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余華一樣寫作（評論）

 

作者：倪章榮

 

　　我常常問自己：我們的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像余華一樣寫作，很難嗎？我每次的回答都一樣：并不難。

 

　　很多人都會認為我這個問題有點嬌揉造作，余華是什么人，一個靠寫作養(yǎng)活全家并且活得很滋潤的寫作者，一個在國內外都有廣泛影響的著名作家，中國有幾個余華？如果用這樣的標準去衡量的話，中國數(shù)量龐大的作家隊伍中，能像余華一樣靠寫作自食其力者確實屈指可數(shù)，全部加起來也不到二十人吧？這樣的能力和成就僅僅靠努力是無法實現(xiàn)的。我最早讀到的余華作品，是1987年第五期上的中篇小說《四月三日事件》，那期的《收獲》是一期先鋒作家專號，三十多年了，讓我記憶猶新，除了余華，還有蘇童、洪峰、葉兆言的中篇小說，馬原的長篇小說，以及孫甘露的跨文體作品，好像還有呂新的短篇小說（這期雜志的小說，我其實最喜歡洪峰的《極地之側》）。爾后，我又讀到了余華的《河邊的錯誤》、《鮮血梅花》、《在細雨中呼喊》等等小說，說實在話，我并不很喜歡余華那個時期的作品（尤其是前兩部），直到讀到他的《活著》，我不得不對他的寫作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包括之后出版的《許三觀賣血記》，那是中國當代文壇少見的好小說。余華自己認為他最好的小說是《兄弟》，但我還是更喜歡《活著》一些。我常常想，要是余華的《活著》更多一點悲憫意識，有一些對如此“活著”的批判，《活著》將是一部世界名著。有點可惜了。即便如此，中國當代作家能夠寫出像《活著》一樣震撼人心的作品的并不多見。余華不靠組織照顧、不靠拿工資生活，是因為他有寫作的天才，有巨大的影響力，有源源不斷的作品，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收入。一句話，他有這個本錢，而絕大多數(shù)寫作者是沒有這個本錢的，尤其是純文學寫作者。這個很正常，都像余華一樣厲害，便都不厲害了。

 

　　我還沒有無知到要求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像余華一樣，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我所指的像余華一樣寫作，是余華那種寫作態(tài)度，對作家榮譽的珍惜，對寫作底線的堅守，對作為人的自己的尊重。余華不是開始就能力非凡，更不是完美無缺，他也拿過工資，依靠過組織，開始在醫(yī)院當牙醫(yī)，后來靠發(fā)表了幾篇作品調到了文化館。余華說，他天生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文化館是不用坐班的，相對自由，他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調到文化館過自由的生活。當余華出了名，能夠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之后，便果斷地選擇了更自由的生活，離開單位，做一個自由寫作者。我想，做出這樣的選擇，并不僅僅只有信心和勇氣，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就是回歸作家的本真和給予自己自由的身份，而這些更為重要的東西是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缺少的。

 

　　我記得余華只參加過四次組織活動，一次浙江省作代會，兩次中國作代會，一次魯迅文學院培訓，都是在上世紀90年代，余華剛剛出名的時候。好像第一次參加全國作代會，是開會前一天王蒙親自點名的，當時他還不是中國作協(xié)會員，為了讓他參會，王蒙指示作協(xié)，讓余華“火線入會”，據(jù)余華說他入會連表都沒有來得及填。后來，余華便謝絕了所有的組織活動，一心一意當他的職業(yè)作家。像余華這樣有名氣的作家，只要他稍稍積極一點，按時參加組織活動，時不時對中心工作發(fā)表一點感想，寫幾篇遵命文章，他的前途可謂大大的，至少可以當個浙江作協(xié)主席和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如果他解決了組織問題，還有可能當個副省級干部?？墒?，余華選擇了作家的身份——真正的作家身份。余華寫作的目的是要過自由的生活，他依靠寫作達到了目的，他過得很好，也應該沒有后悔過。也有不少作家聲稱喜歡自由，可他們卻從來沒有做過自由的作家，不知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在中國，能夠像余華一樣有能力做職業(yè)作家的少數(shù)人中的大多數(shù)沒有走余華的路——他們都選擇了繼續(xù)進步，王朔、韓寒、鄭淵潔等幾個人和余華一樣堅持了自由寫作，他們與余華還是有點不同，他們都喜歡參加一些他們喜歡的活動，出生也比較好，王朔出生在京城，韓寒出生在上海，鄭淵潔出生在石家莊——離北京很近，而余華卻出生在小縣城，幾乎沒有任何資源，他更不參加任何活動。我佩服余華的勇氣和一以貫之，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余華重塑了作家這個角色。其實，余華這樣的寫作一點都不難，盡管獲獎的機率很小，但成為真正作家的可能很大。我們成不了余華那樣的大作家，可以成為一個像余華一樣寫作的作家。

 

　　如果按知識分子的標準去要求余華，他是有欠缺的，他很少為重大事件和公共事務發(fā)過聲。余華是有點小自私的，他為了自己的自由，不多管閑事，也不胡說八道?？墒?，用作家的標準去衡量余華，他又是出類拔萃的。縱觀余華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他不僅在作品中關注底層、關注現(xiàn)實，揭露底層顏色，而且從未說過假話、從來有過湊熱鬧、趕潮流、跑場子的行為，從來沒有配合什么寫作過一篇東西——配合的東西能夠成為好東西？他的作品幾乎沒有在國內得過獎，他不是一樣很成功嗎？反倒是有些得過大獎的作品，有幾個人還記得它們？余華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他用他的作品和言行捍衛(wèi)了職業(yè)操守。

 

　　不少作家、詩人，總是把功夫花在詩外，跑領導，建圈子，圖表現(xiàn)；只要有機會露臉哪怕與文學八桿子打不著，他們也會樂巔巔地跑過去，以文學的名義，扯一段慷慨激昂的文字，并以此為榮； 每次中心工作都不會落下，仿佛落下了就犯了大錯似的；很多的寫作都是配合的寫作……讓我想起了張?zhí)煲淼摹度A威先生》。不知道他們欲求如何？如果你在宣傳部門、文聯(lián)、文化館以及省自治區(qū)和副省級以上城市作協(xié)之類的單位工作，那還情有可原，你靠這個拿工資。然而，很多作家、詩人都是業(yè)余的，他們的工作不在作協(xié)、文聯(lián)，寫作不過是他們的愛好，至少不是本職工作（甚至作協(xié)、文聯(lián)的普通工作人員，也是不需要去做很多事的，前些年的專業(yè)作家除了在自己家里寫作外就基本上不用干其他事），很多事情都是一些人自找到的，他們本沒必要去參和的。在我看來，寫作是一項很私密的勞動，是一個人最真實的表達欲望的呈現(xiàn)，不需要靠活動、表態(tài)、遵命文章積攢人氣，并不是參和多了便能夠成為莫言、余華，這個道理其實大家都懂，可不少人還非得反常作為，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是反對所有的文學活動，旨在培訓養(yǎng)寫作能力、提高寫作技巧的文學活動是必要的，有共同追求和相同價值觀的寫作者，偶爾在一起聚聚也是好事，但附加了太多文學之外的東西的“文學活動”，真正的作家、詩人是不應該參加的，如果你選擇當作家，你就應該選擇某些堅持，某些拒絕。余華能夠做到的，我們?yōu)槭裁淳妥霾坏侥兀?/span>

 

　　本職工作要求我們的，不管我們愿意與否，都必須去做，因為你要靠這個拿工資，要養(yǎng)家糊口；本職以外的“文學”，沒有誰強迫得了你，因為沒有哪條法律規(guī)定每個人都必須要創(chuàng)作尤其是按規(guī)定創(chuàng)作。既然你選擇了當作家，你就應該維護作家的尊嚴。

 

　　如果你想做一個合格的寫作者，如果你還珍惜作家這個身份應有的尊嚴，那么，我建議你，像余華一樣寫作吧。

 

　　（倪章榮，筆名楚夢，作家，文史學者。）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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