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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學的另類語言風向標

現代詩學的另類語言風向標

——陸健詩集《短長》解析

 

作者:陳啊妮

 

  陸健的詩歌在潮流之外,他的寫作仿佛一開始就瞄準了最樸實的生活內核,幾十年堅執不懈。因為摒棄低吟淺唱地做表面功夫,詩章體現了一種扎實,真誠,凝重和透徹。他的目光始終聚焦于人類生活的細節,同時又具超凡的歷史縱深的穿透力,以及廣闊的宇宙觀。閱讀陸健詩歌,無論是短制還是長篇,都有被鈍器深沉擊中的痛感。因為站在人類的高度寫詩,他的詩歌除了傳統文化深刻的印記外,不可否認其“普世性”,這在當今漢詩界并不多見。即便我們從詩人的短詩,也能從中讀到他對人類命運的焦灼和求索,但他絕不是一個凌空空蹈者,而是腳踏實地、認真做了功課的人,是進得很深又從容跳出來的思想者,所以他的詩歌有一份難得的理性和睿智,從冷靜和清醒中析出的透亮的詩性,同時陸健式的幽默幾乎體現在他的大部分短詩中。陸健詩歌的幽默和詼諧,略帶漫畫式的寫法,應該是詩人洞悉世事和人生真相后的一種超脫,即他的發現有更高級的表達:詼諧又辛辣,荒誕又真實,輕松又冷峻。

 

  《短長》這部詩集是詩人多年詩歌實踐的一個總結,既屬于詩歌,也屬于生活,“短長”即人生。人的一生所能經歷的,無非就是日短心長。詩人把詩集的名字定為“短長”,肯定不止長短詩的合集,短和長,如《易經》卦象的長短線,包羅萬象又幻變萬千。從詩人收入集子中的詩歌看,他的短詩涵蓋了生活場域的方方面面,似乎詩人并沒有專一就某個方面的特別關注,流動于他身邊的生活的一切現象都有可能激發他,從而收獲詩意。詩人是實實在在被生活所包圍的,他的詩回饋了生活,但又不是對生活事件的簡單折射,更非應景式寫作,而是將生活的“原料”作一番審視后,把令他內心為之一驚的部分留下來——也許不是最好的一部分,甚至是生活的邊角料,但在陸健這兒是難得之寶。如果詩人沒有從人類學的高度和歷史的深度評估一切的話,那么他的詩歌就不可能體現出精神的重量和靈魂的輕盈。

 

 

  陸健的短詩,其敘述方式和結構形式在漢詩界都是獨特的,或唯一的,具有難得的包容力和開放性,他不是那種非要把生活場景中的原料分別重新加工、拆解甚至變換成另一種存在的詩人,他的詩句,很多仍是生活中的原態,這等于是直接從“生料”入手,仍處原生態,而非烹成熟態,但詩人憑借戲劇般的架構,又將這些“原料”置于一種玄幻與荒誕里,讓它們在異樣的光芒里顫抖,而成為不一般的體現。我一直在思考陸健的這一手法,其中一個優勢是讓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唯一的,不可復制的,是獨立而新鮮的,沒有被他自己的語言慣性和意象定式所裹挾?;蛟S很多詩人的詩寫到一定程度就寫不下去了,原因還是他被自身的“語言字典”統治了,從而失去了詩歌的自由。陸健的詩作,是以其獨立詩性、豐富學識、世界視野和超越眼光為前提的,其抒情和敘述的運行線索不是單維直線的,而是多維扭結交錯的,是更難的“難度寫作”,詩人的每一首詩,皆是全新物,絕無“似曾相識”之感,同時必須拒絕做潮流的跟班,孤勇逆行,獨支一派天地。包括詩人日常凝視的所及,大多也不是日常大詩人們所涉及的,好象那些“好的題材”都讓人“搶光”了,留下他“打掃戰場”,卻突然發現一顆嗞嗞響的啞彈,和一個正在活過來的士兵。陸健的詩是遠離宏大敘事的,他從庸常中發現,從弱勢群體中來,專心于“小事件”,在“青葉菜”上鳴唱,在不穩定的“四邊形”上做道場,所以他短詩的另辟蹊徑,就地取材,就近立意,從客觀現象中新鮮言說,冷靜敘實又機智白描,既不失客觀存在的天然肌理,同時強化實質核心的呈現,以及在具體敘述上的幻式切換,成就了詩歌獨特的思辨和批判精神。比如《我的人生是個案件》:

 

  “一直以為,太不可靠了

  每個人都是有嫌疑的。偽裝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別人

  提出問題時候左臉被打

  右臉腫了起來。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沒死,我在等一個人

  還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幣自己翻身?

  那次逾墻而走。那次

  抽掉別人的凳子使他摔跟頭

  少女的傷口周邊叢生亂草

  在一只饅頭和一塊肉之間選擇

  我看了父親一眼然后

  在心里磨亮了刀子。還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一樣的

  想法。眼淚與強酸泡不爛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別人都說破了破了

  它們只在我的卷宗里懸而未決”

 

  這首詩的切入點就相當奇特。他用了幾個生活經歷中的片刻情節,把“一生”作了勾畫,不可謂不傳神。詩歌的推進是從容甚至是輕松的,哪怕寫到“提出問題時候左臉被打/右臉腫了起來/眉毛一高一低”,也是平靜的。詩人平靜的敘述背后,是驚濤駭浪,也是跌宕起伏的人生,或某一個難忘瞬間。所以這首經典的詩,也可以說由一串生動的生活中的細節組成,每一個細節都是可信的,也都是有喻意的。這些細節因為傳神,成為詩中的“終極意象”,是生活之核,從而能打動讀者心扉,透入直覺和潛意識而被完好知覺和體驗。陸健的引入詩中的細節,常讓人產生“有理”或“無理”的疑惑,如果你再認真一些,潛心入詩,便會發現很多的“無理”更有豐盈意味。

 

  再如《站在沒有的立場上》:

 

  “沒有不是一塊撂荒的地

  沒有不是一個花生剝開殼

  里面空的

  “沒有”是一個人的名字

 

  沒有是工地的一條

  凌亂的身影

  他搬磚,砌墻,什么都干

 

  沒有的老板有錢

  沒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槍、烈日

  擊傷了,化了膿

  沒有從信訪處倒退著離開

 

  在家門口給村長堵個正著

 

  他的手機彈窗了

  他沒交罰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來

 

  運糧的農用車噴著煙

  正經過饑餓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搖晃”

 

  “沒有”居然是一個農民工的名字。這首詩既彰顯了詩人對社會低層生命體的關注和同情,從詩歌藝術看,更顯示了詩人現實主義的定位和追求。如何切實呈現生存和生命的實質,僅僅對歷史情節和生活細節簡單描摹或還原是遠遠不夠的,這不僅需要藝術功力,更需要語言集結的深刻同理心和精神力量的加持。生存本身是個復雜命題,在努力揭示生存的多舛、荒誕和空虛時,尤為關鍵的是引發人類(讀者)重新思考生存和語言的價值。應該說,在現實世界中,并非所有的是非曲折都是明白無誤的,而生命這一主題在詩歌中也難以一直建立在“清醒”的意識基礎之上,它是復雜的呈現,是難以言表的定義。詩人將人名定為“沒有”,本身就有巨大喻意——仿佛一種“空無”或虛幻,一種奇特的不存在,但詩歌所羅列的細節又一再提醒讀者:這是真的,也就是說:“沒有”就是“有”。當然這首詩給讀者很強烈的刺激,總是“沒有”這兩個字,喻示著低層群體意識和話語權的空心化、工具化和非人化趨向,一方面他們是龐大的群體并為社會添磚加瓦,一方面他們又是無聲的、甚至是無影的,陸健在本詩言辭反復強化現實性密度的同時,指向了相反向度的耗散狀態,即作為弱勢個體生命體的存在,面臨著進一步被納入社會分工如一粒石子在攪拌機中翻滾的狀態,他們作為個體并無獨立意志可言,無數個個體又難以形成集體的意志——“沒有”的內核即在此,詩人通過把“沒有”納入生命話語,當然并非表達一種絕望,而是一種抗拒:“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猛烈地搖晃”。

 

  詩人在《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這首詩中,寫的是個人的生存和生命問題,這是個著眼當下、也是面向未來的問題。從個人生命體驗折射社會和歷史的況味,不同于宏大敘事,需要更大的擔當和更細致的求真意志,由小見大,以小搏大,也是對詩人語言能力和真誠度的考驗。詩人寫道:

 

  “早起曬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從晾衣繩上頹然而落

 

  我要把“我”從今天里摳下來

  讓你們和他們布滿大街

 

  遠處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濤用頭顱走路

  天鵝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劃過

 

  望著天鵝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顆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說,誰的膝蓋

  都不比別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時比羽毛輕

 

  年邁者伸出的手掌間

  瘋長著熱烈的草

  他雖然沒抓住什么

  卻在期待著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點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可見詩人的一日之個體經驗是不凡的,甚至是晦澀的,他和普通人的敏感點和興奮點有異。詩人沒有如口語詩人般把庸常生活點滴排列,從平淡中忽然發現詩意,而是一個“擴大的自我”,或“彌漫的個體”,將自身與社會和自然巧妙“嫁接”,比如“我要把‘我’從今天里摳下來/讓你們和他們布滿大街”,“我”是自然界特殊的生命,因為遠闊的精神境界,而產生美妙。陸健這首詩不是簡單的勵志或懺悔詩,而是將歷史和時局的沉痛和幻變化為內在個體生命的閃現,這種閃現是怪誕的,幽微的,但卻在憂憤的角落折射出了某種真切和真相,這是詩人個體的“深淵”,也是個體主體性的內在寬廣。詩人跳躍但很節制的敘述中,并沒有引用太多宏大體積的材料反襯自我的“大”,他的“大”,卻反而是一種“小”:“天鵝眼中的淡定”,“高孤的那顆星”,“羽毛”,“年邁者伸出的手掌間/瘋長著熱烈的草”等,可見此處體驗力的恢宏和命名力的強悍。詩人在這首詩中,一些看似信手拈來的樸素的句子,如“把夜的皮屑拍掉/我的影子從晾衣繩上頹然而落”,“波濤用頭顱走路/天鵝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劃過”,“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點”等,都是生命體最本質的表白,其內韻和質地,越細加研讀則越感震撼于求真意志的冷焰,一種獨特敏識力的沉重之境。再者,這首以“我”為題材的詩,我讀到了罕見的純潔的重量。

 

  詩人的短詩總有一股令人嘆服的幽默詼諧的氣息,但并非是讓讀者發笑而獲得輕松感,恰恰相反,他給我們傳遞了思考的催策。他以詼諧的模式立意,并輕松鋪陳和推進,但往往引導出意外的驚悚,這是陸健詩歌的一個重要表征。如《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鳥》,從題目就很不正常。我認為陸健式的幽默感可能是天生的,即他在生活中可能就是個很有趣味的人,不然這些源自他內心的文字,如何會如此好玩?不可否認的是,幽默是詩人闡述嚴肅命題的一個手法,而不是目的,即不是寫幽默段子,最終還是要被他帶入一種”深刻”。全詩如下:

 

  “真還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轉轉脖頸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畫眉鳥。報喜鳥。雌性激素太多

  雌鸚鵡因為諂媚雄鸚鵡

  才發明出虎皮鸚鵡這個詞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葉打掃得很干凈

 

  風把白天引領到夜

  有點虛脫的唿哨

  把夜推進白天。成排的樹影

  在光照中成為柵欄

  季節去星星周邊找蟲子吃

 

  那只發出

  像被門縫夾了一下的叫聲的

  又是一只什么鳥呢?”

 

  如果社會是個森林,那所有人都是林中鳥。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詩人很想知道自己是一只什么鳥?其實這不是一句玩笑,而且個現實的拷問。要想在林子活得好,首先也是認識自己——詩人正是要通過一首詩,給自己定性并定位。這首詩寫了形形色色的鳥,等于寫了形形色色的人,詩人應該是除它們之外的一種。在此陸健已成功地把讀者從表面的詼諧下推出,進入生命的思考及思考的深刻,即一只普通的沒有特長的鳥,與時光歲月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自己被時光引領,還是獨占了一段風光?詩尾那一節:“那只發出/像被門縫夾了一下的叫聲的/又是一只什么鳥呢?”,是詩人嗎?不得而知。但總有鳥心存這樣的希冀:能夠生活得更安穩、更清醒,也更獨立自由,能夠展開翅膀翱翔于長空,又能于幽密空間體驗特別經驗。這首詩不完全是表述個體生命的詩,但由于詩人將生命體壓縮到狹小的鳥的體內,反而產生了無窮張力。

 

  陸健特別喜歡“門”這個題材。我們自然認為,門是社會和生活中很具象征意義的事物,其具有很大的生命存載力,因為門總是被人推開,或關上的,也是因為人的自由活動和自我安全,而設立了門。門是一種開放,也是一種阻隔,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但是陸健的《門》,是一扇扇特殊的門的變異存在,寫的絕非生活中作為具象存在的門,他的“門”都是抽象意義的,自然他所要表達的意境更為深刻,他的“門”詩中,詩人基本是從主角地位上消失的,關上或推開門的那雙手也是不存在的,“門”作為一種獨立自主的存在,也是隱形的,或嚴重變形的,源始于詩人生命深層對“門”的一種呼喚,或莫名的沖動。我僅引用他十幾首《門》中的一首:

 

  “天空為我們準備了多少寂靜

  雪落下

  雪落地即成為用過的語氣

 

  雪降落空白充斥在它們之中

  梅花抱緊凍傷的幽藍

 

  剔除了聲音,它飄

  與舞蹈各行其是

  因此天空的詞句可以多遍重復

  寂靜停止的時候也不互相張望

 

  城市正變化

  聳立的樓廈與不安等高

  雪覆蓋湖泊的眼窩聽任西風爬滿

 

  我抬起手來

  有什么簌地被血液推上頂端

  遠方被燒燃

 

  雪還在下,人走了很短的路”

 

  這首“門”詩,依然呈現出了生命本身被語言攫住時的微妙狀態。這首詩里的“門”是空茫若現的天空之門,還是人類心靈的那道窄門?詩歌寫的是個雪天,雪花自天空悄然卻又是一場浩蕩的降臨,天空借雪與人間默然的相互凝望,或對語。這是一種狀態,只要“雪還在下”,人類與上天就存有一鐘互為糾纏,就存在向下的“傾瀉”與往上的抬起。說這種狀態的微妙,正在于它的不可言說,在于“我抬起手來”,把一場雪事引向與語言的糾纏,存在一種穿入、侵占和沉重壓迫的解讀,催生了土地神經的麻木,“有什么簌地被血液推上頂端”。陸健沒有告訴我們這首詩中有關“門”的信息,在于“門”是這首詩中呼之欲出的一個詞,但不是一個實際存在——詩人和語言之間總在相互打量和發現中,是詩人發現了“門”,或“門”出現在詩人心坎。我還要說的,是詩人寫詩或詩寫詩人,可能是永難說清楚的,這首《門》多少可以說明這一點。陸健的其它的“門”詩,也各有精彩處,這些“門”也是相互獨立的,互不可被復制,其核心皆是詩人對生命本質的深究,通過一扇扇神奇之門,揭示人類靈魂的無限可能性,并留下無盡沉思的空間。似乎可以說,這一道道門是人類與世界的“虛掩之門”,可以打開,也可能關死;可以消失于無形,也可能變成一堵厚墻。

 

 

  陸健的長詩創作在他的詩歌版圖上占很重的份量,他的長詩寫作不但數量可觀,而且每一首都不同凡響,在詩界反響強烈。陸健的長詩不是那種陳舊的抒情與敘事糅合的文字,而是具有世界級視野和氣度的大作。詩人的長詩一如他的短詩,立足于人類社會的普世困惑和矛盾,所抒發的也是人類與自然宇宙之間的復雜情結,以及人性深處的光輝和陰影,完全擺脫了前現代鄉土意義的長詩創作模式。長詩寫作更不依靠靈感,所以陸健的長詩讓讀者感觸最深的,仍是詩人如辛勤的園丁,長年累月的堅執,不飄忽,不動搖,憑真實的歷史和生活寫作,所以他的持恒寫作熱忱全賴生活所賜,他用的是“笨功夫”和“硬著陸”。我們從陸健的系列長詩中,讀到的是一種陌生的精神完型和詩歌結構,其氣息和語氣也不是所期待的那種,似乎超出我們的閱讀經驗,所幸,一旦保持閱讀狀態,很好又會因詩中遼闊的文化背累所呈現的繽紛多彩所吸引。他的長詩看上去沒有一個既定的通道設計和目標設定,沿路散點的、活潑的文字,足夠讓讀者亢進到底。

 

  《短長》中收入的十幾部長詩,題材的多樣性讓人嘆服。所有的詩歌除了《病妻》屬于完全直接的經驗,其它的詩歌均是詩人以廣闊的外界(也是世界)為背景,對人類生活和歷史進程的劇烈轉型和變局的一種詩性反應,或深切的焦慮和憤懣。世界上每一處的人文山水,在陸健這兒都可以信手拈來入詩,這當然有賴于他廣博的閱讀和知識積累,但我以為更重要的,還是詩人純凈的魂魄和作為一個詩人的良知,正是此構建了一部長詩的靈魂和氣場。詩人的這種移花接木和隔空抓物的本領,他的“穿墻術〞和“時空交錯,在他的詩中顯得那么可信和無懈可擊,這不止是手藝的精湛,其哲思和情感的渾然一體、骨頭里的詩性靈動和幽默氣質,恐怕也是不可忽視的基礎。

 

  陸健長詩的美學品質還體現在詩歌的自由奔放又自覺克制,既有一切人類文明深沉、豐厚、智慧的典籍,歷史風云和故事,宗教、文化和科學的象征物,但幾乎每一首詩同時揉合了詩人日常生活和社會觀察的細節內容,以及詩人內心的微瀾和顫動,前者是宏大的,后者是細碎的;前者是太陽和雷鳴,后者是螢火與蛙聲,問題是詩人具有這樣的組織力和統治力,使得不同場域、不同時代、不同烈度的多元素精神琴弦,能和諧共振,詩歌的各個不同章節,一個個小的心靈角隅,共同為一個大心臟跳動,彼此呼應聲援和相互激發。仍不得不一提的,是陸健純粹詩人對人類危機的關注,以及對一切丑惡現象的無情穿刺。

 

  《倉皇的向日葵》是陸健為梵高寫的一首長詩,梵高是瘋狂的,又是抑郁的,他靈魂的深處火和冰一直攪動在一起,讓他難以平靜下來。詩人用急喘和焦躁的語氣,向他的“阿爾”控訴這一路徑,是很高明的,正如一個詞吞噬另一個詞、一首詩武裝成一只豹子撞向另一只豹子,從中我們讀到了梵高自我的撕扯,以及與另一個靈魂(阿爾幾乎是他的心靈鏡像)狂咬。梵高是敏感的,他感到他的生存空間在收縮、呼吸的空氣變稀薄,一系列的詭異影像,從四下包抄他,包括要收回向日葵上的陽光,“粘稠的夜詭異/黑暗被阿爾的太陽/砍伐了一層又長出一層/在我的向日葵上磨亮牙齒/在我的向日葵的花盤/和花瓣上囂張/在我的向日葵的花蕊/上爆裂/把自己灼傷/把自己的碎片揚起”,梵高因為向日葵已吸納了太多的陽光,但也積蓄了太多的陰影。一方面是梵高對外界的激烈抗拒,另一方面是靈魂深處對“阿爾”的復雜感情,他的所有邏輯都在一種“慘遭暴虐”和用畫筆作無力回擊的痛苦中,阿爾是他的靈魂支撐,但也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回擊”即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讓一種事變令虛幻中的“逼拷”停歇:“一個人最大的失敗/是承認自己的失敗/命運/你無法拒絕我對你的襲擊/阿爾/把我的耳朵割下給你/把我的聽覺摘下給你/我的眼睛咆哮/我的心把太陽咬掉一口/我的向日葵寒冷得發抖”——然而這是徒勞的,自殘只是讓他自己激烈的情懷在臆斷中“眾多的手惶惶舞蹈/四散奔逃”而冷靜下來。盡管是一種瘋狂“控訴”,但雜中有序,有自洽的推進層次感,讀者的情緒也隨之起伏,通過這首詩,我們也可領略到陸健對人類生存和文明進程的深度憂郁,一種力主拯救的欲望。

 

  《太空中的1814400秒》是詩人為MH370失聯而寫的,詩人采用了一種“讀秒”的節奏,是全新的布局方式。詩中的詞和句,急促,斷裂成片,毫無修飾語,也暗示可能已成碎片的機體,以及粉身的239個人。詩人沒有直接去寫飛機空中爆炸(目前尚無定論)的情景,而是一連串寫了陸地上的人,突然的不正常:“運動場 /一位鉛球手/舉不起鉛球/把自己投了出去”,“一只白鴿/突然變成/撕扯羽毛的暴怒鷹準/一具鋼鐵的骷髏”......詩歌由此不斷裂開和分岔,引入世界上正在發生的若干事件,所有這些事件的羅列,皆圍繞M370,有關或無關,強相關或弱相關,都不是重點,關鍵是詩人大膽推測此事件可能的復雜真相,以及引發的哲學思考。MH370事件可能永遠是一個迷,但肯定永遠是一個痛。詩人在這首詩同樣表達了人類生存之境和平安簡單生活的隱憂,也許是注定的,正如人類的天性在于無限的巧取豪奪,在收獲繁榮的同時收獲災難。

 

  《安倍晉三之弈》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詩,是詩人國際政治題材的成功嘗試。安倍出自政客世家,他本人作為日本首相,周旋于國際社會。當然,陸健并沒有專題寫安倍的嘴臉,但借安倍寫了日本現代文明史,包括日本的二戰歷史、以及戰后發展,日本所處的特殊環境和地位。通讀全詩,不禁為詩人淵博的知識面而折服,正是詩人隨性從容縱論天下,以一種犀利而簡潔的語言,沉穩堅實的字句,把國際政治交易場的弱肉強食揭露得淋漓盡致,活靈活現,一段對日本國的心態和處境的描寫非常準確:“坡山式屋頂/隱蔽野心/野性/死士的華蓋/巨大飄檐伸長翼展/民族的筋脈以島為鏈/串起榮譽和稻米/祖先/靈牌/吉田先生和/麥克阿瑟玩過的游戲/條款/匯率/廣場協議/泄漏或不泄露的核電站”,這幾乎就是日本戰后的歷史。詩人同時揭示日本民族在.正常國家地位、民族個性上的分裂心態:“在對憲法/準則的闡釋過程/沖浪板壓低海洋的脊背”。詩人同樣用一段文字,形象刻畫了安倍:“緊迫感/執行力/是安倍字典里/粗筆描畫的詞匯/把膽魄交給腰刀/在自己的血液里裸游”,“恢復戰前番號/一個種族/想有尊嚴地走進明天”。本詩的未尾,似乎預測到了安倍后來的命運,當然可能是巧合,或詩人詩性的某種密碼。

 

  《蓓蕾狀病毒》是詩人寫于2020年新冠疫情剛爆發時期的作品,也是很獨特的反映疫情的詩。詩人就病毒寫病毒,把它作為世界上的一個生命群體寫,發現它美好的姿態:蓓蕾狀。詩人也沒有將之置于人類健康的對立物,而是“星球上比人類更早的客人”,并且“我有我的生存權”,正因此,詩人甚至給予新冠足夠的尊重。詩人似乎未卜先知似的,在那時就得出判斷:“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我認為這不止于病毒流行學的“常識”,也是詩人綜合認知水平的折射,一種對任何一種生命狀態的悉心同情,對生命本質的領悟,對世間萬物終于妥協和諧的確認。沒有一種病毒可以被完全人為消滅,病毒也不可能消滅人類,雙方在無聲的商談中,會以某種方式(也許是詩)達致都能接受的結局,甚至彼此依存、共進同退——這也是宇宙規律,或人間定律,正如詩中寫到:“病毒生活的妥妥的/它有時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指責是弱者的專利”,詩人進一步推而廣之,列數地球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鬧劇和怪象,一場疫情,徹底沖擊了這個混亂不堪的星球,讓人類回到初心的層面,進入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舉起的手多過投票的手/誰在禱告/誰以善良的名義領取賞金/信仰的/頭顱/布滿街道的便帽/明天是/不穩定詞”。詩人的這首詩寫于20205月,三年后的今天,我們“抗疫”的軌跡也回到了原始的哲學邏輯——很遺憾,這是詩人的勝利,還是人類的悲哀?

 

  《病妻》這首詩,讀后深深感動。詩人利用了幾乎所有與妻子疾病相關的治療術語,每一條都安放在最妥貼的位置,由繁復晦澀的術語組成的詩句,居然一點也沒影響閱讀,相反我們認為這些冰冷的病理指標和檢測項目,莫名其妙地多了詩意(盡管它們本身離詩很遠),就像用手術刀繡花,用剪子取下惡夢的馬達,如“全血細胞分析/血凝一/血凝二/糖類抗原/頸椎核磁共振成像/就是像鹿茸片那樣的橫斷面/經顱多普勒血流圖/腦積液檢查/數不清的儀器在她各部位作密探狀/膠片上人的軀干越來越像動物”。全詩用了蒙太奇般的搖鏡頭,多個場景疊現,治療手術如一場“人生革命”般深刻,現實,觸及靈魂;而有關病情的敘述,讓人心驚:“乳房里的硬塊像銀行兌換不了的/金幣/血小板總數/血小板平均體積/這位曾把病情像初戀/一樣藏起來的我太太/熒光法抗酸染色/血小板體積/分布寬度/正常與非正常值/崩壩般/疽癰的憤怒破壁而出”,即便是寫冷酷的病,文字也是平靜而機智的,在此,陸健的《病妻》達致了絕對的“求真”,他把難以穿透的存在的硬核擊碎,并作為“奧秘”,在詩歌中得到暴露和展示。醫院永遠是個失望與希望并存的地方,生命在此重新釋義,人群在一次變故后突然明朗,疾病也如一次迷途或誤會,甚至有些“玩鬧”的成分。這首詩中“病妻”的一段話,是病人的,也是詩人的;屬于病的,也是屬于人生的:

 

  “她說,我不小心進了曠野一樣的

  大屋子。人們肚腹中發出藍色光線

  幾把舊吉它。他們在拔春天的毛

  他們指著一堆人形的腐肉

  逼我辨認。我認不出,被追著捶打

 

  她說,我看的真切,我家貓咪拱起脊背

  變成了公交座位,哪個乘客的屁股

  都可以壓扁它;淋巴細胞絕對值

  一顆痦子綻開桃花;嗜堿粒細胞

  百分比。一個巨人頭發著火

  腋下跳出啾啾發情的幾只斑鳩

 

  還有,前所未有的寧詳。在睡眠里

  你退出了我。她臉紅一下

  其實是我退出了肉體和靈性。她說

  我再最后交代一遍后事吧

  她說,我真想把兒子再生一回”

 

  詩人的長篇代表作《一位美輪美奐的小詩人之歌》得到普遍好評,是陸健詩歌創作的一部集大成之作。這部長詩近乎包羅萬象、繁復駁雜的時代景觀,穿越時空,融匯中西,筆鋒所致,見血封喉,達到了很高的精神和藝術境界,可以說是漢詩的一座藝術山峰。既是詩人對歷史的思考,是哲學思辨,也是現象鞭跶。從表層及肌理,這都是一首扎實而經典的杰作。全詩共52節,783行,從個人詩歌實踐和日常生活場景出發,包含雙重主題:對詩人命運的反省,對詩歌寫作的捫心自問。陸健是用詩人的良心,對歷史真相的追索和當下現實真相無情批判,同時體現了一個思想者的勇氣。詩人給自己畫像,也給時代的詩歌群體畫像,“縱使世界已被拼貼成一張扁平的臉/詩人注定是那個挺身而出的鼻子”??梢哉f這部長詩獨特的結構形式支撐了龐大而沉重的內容,總能極好地把紛雜的意象巧妙糅合到一起,不但具獨特的結構美,還能呈現多點迸發的芒刺,體現了體大思精、嚴謹妙漫之效。我試舉一例:

 

  “7,在雅典娜的幫助下,阿喀琉斯一揮長矛正中赫克托爾的頸項——(古希臘)荷馬

 

  G, 阿喀琉斯的長矛借助了荷馬的膂力

  文字和人類一樣,需要放血療法

  詩歌的斧頭砍上去,它流血

  它流血的同時我倒下,借助灰土的傳揚

 

  阿喀琉斯一揮長矛,殺了赫克托爾

  二次大戰的掃帚一掄,人類肅然

  愛因斯坦使太空的道理彎曲

 

  意識形態螺旋上升,民族、國家、主義

  流派和詩歌的本質、原則、手法。我的

  手掌上的紋理,也是假借了自由的名義”

 

  這首詩包容力驚人。詩人借希臘神話,切入“詩歌的斧頭”,說明自古希臘荷馬史詩起詩歌的特殊力量。“文字和人類”都需詩歌來治療,這不止是詩人的判斷,也是人類文化史的明證。詩歌當然也會在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產生不同的影響。戰爭、科學、政治等等,都可能讓詩歌黯然,或變味,變成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無效抒情的“非詩”,也可能產生有毒的“偽詩”。詩歌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中,可以很大,也可以很?。豢梢圆黄椒玻部梢猿蔀椤爱愵悺?。作為長詩,這只是其中的一節,其詩意縱橫的幅度可見一斑。

 

  《短長》這部詩集,陸健詩歌的語言風格主要體現在它的復雜性,即語言的多元化和“雜交化”,因為詩人的學貫中西,所以他的詩歌語言既融合西方詩歌的邏輯性和哲學的理性分析,以傳述多點投射的現代況味和心境,同時保持了漢語圓潤流轉的暗示性和簡樸風范。陸健很善于從黑暗和混亂、短促和流行的現代怪象中提煉詩意,從片斷中提取恒長,結合自己廣博見識制造閃爍和顫栗,以一種詩性美學的沖鋒,對撞物欲橫流、威權肆虐和靈魂的銹蝕。另外,陸健詩歌詼諧幽默的風格,?揚著警悟、譏誚和自信的意識,把消極性化為一種美學范疇的題材,化為迷人的文本。陸健詩歌獨特的言說方式,也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言說的犀利即生存的鋒利,并將語言言說的詩性表達推向了極致,包含經典現代主義詩學手法,也有極具個性色彩的恢宏。他的詩歌當然不只是語言的狂歡,但在語言上的磨煉、挖掘和轉化,確實呈現了一種語言多元性,一種世界性的語言復雜化和相互滲透,這在陸健善于把孔子、莊子的思想和西方哲學放在一首詩里,以體現人類與事物和神靈的原始關聯。當然,詩人陸健也許是孤獨的,他在自己精心耕耘的園地,不懈地進行語言實驗,這種實驗在他的長詩中更為突出。他的詩歌盡管融合中西,但他的語言半點“翻譯體”也沒有,詩人做到了化學作用,而非物理疊加。也許詩人也能意識到其詩歌文本對于部分讀者的某種拒絕,但是這恰好成為一種可貴價值——一味迎合低級趣味的跟風創作,非陸健所能為。他的實驗無疑是成功的,但其經驗不可復制,因為語言的背后是詩人全部的修養。不斷拓展漢語詩性空間,保持傳統的精神、根植于母語,進一步糅合西方后現代詩歌語言和哲思,豐盈自我的漢詩骨質和肌理。無疑陸健詩歌已經成為現代詩學審美不斷重塑中的,另類的語言風向標,這是陸健詩歌的現狀,也是未來。

 

2022.12.15   西安)

2023.2.16修)

2023.3.8 修)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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