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月亮”題材比較文學研究
作者:粥樣
駱一禾:月亮
世界,一半黑著、一半亮著 / 事件堆起來了。那些流血的事實 / 城與年,日夜流著 / 是一些平滑的消息 / 使人們無所不知 / 黑著的一半 / 陳列著挑燈的街巷 / 月亮雖也照亮厚實的塵土,光輝 / 卻遍地遺失。月亮陳舊 / 在隱沒的藍瓦上扔著、光著、貧窮著 / 像一些炭塊上畫下的皮膚 / 暗暗地紅黃著 / 頭戴半只黑盔,對禿海上的甲板 / 露著樹枝 / 地面上的活人 / 不知你為何思想 / 世界,你這借自神明的臺階 / 下行著多少大國 / 和它們開發過度的人性與地力 / 只有月亮 / 在門邊向著那健康的叢林 / 為我們謝罪
1988.1.8
——《駱一禾詩全編》(1997三聯版403頁)
顧偕:惟有月光至高無上
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
——王國維
那有歲月淹沒不到的潔白的浩瀚 / 夜空的迷宮有你內心深處 / 永久的神話 / 那有時光消磨不了的光明海洋 / 影子在拂曉的霧中啟程 / 飛天的故事一直遺忘在 / 千年的天上 / 寧靜的激情總是讓人類格外留戀 / 留戀是面光滑的鏡子 / 誰也不想知道 / 里面還會有什么滄桑 / 懷念在高處總能使想象奔騰 / 銀河邊的明亮從不認識 / 我們的世界 / 遙遠也是所有的過去 / 不然長久的眺望,為什么 / 還要保留到今晚 // 惟有月光至高無上 / 夢想可以遠離大地華美的顫動 / 無窮的通天力量,又將是 / 怎樣一種偉大的胸懷 / 輕盈的厚重灑滿生命的仰望 / 神秘或許永遠就是孤身一人 / 你今夜的漫游不是最終告別 / 明年還會有重復的等待 / 用光輝向大家講述一種 / 自然循環的不敗 / 事物都將在熾熱過后黯然失色 / 璀璨是種高揚于塵囂歷史的榮耀 / 它是象征永不撲滅的火焰 / 光芒照亮記憶大道 / 世界到頭來,最終還是 / 黑暗里的純潔 / 在遙遙領先
2022.9.10中秋午后于廣州黃埔
——《作家網》(2022-09-11 )
如同我在“對比研究”粗淺論衡過的海子和老刀兩首“有光”詩,此番駱一禾與顧偕在“月亮”上的“交手”,又像是出自兩個“門派”。
駱一禾,被海子的傳記作者燎原先生設專題成為“朝霞派遣的使者與圣徒”。長期以來,他的形象被定格為海子的守護神(傾聽者),盡了力量卻未能如愿,自己也赍志以歿。但稍瀏覽一下他作品全編中留下的區區九篇詩論(其三是為海子所寫),就不能不嘆服其淵深學養和篤定的慧心。在感覺上,海子“撲”入詩歌而駱一禾“度量”詩歌。如果海子封神,那一禾足當姜子牙的角色。二人辭世已三十三年,海子傳記和研究專著已可用“疊床架屋”來形容,而駱一禾居然就筆者目及沒有一本最起碼的傳記,使我們對其除與海子生涯交集的部分外,所知極少。反差成奇景,中國詩歌研究方面如此夸張的吃偏食,暴露的是漢語詩歌傳承的視野偏狹、鶩趨于錦上添花疏于欠回報之拓荒的心態。
顧偕,廣東詩歌的一個傳奇,洋洋灑灑的創作實踐涵蓋從“主旋律寫作”到實驗性寫作的超距,形制長短兼修。世紀之交時,他的政治抒情詩在主流報刊引起熱烈關注,隨后逐漸轉戰網絡陣地。是“轉戰”嗎?我想不如用“退守”一詞更到位些。對他一部又一部深刻的長詩,主流詩界的失語,我的理解為反映的是當代漢語詩歌學人解讀能力的缺失。加上他為人處事的低調。
顧偕在詩論方面同樣專心致志,以蓬勃的也見嘔心瀝血的筆力深入到詩歌精神乃至人文精神的深層與諸多側面,盡管有些行文語言不無奧拗,但隱然已是當代詩學寶貴的、且有幸還在不斷增添著的財富。
對二人詩學成就的申敘非筆者力所能逮。就試著看看這兩首月亮詩好了。
駱一禾的作品我能悟入的不多,獨賞這《月亮》。開篇“世界”和“事件”的諧音對照便挑起人的追讀欲望。點出世界的“半黑半亮”貌后,先描畫“半亮”的部分。“流血”很觸目,但它和后面“平滑”、“無所不知”似乎難以構成遞進鏈,我看得不明,所以只好往下讀。描畫適時轉入“半黑”部分,主角月亮出現。“挑燈”古意盎然,“挑燈的街巷”上月亮如常朗照,到這里,詩作者突然從描述者轉變成抒情者—— “光輝 / 卻遍地遺失”。
最初就是這一句使我愛上了這首詩。它以主觀評價來揭示現象。使我覺得前面模糊搖擺的行進突然顫動,那憂傷是那么明確!
月亮“……貧窮著”,像是“遺失”后的必然,本不明亮的世界因此益發黯然。“炭塊上畫下的皮膚”應該是“用炭塊畫下的皮膚”的欠精確表述,馬上“紅黃”與炭塊是黑色的這一事實造成悖拗,它讓人想到是月光對炭塊發生作用后產生的色彩幻變。注意這里的四個“著”,前三后一相對,是聲響化的語流前進效果。略過我不太有感的幾行,詩人的質問往我心里輕輕扎了一下:“地面上的活人 / 不知你為何思想”。作者拉高視角,明顯代入月亮的語氣。思想什么?思想上面“流血的事實”、“平滑的消息”。
我們想半天后準備反問月亮你操什么心呢?但進逼的一句“世界,你這借自神明的臺階 / 下行著多少大國 / …… ”,聯系后面順接的“只有月亮”,可判這其實是詩人歸復自我的語氣在詠嘆。這兀然出現的高妙比擬,將高天的月亮和紛雜的地面世界,由此劃出了鴻溝。“開發過度的人性與地力”像是詩人的沖冠一怒,但他堵住滿腔的話,準備就此結束了這首詩。
月亮謝罪”的三行腦子轉一轉是可以想明白的。“健康的叢林”是存在的,世界上有許多開發過度的大國,但詩人看到那叢林還幸存著。月亮謝罪是作者飽含酸楚的主觀設想—— 人不謝罪,那么月亮可以來承當。清高的月亮,詩人并不關心它的本身,而矚目它與地面的應和。他看到月亮與貧窮的接觸,想象痛苦的承擔,痛苦則來自不知挽回的消耗與損耗。駱一禾甚至希望月亮能帶來拯救,能嗎?他將追問留給了讀者。
顧偕對月亮 ——月光的吟誦,延續了他對結構完整的描述偏好。
先是對月亮作整體擬喻:“潔白的浩瀚”是虛像,“光明海洋”則落實了。“影子在拂曉的霧中啟程”很巧妙,用“影子”指代“月亮”,呈朦朧之美,與駱一禾對“月亮”全無修飾的呼喚形成差異。
寧靜的激情”和“滄桑”形成時空對話,在稍稍描摹人對月亮的寄望后,詩篇視角瞬間穿梭。先說“銀河邊的明亮從不認識 / 我們的世界”,旋即反轉這個“我們”卻要保留長久的眺望。月離人而人追月,進入下半段,在加重對“人追月”的抒寫后,穿過“通天力量”這種很主觀的設想,也穿過“偉大的胸懷”這類熟詞,作者不無突然地寫出“神秘或許永遠就是孤身一人”。孤獨概念是老生常談,可在這里,想到月亮的孤影,而且是“永遠”,它所引發的惆悵和連帶對永恒是否值得追求的置疑,似乎頓時彌漫周身。
然而顧偕要扭轉這種情調。雖然有“黯然失色”,但更有“璀璨”,有“高揚”、“不敗”,有“永不撲滅”。詩篇崇揚“記憶”,“光芒照亮記憶大道”,是對前面“飛天的故事一直遺忘”的撥正,反映的是詩人顧偕自己的心愿。
兩詩并讀,駱詩吟詠月下之“愁”,顧詩追攀月上的氣韻灌注。駱詩前部感慨光輝遍地遺失,顧詩后部沉吟神秘或許永遠是孤身,語氣都從既有氛圍中作了突拔。
顧偕對月亮的比附異彩紛呈,而在駱一禾這里,月亮就是月亮,他落目處是月亮怎樣看人。想象同生于1961年初的駱、顧若是相逢,顧偕說出月亮是“黑暗里的純潔”,會否得到一禾的贊許:有資格為我們謝罪的,不正只有這樣的仙品嗎?
早在三十三年前,這樣的相遇已成永不可能的了。世又滄桑,而月亮還在那里。一禾為我們撂下八百七十頁詩文后撒手,《月亮》一詩于他不過是一星散墨(也許只有筆者被傻乎乎困住了)。他強調詩歌“心象”(《火光》),認為“詩歌向內心發展給當代新詩帶來了很大的進展”。這對以“詩歌從心靈出發”設題作文的顧偕恰合符契。
確實,和祖國悠長歷史上那些膾炙人口的詠月詩篇相比,兩詩的意象構成無疑已大大復雜化了,想來也是現代人類復雜情感的體現。駱一禾倡言:“你我并非龍的傳人,而是獲得某個個體自由的單子”(《水上的弦子》),要“置身于世代合唱的偉大的詩歌共時體之中”(《火光》);顧偕則這般說過“詩人是人類困境的清道夫”(文論題)。
對于心懷廣宇的歌者,區區月亮詩或是隨性小試,如他們各自詩歌飛翔中的一次扇翼。如今,悲吟的歌者已經羽化,幸有同樣心事浩茫卻不倦追光的另一人,卻仍在不歇地唱著新聲……
2022.10.18廣州 家/越秀區圖書館
作者簡介:粥樣 ,廣東省作協會員,著有《朋良無我》(1997年)、《偏見》(1998年)。編有詩集《九行以內》、《當代四川大涼山彝族漢語詩歌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