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專家讀沙克:是什么“向里面飛”?
(根據研討會講話發言、論文、閱評及會間交流意見整理)
朝向更高的詩學目標
——沙克詩集《向里面飛》簡論
張德明|
1、向內窺望的精神視角
詩人審視世界的思維視角,一般具有外視角與內視角之別。外視角主要立足于對事物外在景觀的審察、攝取和描摹,它所呈現出的美學景觀往往具有形象化、真實性與具體感等特點。這在沙克以往的詩歌,比如說描寫運河風景的詩作中多有體現。內視角是指進入事物的內部去審視與窺探,這種視角所依憑的視覺器官,就不單單是我們所擁有的眼睛了,而是我們的心靈感知、我們的超常想象力以及我們領悟世界奧秘與真諦的智慧力。沙克的《向里面飛》這部詩集,主要采用的是內視角,也就是向內窺望的精神視角,詩歌由此呈現出的情景和境界,或許無法用具體性、真確性等來定位,但這些詩意景觀卻更能袒露詩人的情感立場,更能抵達宇宙人生的精神高地。
例如《清澈》:“羽狀的復葉多清澈/一串串的,柔荑花序看過去多清澈/透視一棵楓楊樹后面的/一座山的玻璃肚子/那里邊什么都沒有多清澈//山背后的更多山、峭壁/與下坡、海洋多清澈……我的眼力/把層疊的物和貌抽象出來/為了/投向海溝所掩隱的少數部落”。這里的“清澈”是事物的內在屬性,或者說是人類對眼前物象的一種性質認定和價值判斷,也就是說,事物之“清澈”,是無法用肉眼直接察覺到的,必須借助理性的加持。但詩人借助內視角的審視眼光,將事物之清澈有效地照映出來。
再如《脊椎與發條》:“脊椎里的發條/彎曲,伸縮,一秒秒地挺直/從水里來到地上/長出了一些痛感神經/演化為愛美容的現代生活/東方西方的海浪來回沖刷/老照片褪了墨色/隱現出淡紅色的細胞質——/漢語、英文和方言/陳述一個意思:惜時如金”,可以說“脊椎里的發條”是一個精彩的比喻,同時也是以內視鏡所透視到的結果。
2、熱愛生命的暖色調
沙克的詩歌中體現著:樂觀開朗的人生態度,積極向上的生命觀,極為顯在的人文關懷。例如《春天獻詞》,陳述了抒情主體對世界的多重希望與祝福,最后一節寫道:“這才是我產生的春天/這才是我堅守的春天/我始終大聲為她獻詞:/生命、自由、美和愛/唱起來啊,生命、自由、美和愛”,
再如《在一句話的風景里》,詩人寫道:“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允許/人與一切事物互容/日常從容恬淡,思想無瑕/潛意識中,水流清澈,光色炫麗/眼角析出的熟字是:對”,接著寫道,“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安置/下半生的生活希望/低潮的時候把問號改成省略號/不在胸口畫十字/不想去叫一聲天堂和上帝”。那么詩人所極端看重的一句話,又是什么話呢?詩歌中有明確的交代,那就是“人生多美好”。這是一種積極而樂觀的人生態度,也是一種具有溫度和暖意的生命觀。
3、綜合圓融的修辭策略
沙克的詩歌創作一向是以注重修辭策略的恰當使用而見長的,對修辭策略的重視使其詩歌一直保有富有現代性的精神質感,同時又不乏詩意繁復、意蘊豐厚的美學張力。不過,沙克的早期詩歌中,有些作品因為過于倚重修辭,而不乏晦澀之弊病,有露拙之痕跡。這部詩集中的諸多詩作,在修辭技巧的處理上則頗見功力,一方面,詩人綜合性地使用了多種修辭策略,從而有效地彰顯了抒情主體的情感與思想,另一方面,詩人又能使這些修辭策略之間相互融洽,彼此兼容,詩歌在整體上呈現著圓融渾整的美學局面。
例如《石頭:語境》熔現實主義與超現實主義于一體,同時又將隱喻與象征的表意功能發揮到較高境界。《光陰的果實》以果實喻光陰,將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同時體現著啟人心智的時間之思,是時間詩學的藝術化表述。
(張德明,嶺南師范學院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
在平衡融合中體現當代性
——沙克詩集《向里面飛》的閱讀感受
聶 權|
2022年參加了沙克詩集《詩意的運河之都》的研討會,今年又參加他的詩集《向里面飛》研討會,由于兩次研討會的時間靠得比較近,自然會對兩本詩集作一些比較。記得在上次的研討會中我生出一個問號,除了偏重寫自然、寫運河的詩歌以外,沙克寫生命體驗、深度思考的詩歌是什么樣的?現在我看到了《向里面飛》這部詩集,發覺其中都是些生命體驗、深度思考的作品,在語言風格和精神維度上,比《詩意的運河之都》更為純粹一致。
詩集《向里面飛》有幾個明顯特點。首先是題材選擇的有效性,探究天地人與與歷史、自我的廣闊細致的關系,人性的溫度無處不在。比如寫四季光陰,有《春色剛剛淡去》《初秋的平原》《小雪到來大雪降臨前的準備》《春天獻詞》《冬至耳語》等詩作,世態萬象與人性相通,無時不在地與自身產生聯系。他深入探究生命與個體、自己與自己的關系,在生活歷程中獲得種種體悟,比如《向里面飛》這首詩,打開了內心深處的細胞、芯片和生命終點——墳塋,靈魂從此起飛,思想焦點的亮光放射出來,趨向萬物的本質意義。他在《感恩》的詩中寫道,“無親無故的光/像徽產徽物透進木窗/我接受/素不相識的土/把微塵蒙到我身上//處在混沌狀/有時順當有時踉蹌/進,還是退/不在天意在人心/我記住/眼角掛著悲憫和悔意的人//一切道德、感情的來往/互化為氧氣/我感恩/一切顯而易見的徽風徽俗/處處存在/與我發生關系”,看似隨意想象著事物的微妙聯系,其實在敘述生命的淵源,體現他對出生地的記憶。
又如《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允許/人與一切事物互容……我忙著寫作不屈服的失敗書/還沒到確認輸贏的時候”,寫出生命的共性和命運的走勢。《懺悔》這首詩細刻著人性的覺醒和良知,“活到中途時發覺/自己有,過//我找到了自己腿不沾塵/心游云端的內因/曾經腳踏實地/我踩過太多入土的人//地下的他們多于世人/托著我的腳走過半生/從不吭一聲累更不索人情//多年以來/我負重或輕身常走僻凈之道/腿不沾塵心游云端”,思考之深之透,讀來令人心顫不已。他在《年終的雪落在頭上》寫道,“頭上的雪/被我帶進門內/把上天的意思和我的意思/帶到人間的里層//白的融化,黑的變白/心情自含著溫熱/直到頭上沒有一絲浮物存在”,這是在探究人生行程的漸變與質變,體現出一種提純的精神氣質,猶如“頭上沒有一絲浮物存在”。
其次,沙克在古典與現代,平淡日常與生存詩意,歷史與當下、大與小之間,做到了恰當的平衡與融合。我不知道詩集里的作品是近作,還是在比較長的時間段中寫成的,我看到了由近走遠再由遠走近的詩意軌跡。比如《清澈》這首詩,“那里奉行歷史主義/生活古樸,小如鯨躍,大如海嘯/為活在數字化中的我所敬仰”,他在探尋古今大小的平衡,彼此間得到自然的融合。《三節連至》寫到了冬至、圣誕、元旦,“固定成節的這些天/萬物呈示其然,保留其所以然……//節氣的光、神的光和人的光/都從細雨里濛濛透亮”,有形與無形達成了平衡。《望不盡》寫道,“使萬馬奔騰歸入針眼/使萬物澎湃息于水滴之隱//琴瑟收起,久違的詞典被打開/安寧,休止……接應另一種征象到來/望不盡瑞雪庇佑多少疆域”,體現了古典與現代的精神平衡,融合于思考深處的辨證法。我在想,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有一種合適的語言表達系統,新詩從誕生發展到現在一百年過去了,是不是應該有新的適應我們表達需求的語言形態出現。事實上,沙克和一些當代詩人都在做這種努力,調試著歷史與當下、有形與無形、古典與現代之間的平衡度,融合為新的語言形態。
第三,沙克的詩歌寫作極具當代性,達到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統一。在現代詩的文本價值中,當代性是重要指標,考驗著詩人的精神內涵和寫作能力。對于有些詩人來說,寫作當代性的東西會覺得很難。沙克源自上世紀80年代的底蘊和經驗,使他在寫作當下生活時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比如他寫《微信年代》,“忽視身體的年代/何談腦袋/人與人交往由表情做主”,寫互聯時代的事物運行的《內在》,“拿信心喚人心/個中的細胞質在守托未來的底”,還有《石頭:語境》《氣流往下沖》《向里面飛》寫的都是現實存在和現代精神的內容,寫得非常自然,也非常貼切。沙克趨向生活本真、生命內部的體驗與思考,是他的當代性寫作的不竭能源。
另外,沙克的作品中體現了溫暖的情感向度,樂觀積極的心理態度,這是永遠可取的價值傾向,如果把握不好分寸,會消解當代性中對于痛苦掙扎的生命反思。沙克對生存處境、人性狀態的細節和溫度有著精確的體察,使得反思能力成為他的強項。他在《向里面飛》這首詩中寫道,“向里面飛/里面,最里面/獨一的聚光燈:/生命、自由、美好和愛//飛進我的細胞核/……核里的芯片/飛得極慢,飛得無邊/里頭有一座大墳/向死與活發散著骨骼的光”,他把溫暖和樂觀建立在生死認知的向度上,建立在時間之墳的維度中,凸現了真實性和深刻性的當代精神。
(聶權,當代詩人,《詩刊社》編輯部副主任)
沙克詩集《向里面飛》的三個特點
董繼平|
本土化的深度意象。這部詩集本土化特色非常明顯,雖然詩人長期熟讀外國詩,但這個集子里面卻看不到翻譯詩影響的痕跡,很多篇什從頭到尾都用樸素而真實的聲音對讀者說話,或侃侃而談,娓娓道來,始終都保持著純粹的本土意象。如:“江雪疏落,岸草枯垂/柳葉鋪灑一地,枝條半綠半黃……”(《今年辭》)“半空迷蒙,梅雨將至/蔥色蔓延著,江流河流稍急/大船小舟行東駛西。”(《春色剛剛淡去》)。這樣的意象讓人感受頗深,從江淮到金陵,從皖南到上海,詩人的筆觸仿佛在行船,用符合本土氣場的語言記錄沿途所見的景物、人物和事件。正如詩人沙克自己所說的那樣:“時間是根,待在本地。”
貌似傳統的現代語感。一般人讀這個集子,似乎感覺起來較傳統,因為不少詞語和意象合乎中國地理和中國歷史的自然延伸,但在其中,詩人把現代語感隱藏在貌似傳統的外表之下,字里行間時不時透露出新意,也時不時給人意外:“合用一把桃花扇,話題清淡/涉及瓷、版本、酒/朝向今年明年悠閑而來。”(《那冒煙的人》)——從中看得出來,沙克在某種唐詩宋詞的氛圍中生活、思考、寫作,但又從那樣的傳統中找到某種現代立足點。“我還有四分之三的黑頭發 /用來承接斷續的落雪”(《年終的雪落在頭上》)——在這里,“落雪”不僅是慢慢逝去的流年,更多的是未來的歲月,感覺上特別平和,但又寓意深遠。
生活哲理的張力。這部詩集中,生活場景比比皆是,而生活哲理也隨之出現,且在整體上擴展詩意的張力。“從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飛/我在向自己飛。”(《向里面飛》)——從不同到唯一,本身就是一個收縮、聚斂自己的過程,也是一個提升自己的過程;向里面飛就是朝自己飛,唯有自己的內心才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任憑你的心靈之鳥翱翔。“古松是墓地的門客/隨風掰動手指/給生者/演算死的莊重與大義。”(《墓地,算術題》)——生與死的意義具有強大的辯證法,死未必就不如生,死者未必就不如生者。凡此種種,都在詩人推演的辯證法中得到了印證。
(董繼平,《環球人文地理》雜志原副社長、美國艾奧瓦大學榮譽作家、文學翻譯家)
作者:張德明 聶權 董繼平
來源:新歸來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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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