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才子佳人小說:
曲終奏雅,勸百諷一的《空空幻》
作者:甕彥卿
楊雄評靡麗之賦曰,“先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這評語用于清代梧崗主人所著的才子佳人小說《空空幻》,可謂再貼切不過。
本書內容頗為簡單,乃是才子佳人小說的一貫套路,開篇數章就能看出作者的趣味,落榜書生試圖通過小說寫作,來實現現實中所不能實現的綺麗幻想,落榜書生在現實中受挫連連,便在小說中幻想富家小姐賞識自己,但自身乃只是一介貧寒書生,實在難成其美,等再過幾年,自己登科及第,魚躍龍門,再回頭迎娶小姐,皆大歡喜。
《空空幻》開頭便講述浙江禾郡的書生花春,字金谷,遂“淵通于詩學,擅美于丹青”,況且“家資巨萬,富可敵國,所居的房屋,盡是朱欄翠檻”,但可惜相貌奇丑,雖有文才,但難博女子歡心,做不了風流才子,而花春平生夙愿就是做一回書上的風流才子。果不其然,很快“金手指”就來了,一位精嚴寺的僧人前來贈他一只鸚鵡,這鸚鵡指引他見了紫云道人,賜他醉心丹與補天丹,前者是迷藥,后者是壯陽藥,意圖可謂明顯,又把他的容貌也換得俊美無雙,從此花春便開始了他的獵艷之路。
花春其人,頗有想法,他的愿望是能夠與十位美人相識,成魚水之歡,再將這十位美人的樣貌畫下來,以成“十美圖”。最后,他也的確得償所愿了,可惜卻遭了報應,十個女子最終都因愛生恨,香消玉殞,花春落得個孑然一身,風流才子夢破碎,竟開始憎惡蒼天,建了一座十分豪奢的迷園,自取法號“拗蒼僧人”,意為要與蒼天違拗,自言“愿為風流和尚,直欲淫盡天下女子”,后遭人告發,押赴刑場,魂歸西天。
到了地府后,那畫中十美一一來找他討債,閻王又罰他受“粉骨揚灰之苦”,“割舌敲牙之苦”,“刀山之苦”,又讓他轉生為堂兄花晴園之女,名曰花艷嬌,自小便受繼母槐氏虐待,辛苦度日,后年至十四,“雖脂粉不施,而豐姿自爾綽約”,不過,這轉生本是為了還債,閻王罰她雖姿容美艷,欲望強烈,但只要一行房事,就痛如刀割,,所謂“生成熟如熾火之淫心,偏又生就狹不容物之牝戶”,這可能也是作者的一個偉大創造了。
后來這艷嬌幾經苦難,輾轉被賣到寺里,成為寺中眾僧人的公妓,“艷嬌每夜輪流而轉,何可勝言”,結局是艷嬌自縊而亡,閻王說她孽債還未清償,又送回陽間,被賣到督撫大人的府上,沒想到這柳督撫竟是他的前世好友柳遷喬。艷嬌悔恨交加,號啕大哭,卻聽見耳邊有人喚他,悚然而醒,簾前鸚鵡尚在,對他說了一句“風流才子樂乎”,隨后破籠飛走,原來這種種都是黃粱一夢。
本書的基本價值觀,自然是規勸眾生遠離邪淫,但前文中描寫花春獵艷時的種種綺靡場景,不遺余力,直至結尾才倉促一收,將前塵往事歸為一夢,轉口勸誡,未免如劉勰所說,“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
作為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典型之作,作者的詩文功底是極深厚的,首先,本書以夾雜了白話的文言寫成,處處使用典故套語,寫愛情常言“結綢繆之樂”,女性委身動輒“愿奉箕帚”,腐儒氣息很濃,文字中常夾雜四六,讀來讓人覺得不倫不類,全文中各類聯句充斥其中,主角花春動輒擬詩一首,許多劇情的推進都借由文才的互相欣賞而得以達成,這是清代小說的一大弊病,與當時腐敗的科舉制度關系匪淺,就算是后來的《紅樓夢》,雖借著賈母之口批評了才子佳人小說“千部共出一套”,但《紅樓夢》全文也幾乎都浸潤在一種詩的環境中,書中寶玉、黛玉、湘云一眾無不以作詩為高雅情趣,但《空空幻》中的聯句數量眾多而質量不高,與一眾淫蕩情節攪纏在一起,反倒解構了詩歌的高雅,這與《紅樓夢》是完全不同的。
《空空幻》對《金瓶梅》的模仿很多,道人贈藥,獵艷情節,欲望放縱,勸誡收尾,幾乎如出一轍,第六回寫尼姑慧源無事便將桌上放一本《金瓶梅》把玩,這是頗為明顯的致敬,《空空幻》主要以花春本人欲望的滿足為主,缺乏對社會其他階層的描繪和暴露,自然難以比擬《金瓶梅》之廣博厚重,而且人物全無性格塑造,幾乎每個女角色都是為了服務花春而存在的,其臺詞大都雷同,故而只能淪為沒有思想境界的通俗讀物,但《空空幻》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對僧人的批判就是小說的一大特色。
小說并沒有直接評判僧人這一階層。故事里出現了兩次有關僧人的情節,均是講述僧人的市儈化現象。首先是香蓮庵的尼姑們“空身不空色,凈身不凈心”,通宵與花春淫亂,尼姑悟凡甚至說,“從來化雨春風,都被出家人占盡”,這話一出,便有極強烈的批判鋒芒了。悟凡后來還充當媒婆,為花春與滿池嬌牽線搭橋。在結尾部分,花春的轉生花艷嬌被僧人們幽禁在寺廟里,除了艷嬌以外,竟然還有十余個婦人在其中,均是被拐虜于其中,寺廟作為供奉佛陀,研修經卷的圣地,實則卻是這般藏污納垢之所,可謂引人深思。南朝以來,寺廟大興,腐敗也從此孳生,這種現象一致持續到明清,可謂是中國僧侶階層之特色,作者借由小說觸碰社會痛點,亦是現實批判性的一種體現。
另外,《空空幻》一書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引人注目的喜劇因素。花春在勾在紅日葵約會時,紅日葵失約,花春僅僅見到了她的婢女瑞芝,花春毫不失望,說道,“此時望隴不得,豈可棄蜀,只得要求姐姐將桃代李了。”瑞芝欣然同意。這樣的處理讓讀者絕想不到,作者的喜劇天分可謂極高。再者,花春重訪舊地拜訪兩位美人,卻得知云素馨,水青蓮兩位美人都已經亡故,二美的鬼魂來找花春訴苦,花春卻說,“青冢香魂,非無欲念,其化形骸以會風流,幻聲氣而成云雨者,固往往有之矣”,可見花春不僅深諳女人心,也頗懂女鬼事,這又是作者喜劇天賦的另一例證。
除卻這兩個優點,《空空幻》的起名也頗有講究,如主角花春,字金谷,金谷寓意晉代巨富石崇在洛陽興建的別墅金谷園,表明花春生于富貴之家,花春之名則是說,要遍訪思春之名花,兩名書童分別叫詩囊、畫篋,一個整疊詩箋,一個管理畫幅,好友柳鶯,字遷喬,遷喬則是出自《小雅》中的“出于幽谷,遷于喬木”,寓意近賢哲,求上進,果然柳遷喬后來做了大官。而十位女子的名字也均賞心悅目,分別為,紅日葵、顏金英、逢凌霄、濮紫荊、水青蓮、云素馨、竇瑞香、滿池嬌、巫夢櫻、山絳桃。正好湊成一句“紅顏逢濮水,云竇滿巫山”,可謂用心良苦。
才子佳人小說,大都以消遣為主,劇情雷同,套語成文,藝術價值不高。《空空幻》寫風流才子的綺麗幻想,未免不是貧苦書生的白日夢,但也部分反映出了“風流才子”這一個身份特征的病態內核,《空空幻》成書的年代,做著風流才子夢的書生大有其人,這不免讓我們想起了讀騎士小說鬼迷心竅的鄉紳唐吉訶德,塞萬提斯用唐吉訶德的蠢態抨擊騎士小說,讓《唐吉訶德》成為了一本終結騎士傳奇的反騎士小說,《空空幻》實際上也帶著這種諷刺的色彩,只不過囿于思想的單薄,內容的膚淺,無法完成由低俗到高雅的蛻變,饒是如此,閑來無事一閱,亦足以使人解頤。
作者簡介:甕彥卿,碩士學歷,河南信陽人,1994年生,北京大學廣播電視專業畢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