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在行走,詩思在飛翔
——張鐘濤《行走與飛翔》詩藝探微
作者:張偉
“庾信文章老更成”,誠哉斯言。詩田躬耕幾十載,年逾花甲,張忠濤第五部詩集《行走與飛翔》出版,他的詩,在藝術上更加穩健和成熟。
詩人的家鄉包頭,素有“草原鋼城”的美譽。殊不知,這是兩種文明的融合,游牧文明與工業文明,中間還隔著一個農耕文明。在這里,游牧文明成為漸行漸遠的背景,工業文明有如黃鐘大呂般的主調?!堆鐾耨R》,詩人通過一尊雕塑的歌詠,凸顯了復合型文化的狀貌特征。蒙古馬精神“引領著鋼鐵的圖騰”,作為市歌的《雙翼的神馬》,以“一種精神的象征/凝固在鋼和鐵的元素里/讓一條血脈流淌起來/馬的身上就有了金屬鏗鏘的嘯響”,詩化的語言,豐沛的情感,將歷史感與時代感冶于一爐。
內蒙古很早就打出了“草原文學”的招牌,卻少有創作實績支撐。而音樂界似乎沒發表過什么宣言,草原歌曲卻唱響了全中國,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在播放。即便你置身于逼仄、狹窄的空間,一聽到那嘹亮的歌聲,就仿佛來到了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心情也頓然敞亮起來。張鐘濤的《在草原上聽歌》,正是這樣將聽覺感受轉換成視覺感受,傳遞給讀者的。音域的遼闊,置換成了草原的遼闊;曲調的抗墜疾徐,兌現成了草浪的起伏波動。他讓“一支長調雄渾的悠揚”,與“一條河放蕩的奔跑”疊合在一起,他“讓心貼著青草的呼吸/讓夢跟著馬頭琴一起流淌”。
詩情的驅遣,有時要有超常的、極致的表達,這需要詩人的膽與識。請看這句:“習慣了城市的嘈雜/這個世界 一旦安靜下來/跟死亡一樣美好。”在日常語境中,死亡不可能是美好的。而在這里,死亡是大寂靜,是指向永恒的安靜,詩人以極度夸張的筆觸,寫出了對城市喧囂的厭倦,對草原靜謐的熱愛。
在一些詩人標榜拒絕抒情的當下,張鐘濤堅守“詩言志”(志者情也)的傳統,把“抒情”寫進組詩的標題里,直言《與石頭有關的抒情》。他繼承、借鑒《詩經》開創的復沓的藝術手法,一唱三嘆,賦予詩作以音樂般的旋律感,形成抒情語式。《屈原》四節,每一節的開頭第一句都以“幾千年了”起始,在濃郁的情感氛圍中,“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偉大愛國詩人的形象躍然紙上。悼念陳忠實的詩作,亦復如此,從詩題,到每一節的開頭,反復念叨“我想說”,淌出一汩汩情愫的語流。悼念許淇老師的《你笑著,像往常一樣》,采用第二人稱,虛擬對話,傾訴衷腸,等于說,許淇老師還活著,活在作者的心中。
《月夜》是一幀唯美的短詩,營造出花好月圓的意境?!昂孟袼鼈兩塘窟^的”,第一節以擬人的手法,讓月亮與桃花竊竊私語,柔婉、親切而有意趣。第二節更進一步,將二者融為一體,這句子太美了,我還是全引出來吧:“如水的月光/輕輕地落在桃花的臉上/雖然月色朦朧/我還是看見 這些桃花/被一抹清輝擦洗過的純凈”,月光與桃花,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單拿出一種意象來,就已經很美了,它們相互加強,美輪美奐,無以復加。第三節相當于音樂中的降調,“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是不可改變的自然規律,詩人希望“把今夜留住”,再次強化了喜愛月夜美景的感情。讓我聯想到郁達夫《故都的秋》的結尾:“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nbsp;
《在秦長城遺址》,先寫高度和長度,一句“你又把陰山拉長了兩千年”,嫻熟而不露痕跡地完成了從空間到時間的自然轉換,詩的意味、詩的張力遽然增殖,歷史的蒼茫感、山脊長城的遼遠從時空兩個維度同時被勾勒出來。詩人發思古之幽情,觸景及人,“蒙恬的千古 衛青的流芳”,又采用古典詩詞常用的互文手法,請出千古流芳的兩員大將,圓合了這首短小而遒勁的詩作。
《礦石》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首詩,是詠物詩中的杰作。前兩節蓄勢,沉埋地下千年的礦石,“從黑暗 再回到黑暗”,還嫌不夠,又用“夜”來“覆蓋”。后面兩節,從開采到冶煉,在跳躍生成的巨大反差中,詩意溢出。
從古到今,虛實相生是詩人追求的最高境界。《白云查干腦包》正是這樣的一首好詩。敖包,在蒙古人的觀念里,是神圣之所在。詩人從實景落筆,迅速向精神性升華,“此時 我們向神靈靠近/向大地上最堅硬的一顆心臟靠近”。“神靈”、“心臟”,完成了一次提升。第三節在退守、頓挫之后,又一次飛躍,“但我們的手里/卻攥著陽光 和/蘇魯德一樣的虔誠”,“攥著陽光” 已是超常搭配,“攥著”“虔誠”,打通具象與抽象,重心落在“虔誠”上?!俺P”、“膜拜”,這份神圣的感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詩人有著迥異于常人的致思方式,《參觀庫布齊自然博物館》,他沒有停留在博識以滿足好奇心上,而由動物標本喚起了生態意識和生命意識,“面對這些/被掏空的軀體/我仿佛看到了一場劫難”。第三節一個大特寫鏡頭的聚焦,更是振聾發聵?!澳侵痪薮蟮亩d鷲/目光 噴射著驚恐/我想 它停止飛翔的那一刻/世界正把傷口 掛在空中”。吉穆斯泰,漢語為花果山,是一處旅游景點?!都滤固烦浞终{動了詩人的想象力,以動寫靜,靜臥的山,靜穆的石,不僅賦予了某種形象,還在詩人筆下動了起來,靈動而傳神。
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倚閭相望,誠如詩人所寫,“就像一座很老的雕像”,這結實的造型,從古站到今。《站在家門口的母親》,又一次鏡頭閃回,游子感懷慈母深恩,迸發出一個金句:“從心口扯出的線/鋪成孩子回家的路”,母子親情被賦形,從“線”到“路”,這綿延不盡的線條,牽扯著無法割舍的情思。母慈子孝,兒子同樣掛念著年邁體衰的母親,“一個小小的藥盒/卻壓在了我的心上”。(《母親的藥盒》)
《向著太陽跑》真摯而樸素,前八行,每行都以三字句引領,節奏明快,在這首詩里,詩人找回了韻腳,找回了被詩歌界放逐的韻腳,朗朗上口,情韻飽滿?!稙跆m牧騎的風》押響亮的ANG韻,配上樂曲,就是一支動聽的歌。
《秦嶺啊,秦嶺》烘云托月,采擷大意象,構筑大境界?!澳沁吺菨L滾的長江/這邊是奔騰的黃河”,華夏大地上兩條大河匯流入詩,氣勢非凡?!拔乙皇置戏?一手摸著北方”,抒情主人公直接站出來,盡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英姿。
臧克家曾寫過《老馬》,“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張鐘濤《一匹馬的草原》也是寫的一匹老馬,“用馬蹄鐵的堅硬/敲擊著冬眠”,兩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忍辱負重,堅韌不屈,老馬的刻畫入木三分。
詩人善于在矛盾、反差中拉伸詩的張力。如《白云鄂博之夜》,“草原 如果睡了/你就醒著”,睡與醒對舉?!爱斕一ㄟ€沒有盛開/就請那些燈火閃爍一下”,“沒有盛開”反襯著“閃爍”。接下來的兩節,出走與守望,也構成對比關系。“這個夜晚 我和這些閃爍的星光/談了許多關于一座山的經年往事”,尾章壓縮凝聚,回味不盡。懷念弟弟的《墓地》,從克制,到克制不住,“聽見 淚水/滴落的聲音”,也產生一種反彈的張力?!渡徎ㄉ健窂纳降牡桶瑢懙叫€子偉人,最后一節,“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逾越的高度/它的尖頂/可以觸摸天空”,從物理的高度,翻轉到精神的高度,實現詩的超拔。
詩人的行走,有時走在他熟悉的土地上,有時走在家鄉之外的天南地北,或近或遠,無論習見還是陌生,無論久居之地還是匆匆過客,他都能讓自己的詩思在天空中飛翔,像春蠶吐絲一樣,為讀者奉獻一行行詩句,織成錦繡,裝點美好的生活。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