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問的“約等式”

—— 尋味顧偕雙詩三十一問

 

作者：粥樣

 

　　在去年底寫的一篇讀感《世問》中，我賞析顧偕詩作《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紀》（下簡稱《安然》）中連綿凄厲的質問。小半月后得讀另外一首《我當怎樣有所思》（簡稱《所思》），驚見于疑世之問上，后者已如“早有蜻蜓立上頭”般更現風致了。將前后二“問詩”同觀，對顧偕詩歌世界能不能有什么意趣發現呢？

 

　　同樣分為四大段，《所思》86行寫成于2020年12月10日，比《安然》63行早了五個月零五天。它內里共埋伏了“21問”（最后一問為兩小問串聯）。如此，遠多于《安然》的10問。有意思的是，兩品問句都在詩篇中后部告止與基本告止：《所思》結末16行無問，而半年后再作的稍短的《安然》，結末29行只存同標題的一問。很可想像，作者于2020年底寫下一個中長篇，將自己對世外與凡塵的繁密質問寄托其里。思緒或一直連綿糾葛頭腦，或中斷后因心內、身外媒介觸發，五個月再次秉筆，叩世而問。胸中塊壘一時盡出，而后相對心中清明地走筆至終篇。

 

　　具體屬于哪種情況，當或問詢本人，又或檢視爬梳其在這五個月及延后的作品尋找“蛛馬”。工作量如海，非筆者可擔矣。而以上擬心理分析，也是沒有依托術業的一番遐想，目的僅是以之為契機，就此欣賞奇詩也。

 

　　讓同一作者的兩首詩PK一下，看此問過度到彼問，詩家心態發生了什么改變，也是饒有興味的。

 

　　 《我當怎樣有所思》21問（加序號）：

 

　　1.相信與不相信 / 會產生怎樣的后果

　　2.你站在哪個中央 / 能徹底看清時代的面目

　　3.一切廢棄為什么 / 還能重整旗鼓

　　4.我要如何辨別宣傳的災難

　　5.黃金憑什么大笑

　　6.骷髏又將等待生命 / 如何的恩惠

　　7.樹葉累嗎  風不停于身上流下

　　8.自由想說什么最終的故事 / 是沒有任何傷心的背叛 / 還是掙扎必會到來的春天

　　9.我不知道重要的事物 / 在哪出現最為合適

　　10. 陽光不需要祖囯 / 愛它的人們,是否 / 都因為溫暖而歡笑不止

　　11.你的感想百年之后 / 又能幫助怎樣的血液

　　12.閃電怎么稱呼愚昧

　　13.大地還將以什么新鮮問題 / 報答人性的失敗

　　14.我當怎樣有所思

　　15.教堂靠什么失蹤的希望 / 還能堅持澆灌信仰

　　16.封閉總有辦法愈發茂密 / 光輝之物你在哪里憂傷

　　17.思想在未來還愿知道些什么

　　18.玫瑰以哪種芬芳可以追趕火車

　　19.時間在法國,是否在浪漫中 / 也要面臨 / 苦難的訓練

　　20.曙光今天我要如何 / 更好地形容你的幻影

　　21.基督難道真是為你而乘風破浪嗎 / 可能是怎樣一種眼神 / 會來告訴我黑暗 / 是另一款燈盞

 

　　《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紀》10問：

 

　　“大地是否學會了思考”

　　“悲風為什么仍在摧殘 / 不愿殉難的玫瑰”

　　“歷史的廣場今日還在與誰為敵”

　　“鮮血走出身體又能留下多少光亮 ”

　　“為什么璀璨的星空也會紛落”

　　“鳳凰是否再也 / 撞不見刀劍”

　　“我們要流連多少個千瘡百孔的夜晚 / 才會遇見時代再無傷害的心”

　　“過去在逃離時有過多少啟示”

　　“路上的人們有誰揀到過神喻的翅膀 ”

　　“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紀 ”

 

　　“相信與不相信 / 會產生怎樣的后果”，《所思》就這樣以劈面而來的問話開篇了。全詩圍繞“思”的糾結，思與相信 / 不相信構成行為與評估的關系。隔了漫長的40行，詩篇來到第15問：“教堂靠什么失蹤的希望 / 還能堅持澆灌信仰”；隔18行就發出了全詩的最后一問：“基督難道真是為你而乘風破浪嗎 / 可能是怎樣一種眼神 / 會來告訴我黑暗 / 是另一款燈盞”。這六行詩意涵豐富，它們就西方宗教事相而發問。“失蹤的希望”—— 基督教訓導世人兩千年，它得以堅持的價值依托還在嗎？而基督教的拯救屬性是不是就不容懷疑？所訓導的黑暗與光明真就那么截然分明？這六行深沉句子遙遙承接開篇之問，表明作品追究的雖是“怎樣思”，但還講求思后連帶的“信”的難題。

 

　　在《安然》中，與之可掛聯的問句有二：“鳳凰是否再也 / 撞不見刀劍”；“路上的人們有誰揀到過神諭的翅膀”。鳳凰是類似于基督的東方圣物，世人的期冀對象，可它也和基督一樣偏離世人的想定。世間一直這么“千刀萬剮”地，鳳凰又怎會來呢？“誰揀到過”，問得鋒利，種種際遇顯示，世人的想法怎么能不是一廂情愿！兩首作品中各自的三問與二問，演成推進了尖銳化的關系。

 

　　《所思》第2問“你站在哪個中央 / 能徹底看清時代的面目”，接下列四問：“4.我要如何辨別宣傳的災難”，“9.我不知道重要的事物 / 在哪出現最為合適”，“14.我當怎樣有所思”，“17.思想在未來還愿知道些什么”。思考主體由“你”轉“我”，性質不變。他若懷“杞人”之憂，不知當下何以自處，亦不知未來怎樣面對。詩人困惑自己之憂出自哪里，所以問出了“13.大地還將以什么新鮮問題 / 報答人性的失敗”。由此看，“人性的失敗”也是最傷“杞人”之心。后在《安然》中詩人又陳述一句“攻擊和折磨已成了自身蔓延的問題”，則更表明作者對問題叢生的人世間體察出的痛點所在。

 

　　你/我與“思”之間，剪不斷，理還亂，于是，就拿“我當怎樣有所思”來當詩題好了。

 

　　進入《安然》，作者第二句便是“大地是否學會了思考”，前篇考慮給大地提問權，對“人性的失敗”做出一定安撫，現如今大地的智慧程度竟然也受質疑，作者像是只好回到對人自身的傾注。“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界”中“安然”很搶眼，它表達的不僅是祈愿，而是一個“如何”使之不成為的無根之萍。

 

　　《所思》第11問：“你的感想百年之后 / 又能幫助怎樣的血液”，可以聯系到《安然》中的三問：“鮮血走出身體又能留下多少光亮 ——歷史的廣場今日還在與誰為敵” ——“過去在逃離時有過多少啟示”！詩人在《所思》里想到了未來與血液的關系，是奇幻色彩的。《安然》將兩者分開置問：先問生命隨鮮血耗損后，價值幾何？二、三問將看顧未來的眼光拉回到過去，“今日”即是“歷史”的“未來”，當下這個“未來”還敵友糾纏，那么未來就可期嗎？過去逃離了，必也是向未來過渡，而從我們的經驗中，按作者訴求所示意的，“逃離”或用標題詞“度過”所帶來的啟示是可疑的，因為“亂世”依舊在等待收拾中。（所以“啟示”之問順接下問：這些路人,難明晰世間流逝以過去其實是一種“逃離”,他們不能迎接啟示,因為他們誰也未曾揀到過神諭的翅膀！）

 

　　《所思》第18問“玫瑰以哪種芬芳可以追趕火車”，是筆者百般玩味的一句話。“玫瑰”從字面看挺“腦殘”的，但花兒、香氣給人幽靜之柔美，與“火車”這奔騰的鐵家伙通過“追趕”這么不“淑女”的動作牽連，確實恍若有酸楚的張力在泛起。到了《安然》這里，它演變成“悲風為什么仍在摧殘 / 不愿殉難的玫瑰”。這兩行放在全詩開篇，承接對大地是否學會思考的嚴重動問，竟而連一絲玩味玫瑰與火車曖昧關系的寡淡閑情都被一下抹去，遲疑的頓挫感像是剎那又成為了變本加厲的痛心疾首。作者到此還不過癮，更在陳述句中換成另一種花卉給予沉重呼應：“一千年的百合,可能 / 只剩下了痛苦的芳香。”

 

　　問罷大地后再問天，《所思》第20問：“曙光今天我要如何 / 更好地形容你的幻影”。它設于上析“基督難道真是為你而乘風破浪嗎”之前。詩人用將“曙光”與“幻影”并置的方法，表露深重的懷疑，仿佛也是揶揄基督的前導。曙光是人們常抱的希望之一種，這里詩人顧偕要和你商榷，它實際可能就是種假象。

 

　　五個月后的《安然》里詩人還曾他寫道：“為什么璀璨的星空也會紛落”；“我們要流連多少個千瘡百孔的夜晚 / 才會遇見時代再無傷害的心”。面對自然現象，詩人的心確實被糾痛了，儼然“落”落得個“千瘡百孔”。他似乎看到了璀璨星空的“實相”，于是不免含悲吶喊。甚而比前一首詩對幻影不知怎么形容，還要加倍強烈。

 

　　同題一問“我們如何安然…… ”是前后合共二十九詩行中唯一的問句。敘述似流水，滔滔而過。眾多事相如疾病和瘟疫、激情和遺憾、攻擊和折磨、墓碑等等，虛相實相紛至沓來。比之《所思》寄托于“語言”“漸為高塔”，讀來也稍顯具體。作者在《所思》前引用的佩索阿的詩句作寄語，突出了“憂傷”二字，即在第16問中寫下的“光輝之物你在哪里憂傷。”它總是蝕嵌在詩人的骨中，其實也不僅僅是作者顧偕。憂傷中，詩人所見無處不是問題。答案在浩淼里，惟有詩人自己一直在那“憂傷”地玄想。所以雙詩的兩個結尾，是從憂傷中覓來的差強人意答案。而以后篇的“超然”遮掩了前篇將盡處的“悲傷”，怎么說來當然也是一種前進。

 

　　也許這些，都已給了詩人繼續寫下去繼續問下去的力量。

 

2023.1.30 - 31廣州哪怕庵

 

　　粥樣：廣東省作協會員，著有《朋良無我》（1997年）、《偏見》（1998年）。編有詩集《九行以內》、《當代四川大涼山彝族漢語詩歌專輯》。

 

附：

 

我當怎樣有所思

 

顧偕

 

　　我在寂靜的房間里憂傷地寫作。——【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首先，相信與不相信

會產生怎樣的后果

其次眼睛能夠認識到的

可能也會是謠言

氣味中的顏色未必都是真實

相見的風景，也許

并不存在真有的美麗

飛翔之物不一定就在天空

浪花變成晶瑩的流星

英雄回來時

傷痕全成了榮譽

你站在哪個中央

能徹底看清時代的面目

正午總要被夜晚謀殺

一切廢棄為什么

還能重整旗鼔

我要如何辨別宣傳的災難

黃金憑什么大笑

骷髏又將等待生命

如何的恩惠

 

樹葉累嗎風不停地于身上流下

自由想說什么最終的故事

是沒有任何傷心的背叛

還是掙扎必會到來的春天

我不知道重要的事物

在哪出現最為合適

陽光不需要祖囯

愛它的人們，是否

都因為溫暖而歡笑不止

你的感想百年之后

又能幫助怎樣的血液

世界在美容中不斷付出犧牲

閃電怎么稱呼愚昧

大地還將以什么新鮮問題

報答人性的失敗

可能滄桑的名字同時也叫剌激

眼淚就是用來獻給河流的

豐碩均將流逝

何況短暫，就算是

壯麗的火山

 

我當怎樣有所思

角度布滿戰爭

教堂靠什么失蹤的希望

還能堅持澆灌信仰

封閉總有辦法愈發茂密

光輝之物你在哪里憂傷

思想在未來還愿知道些什么

玫瑰以哪種芬芳可以追趕火車

時間在法國，是否在浪漫中

也要面臨

苦難的訓練

容易是多么一件愚蠢的事啊

疲憊中我看到了許多靈魂

被摸索砍斷了的雙手

支點在噴泉上搖晃

價值的面容已無任何愛情

真正的行程或在生活之外

斧頭同樣會陸續飛來

路上的真理，依然

要格外小心

 

曙光今天我要如何

更好地形容你的幻影

基督難道真是為你而乘風破浪嗎

可能是怎樣一種眼神

會來告訴我黑暗

是另一款燈盞

熄滅背后盡是相反飄蕩的云彩

永恒在死者那重新組裝

枯萎在夢里回響起

山峰與童話

石頭睡上千年

肯定又會醒來親吻大地

激情便是永遠需要等候的心靈

翅膀將在黃昏散步時長出

語言在前進中漸為高塔

收獲終究要說出尋找的秘密

也終有一天，年邁會將所有痛苦

交給仍有悲傷的遠方

鐘聲循環往復

地上的任務方才結束

這時你的使命

又回到了天上

 

2020.12.10午后于廣州廣墾大廈

 

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紀

 

顧偕

 

塵埃之上總有愛的火花

大地是否學會了思考

悲風為什么仍在摧殘

不愿殉難的玫瑰

你用陰影換來人生

歷史的廣場今日還在與誰為敵

鮮血走出身體又能留下多少光亮

死亡的花園仿佛四季常春

那里雖然沒有太陽的溫暖

沒有火焰的王冠不停地一閃而過

卻有青苔可以找到歲月的蹤影

有無數苦難的少年

再也不需要的面龐

 

想一想這天際下

永遠也回響不起的生命高歌吧

災難的馬匹總是橫掃世紀

黎明沒有未來

絕望浩瀚地點亮著

哀歌遠行的命運

不是戰爭就有和平的等待

不是炮火的世界之后

敎訓和告誡

便可頓失磨難的葬禮

為什么璀璨的星空也會紛落

文明用蒼涼贏得靈魂的循環

不死鳥在新天地徜徉

鳳凰是否再也

撞不見刀劍

 

我們要流連多少個千瘡百孔的夜晚

才會遇見時代再無傷害的心

一千年的百合，可能

只剩下了痛苦的芳香

過去在逃離時有過多少啟示

路上的人們有誰揀到過神喻的翅膀

這個星體的愛情竟是這般的不幸

疾病和瘟疫猶如無盡的枯葉

激情總被創傷吞噬

遺憾一直難以抵達彼岸

攻擊和折磨已成了自身蔓延的問題

不要說風景害怕毀滅

不要說人性早已忘了

莫名的決斗

我失去你時石頭同樣也在感受痛苦

墓碑于不朽中，再也

找不回主人的心臟

 

我們如何安然度過自己的世紀

使河流長年都有寧靜的擁抱

瘋狂不會再來親吻誕生

謀殺失去指引的月亮

勞動能在幸福中安眠

空間不將是埋伏著的破碎

一切衰敗的故事

明年肯定

再不會有任何的播種

讓智慧必須說出不再沉睡的真理吧

鎖鏈和掙扎根本不應是人類的歸宿

我們要懂得音樂響起時

會有天使在遙遠的

各種超然的展開

當你的生命輾轉至此

并能用藝術和哲學貫穿一生

期待再無困頓

萬物則永不會繼續被攪擾

 

2021.5.15千疫情中的廣州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