道理、飲食道理和學問道理是一樣的,是相通的。
我曾經想,我文章的開頭就寫“我是一個俗人”吧。其實我是一個很俗的人,我不想裝作很高貴的樣子,但是俗人也有俗的道理。我有的時候想,某位美食家講道理講得不夠,我要把他的道理講夠。而要想講夠,我就要用心去體驗。
來源:中華讀書報
作者:謝冕 舒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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