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映紅微詩評(之七)
作者:史映紅
崔久之上,是蒼茫
——淺析李雪艷詩作《冬日車過崔久鄉》
仔細品閱《冬日車過崔久鄉》,第一個收獲是知道了著名的拉姆拉措神湖是在崔久鄉,很多人都知道拉姆拉措神湖位于西藏山南市加查縣,而加查縣又位于雅魯藏布江中游,是藏文化、文明的發源地之一。第二個感覺是詩人李雪艷的用心和有心,在車輛的行進間,一首好詩便產生了。
大約五六年前的冬末,我就走過這條路,也去看過神秘美麗的拉姆拉措湖神湖,記得一路上雪峰高聳入云、氣象萬千、連綿不絕;記得一路上雅魯藏布江并未激流拍岸、云崖水暖、洶涌澎湃,水流比夏天小了不少,清澈無比,變成無窮無盡的翡翠,從遠方而來,又向遠方而去;記得我們的車像一只甲殼蟲,在亙古而高聳的雪峰間馳騁,像一個傳說,或者一則童話,接近于虛無;還記得遠眺拉姆拉措神湖,它像一只眼睛,像一面鏡子,或者一枚巨大的寶石,在靜聽疾風回蕩、經幡獵獵,在靜觀四野蒼茫、雪峰萬丈。心靈與視角的震撼當然是巨大的,但是直到現在只字未寫,我筆鋒的拙,怎能配上雪峰的高,崔久的遠,拉姆拉措神湖的美?
詩歌前半部分,李雪艷使用“曠野、抵不過疾風、山巒、巖石、精衛、文成公主、眾山守護、拉姆拉措、心中渴求”等詞句,整首詩的厚重蒼涼、冷峻剛勁、悠遠亙古就顯現出來了,這與天上西藏、與拉姆拉措神湖古老的傳說,與久遠的吐蕃王朝相吻合、匹配。透過詩行,一個康巴漢子般馳騁草原、揮灑四方、閑云野鶴的具有浪漫情懷的詩人形象呈現于我們眼前。詩人腳下土地的厚重古老和久遠傳說,古圣先賢的雄才偉略與所作所為亦有展現。
“為了心中渴求的答案/將所見與想象一一對比/多少人來過又走了/生活回到原來的樣子”。在這幾句里,詩人把人性的、宗教的、自然的諸多元素完美的糅合在一起,深沉而樸拙、柔潤而通透,非常富有哲理性,讀者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詩人在心靈深處緩慢雕琢和挖掘的痕跡。
“冬季的嚴寒/封印了湖底的秘密/雪線齊額/冰峰里也有金戈鐵馬”。冬天里的拉姆拉措神湖,在疾風中靜立,冰封雪裹的群山,呵護著恬靜的拉姆拉措神湖,神湖在連綿雪峰的懷抱里,像幸福的嬰兒,一切都顯得靜謐、遼遠、孤傲、卓爾不群,共同恪守著“湖底的秘密”。給人一種隱隱約約的朦朧感,一種欲說還休的想象的余地
“祖輩的時光流入雅魯藏布/沒有一個生命應該被忽視/土地慷慨/生長一茬又一茬期望”。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高處的人們,那些祖祖輩輩傾聽經幡獵獵和雅魯藏布江濤聲澎湃的人們,那些早在吐蕃時期演繹悲歡離合或蕩氣回腸精彩故事的人們,詩人都給予了仰望的目光。記得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阿來在《大地的階梯》里有一句話:“任何人都明白,在任何時候,那種高峻處強大的君臨者,都是暫時的,無法永恒。只有那些臺地上的土地、村莊與人民才是真正久遠的存在。而軍事的征服與鐵血的統治總是一種暫時的現象”。
詩歌結尾“沒有暖陽翻不過的雪山/沒有春風到不了的遠方”。充滿了濃厚的哲學意蘊,讓人深思,催人反省,這樣的詩句,是詩人李雪艷心靈情思的蕩漾和流淌,是作者靈魂深處的激越與碰撞,也是詩人對一切生命繁衍傳承的尋覓與思悟,展現了詩人一顆躍動的心和內心閃爍著向上、向善、向遠的不滅火苗。
李雪艷的詩能把個體生命、個體精神與廣袤的天地自然結合起來,與深遠的歷史沉鉤結合起來,故而作品綻放著靈動與光澤,既有質感,又有境界。
真誠希望能讀到李雪艷更多更美的詩行。
冬日車過崔久鄉
作者:李雪艷
在曠野
人的思想抵不過疾風
在山巒
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一塊巖石更多
誰能說得清
精衛留下的石子
誰又能想像
文成公主撒下的鹽
許多年了
眾山守護的拉姆拉措容顏未改
為了心中渴求的答案
將所見與想象一一比對
多少人來過又走了
生活回到原來的樣子
冬季的嚴寒
封印了湖底的秘密
雪線齊額
冰峰里也有金戈鐵馬
不足千人的崔久鄉
祖輩的時光流入雅魯藏布
沒有一個生命應該被忽視
土地慷慨
生長一茬又一茬期望
年輪的味道滲進糌粑的經緯
青稞從未如此沉甸甸
沒有暖陽翻不過的雪山
沒有春風到不了的遠方
一滴水里,裝著乾坤
——淺析冉冉詩作《水滴或源流》
看到冉冉詩作《水滴或源流》,就想起很多與水有關的元素:在地球之巔,雪山連綿和冰峰萬仞間,一滴滴滴落的水珠,它晶瑩剔透,它宛如珍珠。在地球第三極的某個坡地,或者某一株小草旁邊,滲出的一汪汪水流,聚少成多,緩慢流淌,這些最初的水,這些淙淙歌唱的水,這些萬涓成溪的水,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它就是黃河、長江、瀾滄江、金沙江、怒江、雅魯藏布江的最初源頭。
看到詩作《水滴或源流》,就想起諸多水的呈現方式:有時輕霖彌漫、如紗似霧,人們慢步而行,似夢似幻;有時天空驟雨如注,暴雨傾盆,地下巨浪滔天,江河翻滾,常常讓人猝不及防,甚至魂飛魄散;有時古井無波,靜水深流,那種遲緩深沉、波瀾不驚的形態,卻往往是細小與浩瀚的交織,是微弱與強大的交錯。
先賢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源,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意思為:最善的人好像水一樣,水善于滋潤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它往往停留在眾人都不喜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故而水里有哲學,水里有乾坤。
作品第一節“醒來的一瞬,你看見了/融雪和無盡冰川。紫色的/綠絨蒿點亮眼眸,心神/也隨之蘇醒”。正如前文所述,這一滴離開“無盡冰川”的水,這一滴準備長途跋涉的水,它“瀅潔靈迅”,它冰清玉潔。它微弱中蘊含著強大,它柔懦里包容著強悍;它有時候微不足道、弱不禁風,有時候它又檣傾楫摧、摧枯拉朽。
“四起的叮咚聲,來自水滴/來自那些,從巨量晶雪下/倒懸的冰鐘乳融墜的水滴”。我曾不止一次的參觀過這種盛況,曾不止一次接受過巨雷過頂般的震撼,在廣西,在貴州,在云南;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巖洞里,那些氣象萬千、形態各異,那些千奇百怪、氣勢磅礴,美不堪言?!岸悴贿^是另一粒水滴/另一只遷徙的歸雁——/一生,一次起飛和降落/一萬生,一萬次暫住和漫游”。鬼斧神工的萬千呈現,天設地造的精妙奇觀,無與倫比的累積與疊加,其實都是因為水滴、或者說滴水緩慢流淌而形成的,百年、千年、萬年、億年。這是水的力量,是水的恒久,也是水的神奇。
“修補一個缺憾;而下一生/缺憾又變了花樣。是積習/推動我們,或舉翅向上/或飛流直下,而所有飛逝/最后都歸于水滴/那衍生百川的一念”。這些詩行,總是縈繞著一縷如哲如禪的音韻,蘊含著一種明明滅滅的燭照,濃縮著詩人冉冉厚重、質樸的精神之光和一種文字上的極致之感,嚴密豐沛、致密豐茂,而又井然有序的表達,讓回旋與跳躍參與其中,讓詩句顯得厚重卻又別具風味。
詩人冉冉吟誦大自然里一切美好事物的內核與特質,洗凈鉛華,蕩滌心靈,自由、舒展、恢宏、飽滿,但又不失澄明與純真。這首詩詩人擯棄了所有牽絆與束縛,散發著安寧、恬靜和睿智的光澤。
冉冉的詩作既有深沉的底蘊,又有沉靜的思辨,還有形神兼備的意象,細嚼慢咽,余音繚繞,回味無窮。
水滴或源流
作者:冉冉
醒來的一瞬,你看見了
融雪和無盡冰川。紫色的
綠絨蒿點亮眼眸,心神
也隨之蘇醒。這是我們
還不熟悉的肉身,瑩潔靈迅
它開始留駐,不再任隨慣性驅使
四起的叮咚聲,來自水滴
來自那些,從巨量晶雪下
倒懸的冰鐘乳融墜的水滴
萌萌的尖端,仿若斑頭雁的喙
而你不過是另一粒水滴
另一只遷徙的歸雁——
一生,一次起飛和降落
一萬生,一萬次暫住和漫游
你的前世或許就是一只鳥
有著黑色頸斑,橘紅的嘴
更前一世,則妖冶柔情
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夠
修補一個缺憾;而下一生
缺憾又變了花樣。是積習
推動我們,或舉翅向上
或飛流直下,而所有飛逝
最后都歸于水滴
那衍生百川的一念
高處,也曾繁華
——淺析張青詩作《粉黛落塵的蘇毗遺址》
仔細品讀張青詩作《粉黛落塵的蘇毗遺址》的時候,腦際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文字和詩歌應該怎樣寫讀者才愿意讀、喜歡讀?筆者認為創作者的態度十分重要。
翻閱當下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詩歌作品就會發現,一些作品就像流水賬,事無巨細,絮絮叨叨,零零碎碎,沒完沒了;一些作品以調侃戲謔的語調、滿不在乎的口氣、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人心生厭惡;一些作品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故作高深,凌空虛蹈,用一句流行的話總結:“根本不問民疾苦,埋頭只寫洋文章”。與之相反,總有一些詩歌作品讀者卻愿意讀,也喜歡讀,甚至愛不釋手;因為這些富有哲理和美感的文字,有對故鄉故土的懷念與思戀,有對歷史文化的探究與反思,有對腳下土地和真善美的歌頌與謳歌,有對生存與生命的思考與詰問。而張青的文字,毫無疑問屬于后者。
這首詩一二節,詩人使用“夯土墻基、磐石、滿目青苔、煨桑塔、虛無、煙塵千年、一代女王、馬鞭、萬里羌塘、馬蹄錚錚、夢里驚鴻、游牧、黑帳篷”等或深邃、或厚重、或敬畏、或形象的詞語,給我們呈現出這片土地的古老蒼涼和曾經的繁華錦繡、車馬如潮。通過詩人這兩節精彩描寫,讓我們不得不對這片古老高聳的土地投以仰望的目光,對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雪域各族人民和他們堅強隱忍、不屈不撓的民族性格給予無限的欽佩。
喜歡張青的詩,他筆下的蒼涼厚重、冷峻飽滿和剛勁真摯,總能撥動讀者的心靈之弦,比如三四節里這些詞句:“日出而作的代代子民、日月的行宮、生為女王征、就此馳騁、登上高臺的女王、指天指地、左山飼草、右灘墾田、九層宮殿、女兒國臣民、蘇毗的疆域”,透過這些文字,我們恍若看能到一個個馳騁四野、彪悍果敢、來無影去無蹤的大漠俠客;似乎能看到一位美麗高冷、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絕世女王;還能看到市街買賣熱鬧、車馬如織,田間一片勞作的太平盛世。這樣的詩行,充溢著大視野、大格局、大胸襟;詩人巧妙地很好的把個體精神與深邃歷史結合起來,把當下情境與浩大的天地萬物結合起來,顯得雄闊雄渾,高遠深致,印證了英國哲學家、詩人休謨的那句話:“詩歌的目的,是用激情和想象來打動人,給人以快感”。
第五節:“圍獵的武士出沒山谷/噢吼震天吹折了象雄吐谷渾擎天的畫戟/還有白狼附國和東女國屈伸的觸須/逐鹿高原的改朝換代穿越時空/多年以后大唐與吐蕃和親的足跡/一路播撒文成公主馥郁的芳菲/從中土飄過藏東飄到羌塘飄到藏北江南”。讀到這里,我在想,一個偉大的民族,自然有輝煌久遠、浩瀚深厚歷史;有深刻深邃、科學厚重的民族文化積淀;也應該有卓然超群、昂首望天的不凡氣質,還應該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寬廣胸襟,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一個民族的魂魄;走過千年,千年走過。
詩人張青在西藏多年,行在高原,心在高原,愛在高原,思悟在高原,而文字和詩歌,是他內心情思的奔涌和真情的流露,是詩人對腳下古老土地的尋覓與探究,也是他對生命生存的感慨與追問。
行者無疆,已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多年的詩人張青,他腳下的路沒有終點,思悟的心一直在急速運轉,手里的筆一直沒有停歇,這非常好,我們期待他更多更美的文字,相信這源源不斷文字,一定是青藏高原的高度。
粉黛落塵的蘇毗遺址
作者:張青
就在這里
粉黛落塵的氣息
附著夯土墻基那塊磐石
流墜滿目青苔的鮮活
一抹煨桑塔點燃的虛無
隨風飄浮娜秀比如煙塵千年
仿佛一代女王揮動馬鞭
驚騭萬里羌塘馬蹄錚錚
仿佛 加秀達巴嚓夢里驚鴻
一襲青毛綾裙飄落游牧的黑帳蓬
接著,碾至紛踏黑河不絕于耳的回響
是了,白樺林叢生的寶地
恩蔭雪山下日出而作的代代子民
日月的行宮碉筑在春秋里
只因滿城紅顏有了主人
生為女王征的男人就此馳騁
黑河悸動大地的日子
盈月相伴祭祀雪山之巔的巍巍倒影
登上高臺的女王指天指地
左山飼草,右灘墾田
九層宮殿俯瞰蘇毗的疆域
興奮的女兒國臣民追星逐月
朝夕不再是母牦牛部落的后裔
圍獵的武士出沒山谷
噢吼震天吹折了象雄吐谷渾擎天的畫戟
還有白狼附國和東女國屈伸的觸須
逐鹿高原的改朝換代穿越時空
多年以后大唐與吐蕃和親的足跡
一路播撒文成公主馥郁的芳菲
從中土飄過藏東飄到羌塘飄到藏北江南
考古的日子彌散桑煙的味道
一路嗅過的專家風吹草動
信手復燃烽火臺封存經年的灰燼
護城河干涸的世紀平平淡淡
史書提示的王宮演繹碉樓的廢墟
倒是一個老牧民隨手套住流水的皮繩
很有風度地回響蘇毗女王曾經的召喚
黑河退潮的日子,一塊煅燒經年的磐石
意外出現在藏家新農村的臺階
聽專家說,那上面的圖騰很有些年份
就在新唐書的史志里
有幾頁蘇毗女兒國的傳奇
作者簡介:史映紅,男,漢族,70后,甘肅省莊浪縣人,筆名桑雪,藏族名崗日羅布。在西藏部隊服役21年。曾在《文藝報》《詩刊》《解放軍報》《青年文學》發表各類作品1000余篇;出版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傳記文學《吉鴻昌:恨不抗日死》,評論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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