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山海間
作者:普布昌居
《山海間》是陳人杰今年新推出的詩集,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詩集共分三卷120首,是詩人近年來詩歌精品的結集。詩集格局開闊,內容豐富,既有寫西藏農村在黨的脫貧攻堅政策推進下,普通人在物質、精神上發生的變化,也有表達詩人對親人故地的思念;既有描寫高原壯美山水的天然之趣,也有面向生命、直指內心的探索與思考;既有不斷向上的精神跋涉,也有貼著地面的日常寫實,可以說是詩人在藏十年哲思和生命的沉淀。作品一經面世就反響不凡,被稱為是“一部擺放在群山之巔、大地之上的大書”(曹宇翔)。
中國古典詩歌有“情見,知解”說,《山海間》以“情見”見長,詩集最感動我的是詩人貫穿全集的“愛”的表達。詩人筆下的愛并不是空洞的宣泄,而是通過抒寫真誠的家國情懷,書寫祖國邊疆壯美樸素的美好自然,通過表達對親人和以及最廣大的人類的良善來傳達的。愛是一切情感之首,也是純正的正義。正是帶著這樣的情愫,詩人行走于藏地廣闊的田間牧場,鄉村農舍,那些充盈著愛的詩句也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陳人杰詩歌中的愛的情愫并不是突然降臨的,而是基于他對世界人生最基本的態度,這個情感主線在他的作品中始終如一:在《回家》中給予鄉親的人道主義關懷與誠摯的悲憫之情是源于愛;在《西藏書》中打破民族與地域之間的壁壘,贊美西藏壯美山川、質樸人情也是發自愛;在《山海間》中表明熱愛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心系最廣大的人類,表達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理想的赤子之心更是愛的升華。
正如河南大學教授耿占春指出的那樣:“陳人杰的詩歌讓我們回到一個感覺的現場,這個感覺和現場才是意義的誕生,讓某種信仰的狀態產生的一個場所,他并沒有寫廟宇那些西藏固化的符號”。陳人杰的詩歌對愛的表達也是具體的,及物的,鮮活的,豐富的。
《序?故鄉之上還有故鄉》中詩人這樣描寫對西藏的情感:“你是我臍帶帶出的名字/籍貫上,沉淀的月光/但只有西藏被喚作故鄉,故鄉之上還有故鄉。” “故鄉之上的故鄉”這是陳人杰對西藏的情感認同,也是他對西藏、人與萬物全部愛的出發點。在詩人的心里,西藏已然成為心靈的棲息地,精神與肉體的另一處寄托。
西藏那曲申扎縣是陳人杰初進高原生活工作的地方,七年的援藏經歷讓萬里羌塘成為了詩人最深的牽掛。詩人在《夢回羌塘》里寫到“離開了你,我多么憂傷/憂傷又卑微/因為你,詞語如星座/生命藤蘿化作通天火柱”,他的愛樸素而真摯;2019年,陳人杰正式調入西藏,這一年的秋天,他作為西藏文聯的一名領導干部到藏東八宿縣葉巴駐村,他的愛又延伸到了另一片土地。在卷二《山海間?三》中詩人寫到:“葉巴村,親愛的骨肉/找到你,需要一個被黃葉安排的秋天/也需要貫穿周身的血管/牽動一顆正在撞擊的心臟/在所有的命運中/我感恩和你相遇。”還有什么比血情更濃烈、更親密的情感呢?正是這種愛的情感讓詩人對葉巴村民微小的喜悅與苦惱的感同身受,并腳踏實地的作為。“流水撞擊山澗/也沖刷向身體的痼疾/激情從中樞探尋山脈的走向/所到之處,經絡舒通/LED燈為酥油燈照不到的黑暗而揪心/并試圖喊醒沉睡的石頭/讓茍且、貧病、慵懶無處藏身”,帶領一方百姓擺脫貧困,走向富裕是陳人杰作為一名詩人,更是作為一名駐村干部熱愛一方百姓的最好落實。
今年陳人杰已在高原生活了近十年,近十年里,他走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對西藏這片土地的愛也就跟著他的腳步延伸到了更廣大的地方。無論身出何處,詩人對愛的表達從未停止。面對高原上的一景一物,無論秀麗還是荒寂,他的內心永遠滿懷深情與眷戀,他的筆隨心動,于是,詩行間便有了無限風景。
《龍王潭》起首:“一只鳥啄開黎明/龍王潭升起布達拉”,仿佛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古老的龍王潭在晨曦中醒來,仿佛新生。湖水幽靜,鳥聲悅耳,布達拉的倒影清亮,高原的秀美景色瞬間躍然紙上;《陳塘溝》卻是另一幅景色:“穿越飛雪,便是陳塘/桃花也知苦寒來/比江南更解春意的渴望”。在高原肅殺風雪中,詩人卻從那一片桃紅中感受到了春意,感受到了自然萬物對春天的渴望;在《沙棘》一首中,詩人通過“將鹽堿地釀成紅果園/教一只小蜜蜂采蜜”來贊美沙棘是上天賜給鹽堿地的生機,從蜜蜂飛過,一片片的綠簇擁著紅色的果中想到這一片土地上的盎然生機,別樣趣味;《約雄冰川》則突出了高原冰川險峻雄奇的景觀:“凝視,幾億年的縱深/所有的感官,回到創世之初/馬蹄的回聲,在暴風雪下隆起”。
牦牛被譽為高原之舟,是西藏古老的物種,強悍、堅韌。在《矮腳牦牛》一首里,詩人這樣寫牦牛:“縱使狼群有溫柔的舌頭/你向死而生/為鼓作皮,獻出了雷聲。高原震動,你的一聲聲回響/讓狼群惶恐”,贊美了牦牛不畏強敵,視死如歸的勇氣。甚至是高原上最尋常的山石,詩人也賦予它們生命,為它們最普通的形貌精心畫像:“高原并不寂寞/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涼的地方/孤獨,只是人感到孤獨/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閃爍的高處/雪峰在聚會。又有一次,我從那曲回來/看見曠野里的石頭凍得通紅/像孩童的臉。而另一些石頭黑得像鐵/像老去的父親/它們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凍紅的石頭》)
玉麥是西藏邊境線上的一個村落,卓嘎、央宗姐妹倆在邊境線上放牧守邊的事跡讓玉麥的名字家喻戶曉。《月亮郵戳》是這樣寫玉麥的:“玉麥,九戶人家的小鎮/扎日神山下,隆子、卓嘎、央宗姐妹/九戶人家,九支謠曲/九個良宵,九座雪峰是快樂的孩子/大經輪葉片轉動/九個星座是感恩的泉涌。春風吹開雪蓮花的時候/我給你寫信/信封像雪一樣白/上面蓋著月亮的郵戳。”地處高山峽谷地帶的玉麥鄉,群山環繞,海拔在3500以上,年平均氣溫6.3℃。但在詩人眼里,這里風景獨好。詩歌選取高潔而純凈的意象群:雪山、雪蓮花、明月,將它們與內心充滿信仰與感恩的人們放置于同一空間,營造出一個純凈、安詳、和諧、友愛的意境。這樣的景與詩人的情完美相合,景語即是情語。
陳人杰的詩歌中有時也滿含淡淡的憂傷。因為援藏、留藏工作,詩人不能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面對家人,詩人的內心是愧疚的。在長詩《與妻書》詩人寫到“一個為詩歌牽著頭顱的男人”,“舍家進藏,分飛各天涯”,“我用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陰/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圖來安慰的心”,詩人感慨:“在所有的命運中/我感恩和你相遇/雖然轉眼被高山大川所隔……愛仍在彼此心間。”;“中秋”本是親人團圓的日子,但詩人卻因遠在高原,工作忙碌,無法與親人團聚,“一年中最圓的月亮/又有一些人/被秋風拆散、變老/那不肯熄滅的/是固執的憂傷/ 誰唱起了故土的歌謠”(《中秋》),只能仰望圓滿的月,各自憂傷。愛的憂傷中不止有愧疚、孤獨,還有病痛。“已是秋天/寒風吹著樹干、枝條/而我冷,是因為正發著燒”(《打吊針》)。
好在陳人杰信仰愛的力量,在《只有柔軟值得信任》中他這樣表明心跡:“牙齒脫落了,舌頭仍在/只有柔軟值得信任”。因此,他的詩歌中淡淡的憂傷沒有走向哀傷或者痛苦,“讓傷口閃爍人性溫暖,在殘缺的軀體上譜寫偉大的詩篇”(貝拉語)。病痛和孤獨反而淬煉了他的意志,為他的愛的升華搭建了通道。在《中秋》一詩結尾處,詩人從個人悲歡離合的感傷中領悟到:“其實我屬于龐大的祖國/這山河,哪里不是家”。開闊、深厚的愛讓詩人的內心尋找到了力量。在跋《雪域?太陽——致艾青》中,詩人直抒胸臆:“因為你,感恩的源泉/從血管流向歲月的曲譜/注入我的魂魄,奔馬搖響鈴鐸/高原格桑與蹄火熱吻/韁繩如羿射箭矢/心靈的洋底早涌動詩的地暖祈請太陽再賜予一道光,為雪域詩章。”對祖國,對人民的大愛讓詩人戰勝了自我,從小我的愛到人間大愛,從而更加堅定要“以我為虹,架起兩個天堂之間的對話”的理想,情感的升華就這樣自然騰躍,讓人感動,令人鼓舞。
我曾經采訪過陳人杰,談到詩歌與愛的話題時,他說:“說出生活里的光和鹽,就是說出生命里的愛和疼痛。而生命中有多少疼痛,詩歌就會讓它有多少感恩,每一個凡人都在永恒之愛中升華,成為天使,哪怕只是一小束淚光,口袋里一粒粒米也會成為別人的鹽,一生用不盡的鹽澤。”高原十年,陳人杰就是“靠語言星粒取火”,信仰愛作為精神和創作的支點。祝福詩人,愿他堅定信念,不斷追求自己的詩歌理想,探索詩歌創作的新境界、新高度,為西藏當代詩歌寫作提供了新的范式。
作者簡介
普布昌居:女,藏族,西藏拉薩人,就職于西藏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評論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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