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的方式走
——淺析沙冒智化詩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
作者:史映紅
正準備談一些對沙冒智化詩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拙見的時候,從《西藏日報》公眾號里驚悉,2022年5月8日上午,中信集團派出的第九批援藏干部、申扎縣委常委、常務(wù)副縣長王軍強在前往申扎縣巴扎鄉(xiāng)調(diào)研途中發(fā)生交通事故,王軍強和駕駛員扎西頓珠因公犧牲,心情十分沉重。我曾在西藏工作21年,知道西藏山高路遠,河大谷深,長期工作在西藏高原,要克服諸多困難,故而我對西藏的感情,應(yīng)該是對故鄉(xiāng)的感情。近些年西藏發(fā)展有目共睹,短短數(shù)十年,跨越上千年,西藏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和突飛猛進,高原的長治久安和幸福和諧,離不開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在西藏工作奉獻的所有人們。我近些年生活在內(nèi)地,但基本上每年要回西藏,對西藏關(guān)注比任何地方都多。
就西藏文學界,大多數(shù)是熟識的朋友和老師,我從內(nèi)心尊敬他們,他們像普通人一樣上班、養(yǎng)家糊口,利用空閑時間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筆下有對西藏風物人物事物的謳歌稱頌,有對家人故土的思念眷戀,也有舍小家顧大家家國情懷的抒發(fā)。他們既是見證者,又是建設(shè)者,既是奮斗者,又是親歷者,他們用文字的方式記錄了這一切,誰說不是另一種、甚至特殊貢獻?幾年來,我曾為西藏數(shù)十位詩人寫過拙評,也是以自己微薄的方式表達對他們的敬意和對天上西藏的熱愛。
沙冒智化我關(guān)注已好幾年了,知道他老家是甘南,與我老家隴東并不遠;知道他十多歲遁入空門,又是十六年后走入紅塵世界;知道他遠赴圣城拉薩,一邊開飯館謀生,一邊習詩創(chuàng)作;知道他文化程度并不高,但又非常熱愛文學和詩歌,通過十幾年孜孜以求,筆耕不輟,先后出版藏語詩集三部,漢語詩集兩部;作品先后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青年文學》等重要刊物發(fā)表。我手上這本《掉在碗里的月亮說》,是西藏作家第一次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扶持項目。著名作家次仁羅布在《掉在碗里的月亮說》序言里寫到:“沙冒智化詩歌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意義在于,他從傳統(tǒng)的藏族詩歌中吸取營養(yǎng),將它與當下生活緊密相連,嘗試用藏式的漢語詩歌來表達和呈現(xiàn),這給西藏的漢語詩歌帶來了革命,也開辟出了一條新的道路”。下面從三方面淺析詩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
眺望我的草原
在反復(fù)閱讀《掉在碗里的月亮說》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沙冒智化描寫與草原草地草場相關(guān)的作品很多,這些作品把我們帶進或廣袤蒼茫、或碧綠如錦的草原:帳篷牛羊、牧民藏獒、策馬揚鞭、牧歌悠揚的畫面之中,別有一番意境,比如《一匹回家的黑馬》:“一匹沒有被草原跑完的黑馬/在天空,牽著太陽奔跑/背著牧人的日夜/在草原上,吃著時間/踩著石頭,抽取火速∥睡在黑馬背上的風,經(jīng)過/裝滿干糧的氈房/抓著太陽的韁繩,重啟時間/馬蹄和天空交流,破開黃昏∥身骨里滾涌著一條大河/眼睛里放射古老的天空/在愛與恨之間,用汗血/沖洗草原的清靜∥它跑回來了,踩著天空/背著草原,扶著江河/帶著牧人,逆光跑來/它身穿著馬鞍和遠方/拖著韁繩/躲開鞭子/跑贏了全部草原/這是牧人的意思”。一二節(jié),“草原、黑馬、奔跑、日夜、牧人、氈房、馬蹄、抽取火速、破開黃昏”等,這草原,很多人向往的綠色世界,從遠古而來,它博大遼遠,一望無際,它胸懷如海,滋養(yǎng)萬物,它以母親的方式,讓所有生命一代代繁衍生息。沙冒智化對草原無比熟悉,草原是阿爸的胸膛,是阿媽的臉龐,故而他筆下的一景一物,詩行里的橫平豎直,總是活靈活現(xiàn),意趣盎然;著名作家老舍對趙樹理說:“設(shè)若咱們對調(diào)一下,你寫北京的大雜院,我寫山西的農(nóng)民,那咱們兩人全完啦”。(胡絜青《老舍和趙樹理》,1980年9月8日香港《文匯報》)。從這一點上看,沙冒智化是睿智的,寫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和事物,自然有出其不意的效果。第三節(jié)非常喜歡,這“一匹回家的黑馬”,“身骨里滾涌著一條大河”,把黑駿馬的馳騁四野、腳下生風、英姿颯爽呈現(xiàn)于我們腦海;把黑駿馬的勤勉踏實、忠誠勇敢、任勞任怨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眾所周知,高原人民把牦牛、藏獒、馬匹幾乎視為家庭成員,彼此幫助關(guān)照、相依相靠,一起走過數(shù)千年風雨歷程和滄桑歲月,走過無數(shù)艱難險阻,相攜相扶,不離不棄。
詩歌結(jié)尾,沙冒智化使用直指本真、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把馬的剛直不阿、浩然正氣寫的淋漓盡致;其實馬的性格,也是高原人民的性格,堅強隱忍、不屈不撓,深愛腳下的土地,深愛平和安寧的日子。這首詩詩人對語言把控能力,對詩歌內(nèi)部諸多能量的呈現(xiàn)上雖然不見鋒芒和觸角,卻釋放出一種大地和草木的氣息,走筆從容舒展,視角切入特別,敘述像高山流水,一氣呵成。
接著看《藏獒弟》:“這里的藏獒有四只眼/在夜里看見不潔的東西/嘶啞的聲音能趕走邪惡的影子∥它白天對著天/能叫出夜的星空/鋒利的犬齒能咬斷風的骨頭/孤傲的聲音/若碰上夜晚/會咬上一口∥面對主人,像個/孩子似的給你微笑/只要你用心去愛它/會像個女人/為你分擔所有的恐慌/以及你的平庸∥它天性鄙視違背/消化不了恥辱的軟骨/只要你愛它/你用鐵鏈把它拴在外面/在風雨中,在雪里/在狼群里,都有為你/守護一生的勇氣∥外公說:好狗如一位猛將/能抵擋夜的襲擊∥藏獒如我的家人/我叫它弟弟”。讀這首詩,腦海一直閃現(xiàn)著楊志軍在名著《藏獒》里幾句話:“那種高貴典雅、沉穩(wěn)威嚴的藏獒儀表,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藏獒風格,那種大義凜然、勇敢忠誠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會終身魂牽夢繞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變成了激蕩的風、傷逝的水,遠遠地去了,又隱隱地來了”。《藏獒弟》前兩節(jié),詩人如數(shù)家珍地描摹藏獒的兇猛勇敢,“能咬斷風的骨頭”;藏獒不僅不畏狼豹,看護牛羊,還能預(yù)報雪崩、地震等重大自然災(zāi)害,舍命救主,它是牧場忠實的守護者,是農(nóng)牧民心里踏實安穩(wěn)的基座,是馬匹牛羊牦牛們兩肋插刀、患難與共的好朋友。這兩節(jié)寫作,詩人走筆氣魄宏大,氣勢恢宏。把藏獒的忠勇無畏、嫉惡如仇的天性刻畫得纖毫畢現(xiàn);把草原牧場的遼闊廣博、危機四伏描摹的淋漓盡致。
三四節(jié),詩人表述藏獒的愛憎分明,是的,它不是一直很兇很猛,兇猛與戰(zhàn)斗,血性與剛烈那是面對入侵者和敵人的時候,在主人面前,它像“孩子似的給你微笑”,還“會像個女人/為你分擔所有的恐慌”;于是我又想:當下有一些人見利忘義、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甚至恩將仇報,當他面對一條純正的藏獒,不知會不會愧疚?“它天性鄙視違背”,真正的藏獒如此,世世代代生活在雪域高原的各族人民也是如此,有正義、有良知、有信仰、懂感恩;沙冒智化看似寫藏獒的忠誠忠勇,心無二主,知恩圖報,其實是在稱頌一種民族性格和忠勇氣質(zhì),鄙視背叛,鄙視當下一些人的攀高附貴,有奶就是娘。這兩節(jié)充滿了舍己為人的豪情,充滿了舍身取義的豪邁色彩,對當下一些背信棄義者、茍且偷生者給予鞭辟入里地抨擊。最后兩節(jié)僅二十來個字,但沙冒智化巧妙地運用了兩個比喻句,讀這樣的句子,內(nèi)心充滿了溫情溫馨溫暖,卻又飽含真情。這是一首充滿力道與剛勁之美的詩,走筆時而生動形象,時而粗糲從容,像一個現(xiàn)場感、畫面感逼真的短視頻,洋溢著生機勃發(fā)而又孤傲決絕的氣勢,純真優(yōu)質(zhì)的藏獒性格,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上人們最認同的道德準則,仁愛忠義、禮和誠信、睿智勇敢。這是支撐我們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精神之源,力量之源,凝聚力之源。
回望我的甘南
上文說了,沙冒智化十幾歲時曾遁入空門,十六年后又返回滾滾紅塵,十多年前遠赴圣城拉薩求學和謀生,作為八零后的他,也是輾轉(zhuǎn)四方,在家鄉(xiāng)沙冒村的時光其實并不多,但絲毫不影響他對家鄉(xiāng)的無限熱愛。在這本詩集里,沙冒智化寫家鄉(xiāng)的比例非常大,并且寫得聲情并茂,情感真摯,比如《指路星》:“光在沙冒村的上空打盹/牛羊在院子里歡呼著明天的草/它們是沒有胃的動物/從沒有啟動過背叛的欲望/風從空氣中跑來/把手伸進我的體內(nèi)/我顫抖的身體,舉起雙眼時/在童年里看到了/一位留著辮子的老人/他坐在一群孩子中/說:你們記住/若有一天迷了路/抓住北斗七星的尾巴/它能幫你們找到/迷失的回家路/一位孩子,突然/把手伸到老人面前/說:你看看我的掌紋/其中的一條線/越過了手背/這代表我這一生/會去一趟拉薩”。這些詩行里,我讀到了“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漢·樂府民歌《悲歌》)的遙遙盼歸;讀到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唐·李白《靜夜思》)的莫名惆悵;還讀到了“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宋·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的深情牽掛。前四句,詩人把一個我們很多人都非常熟悉的村莊呈現(xiàn)出來,皓月當空,星光璀璨,大地如銀,此刻沒有炊煙,沒有雞鳴犬吠,沒有人們白天時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只有浩大的夜,深邃的夜,靜謐的夜。“從沒有啟動過背叛的欲望”,表達了詩人對胞衣之地的眷戀與思念,對出生地、成長地的感恩與懷戀;這是真情和自然流露,不必醞釀,無需刻意,因為真情滿滿,所以詩蘊敦厚,詩句燦爛。
其實當下一個普遍現(xiàn)象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農(nóng)村就業(yè)與發(fā)展空間日趨狹窄與逼促,讓很多人選擇離開故土,去尋找“詩與遠方”,去淘金發(fā)財,一旦走出去,很多人就不回來了,甚至有些決絕。但沙冒智化不是這樣,他遙遙想念著家鄉(xiāng),默默回望著家鄉(xiāng),真誠祝福著家鄉(xiāng);適時的時候,急不可待地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詩歌中間部分很有意思,詩人講了一個故事,我們猜想,講故事的“留著辮子的老人”,一定聲情并茂、繪聲繪色;聽故事的“一群孩子”,是眾星捧月的姿勢,是全神貫注的神態(tài)。是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教孩子們?nèi)绾握业交丶业穆罚P者認為更深層次是長者給晚輩傳授知識常識見識,傳授立身處世的準則,待人接物的底線。老人傳授和教導(dǎo)的一切,浸淫著中華民族悠久文化和道德傳承的強大力量,而這些不正是我們不斷向前發(fā)展的法寶嗎?這首詩詩人極盡描摹,寫得本真而純粹,去除了枝枝蔓蔓,拋卻了花拳繡腿,似乎所有詩歌創(chuàng)作的技巧與他無關(guān),外界的喧嘩熱鬧與他無關(guān),他只寫一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句子,表達款款心聲和濃濃心語,語言干凈清爽,場景清晰明了。
繼續(xù)品析《進門聲》:“摔碎了碗,花紋粘在心里/人死了身,骨頭會繼續(xù)生∥你看到的沙冒村很小/你在地圖上找她,只有針尖那么大∥這里的人,不在乎大小/誰家的煙囪里擠出濃厚的煙霧/都可以去喝一口熱騰騰的茶/他們會把一顆熱乎乎的心/倒進你的碗里/讓你的心暖起來∥他們的恩怨也可以說上幾天/挖出一代又一代的家丑/長出一個生病的頭腦/有時會撕裂彼此的語言∥我們家有七十年那么大/我們家的命脈/由七十多歲的母親把著/她每點一次酥油燈/我們的眼睛就會亮一次/我們的話也像她的白發(fā)一樣/越來越多起來∥我說的沙冒村/有你眼珠那么小/有一個鍋那么大/鍋里有一片大海/能把天裝進去”。前兩節(jié)充溢著讓人深思的淡淡禪意,這種意蘊的產(chǎn)生,背后則是沙冒智化這些年經(jīng)歷的世事滄桑,諸多生活紛擾和世事歷練;簡潔簡約和巧妙排比與對照是其鮮明的特色。三四節(jié)寫沙冒村的小,小如手指的小,小如眼睛的小,小如針尖的小;又寫沙冒村的大,是思念的大,牽掛的大,盼望回歸的大。還寫沙冒村的熱情熱忱、質(zhì)樸厚道,“熱騰騰的茶”后面,是“熱乎乎的心”,“熱乎乎的心”后面,是一個民族的天性,是崇德向善、思利及人,是樂善好施、坦誠相處。
細品慢嚼第五節(jié),就想起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猶太人作家艾?辛格在《文學是人類的記憶》里一句話:“一個作家必須要有根。作家的根扎得越深,他取得成就的能力越大。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悲觀并不是頹廢,而是一種要拯救人類的強烈情感”。甘南沙冒村就是沙冒智化的“根”,這里既有他的血脈之根,也有他的命脈之根;“她每點一次酥油燈/我們的眼睛就會亮一次”,我們知道,虔誠謙恭的很多藏族同胞家里都有佛堂,每天清晨洗漱之后,都要在佛堂上一炷香,點酥油燈,祈禱、誦經(jīng)、跪拜等,就像去寺廟朝拜一樣。惻隱之心,敬天憫人,孝老敬賢不是說在嘴上,而是付諸于行動。結(jié)尾非常精彩,短短三十三個字,把對家鄉(xiāng)的愛和情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自古以來,許多名家大家都把故鄉(xiāng)當做文學創(chuàng)作的富礦,因為這片土地的風土人情、風俗習慣、人物事物再也熟悉不過了,故而文字能力浸紙背,直指本真,入木三分。沙冒智化深諳此道,故而寫故土寫家鄉(xiāng)總是樂此不疲、樂在其中,這些作品大都既深沉深致、溫暖溫潤,又飽含深情、通透脫俗。
繼續(xù)看《開花的時間》:“你藏在群山上密集的烏云里,先去吧/我跟著野牦牛的氣息去找你∥你披著山下的金蓮花的味道,等我吧/我跟著春天里的細雨去找你∥你唱著大海的歌謠隨著溪水,流去吧/我變回海底的一塊石頭等你∥風化的巖石打開胸懷的時候,你叫我/我騎著風馬的背影去面見你∥太陽啊!請你等等星星吧/她要跟上開花的時間∥我只想在草原的寧靜中/痛苦,收回體內(nèi)”。“《開花的時間》我特別地喜歡,近似于民歌,在婉轉(zhuǎn)、反復(fù)中表達愛意,真是清秀至極”,(次仁羅布《掉在碗里的月亮說》序言);這首作品,詩人使用了比喻、排比、反復(fù)、押韻等諸多修辭手法,讓作品既節(jié)奏明快、步伐均勻,又朗朗上口、抑揚頓挫。讀這首詩的時候,就想起倉央嘉措一首詩:“結(jié)盡同心締盡緣,此生雖短意纏綿。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倉央嘉措情歌》。還想起王獨清在《玫瑰花》里幾句詩:“在這水綠色的燈下,我癡看著她/我癡看著她淡黃的頭發(fā)/她深藍的眼睛,她蒼白的面頰……”。《開花的時間》也一樣,讀起來很空蒙很奇幻又情真意切;一二節(jié)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又有細微之別,“密集的烏云,野牦牛”都是黑色的,烘托出愛的真誠真摯,卻又注定并不順利;但不管有多大的阻力都難不住去找“你”的決心。野牦牛強健無比,影射出“找你”的堅定決心和信心。“金蓮花的味道”,是芳香四溢的味道,是春風送暖的味道,也是春雨滋潤大地的味道,更是青年男女相約相聚的味道。有一種繾綣的期許,一種浪漫的憧憬,一種纏綿的愛意;筆觸細膩而婉約,精致而輕盈。
三四節(jié)詩人隱含了一個形容愛情天長地久的成語“海枯石爛”,“大海、海底、石頭、等你、巖石、胸懷”等意象頻頻出現(xiàn),并貫穿始終,能看出沙冒智化在想象中刻意表現(xiàn)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堅貞與持久。結(jié)尾兩節(jié),作為讀者的我們,隱隱感到愛似乎并不順利,“開花的時間”似乎遙遙無期。等待在草原深處,等待在寧靜之夜,在等待的漫長日子里,把“痛苦,收回體內(nèi)”。作品意象疊加,想象奇絕,詩人在這首詩的寫作中,好像找到了詩歌語言藝術(shù)的鑰匙,找到了開啟讀者心門的鑰匙,在貌似輕松中有一道光直抵受眾內(nèi)心,形成和聲與共鳴。
仰望心中西藏
沙冒智化像一位虔誠的信徒,或者說本來就是一位虔誠的信徒,在游走行吟間,用心、用眼睛、用耳朵、用腳步感知所經(jīng)過的地方,河流山川、大漠草地、山崖小道、滾滾紅塵,走過的時候,詩人與自然對話,與蒼穹對話,與風與雨與雪與雷與電對話,對話的時候,拋卻塵世的蕪雜與喧鬧,丟棄世俗的功利與紛爭。
沙冒智化游走棲居于西藏已超過十年,怎能不用文字和詩歌仰望西藏呢?來看《岡底斯山》:“夢攀升到阿里,一盆冷水/最底下的土里燒開。山水的根系/越看越清晰,明白,結(jié)巴,忐忑/身體在喘氣,在干,在慢∥我用人造的身體里/三十七年堆積成的岡底斯山/阿里的一張地圖,石頭的肉體/一扇縮小世界的時差∥雪在地里長,往山頂長/心形的顏色,往地里鉆/往河里流。下午三點/阿里的夜空像個平面的瓶子/里面裝著星星的止痛藥∥失眠的一杯酒。在現(xiàn)實中/解釋現(xiàn)實的神是一座有野心的山/坐在一片浪漫的空間里/坐在月亮桌邊,擺著天空∥身體的秘境中走過/這一片荒野。一個逃生者/神的口中,逃出來/慢慢在人間走∥這里堆滿了人的心/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個人/帶有不同的/一座岡底斯山∥心里的岡底斯山風格/對換了自己”。高在阿里,苦在那曲,前兩節(jié)詩人寫阿里的與眾不同,岡底斯山的特立獨立,高聳亙荒、蒼茫空遼、寂冷靜謐,像是走入地外星球。“一盆冷水、忐忑、喘氣、在干、在慢”等詞,把酷寒蠻荒、冷清蕭條場景次第加以呈現(xiàn);在這里心與心最近,心與自然、與世界中心最近;詩人在這里蕩滌心靈、蕩滌血液,在艱難地一呼一吸之間,在邁出左腳右腳之間;在這激昂和升華人格精神的夢幻之地,以匆促的時光,卑微的身軀,千年修行的福報,換來與阿里、象雄古國,與古格王朝、岡仁波齊和岡底斯山千年一瞥的機遇,傾聽遙遠的聲音,感受大地執(zhí)拗的呼吸、深沉的脈動、亙古的蒼茫。
三四節(jié)“雪、山頂、河里、夜空、星星、月亮、天空”真可謂“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西晉·陸機《文賦》),阿里的廣袤之夜,若隱若現(xiàn)的遠山近水,眨著眼睛的星星,還有雪、風、冷,此刻都匯聚于此,以靜默的方式,心與心交流,人與神共語,天與地對話。在體悟中,在走筆間,能看出詩人對阿里這片高地來自心靈的尊崇和敬畏,他用奇幻之墨,用跳躍之筆,用忐忑之情來描摹此刻感受;沙冒智化的文字,少有調(diào)侃戲謔、揶揄嘲諷一類的東西,沒有訕笑挖苦,蜻蜓點水;他的創(chuàng)作遠離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杜絕飲鳩止渴、好高騖遠;是虔誠的寫作,認真的寫作,像在上一炷香,或誦一段經(jīng)文。詩歌結(jié)尾能看到詩人身處這片神性之地的內(nèi)心世界,清透、無我、空靈、也有一些矛盾,或者說糾結(jié),“神的口中,逃出來/慢慢在人間走”,這兩句詩,我們不得不把與沙冒智化遁入空門,又返回塵世這一生活閱歷結(jié)合起來,浮世、空門、人間,其實,把滾滾紅塵里沉重的欲望放下,把紛雜世界里追名逐利和爾虞我詐放下,把被物質(zhì)文明異化了的質(zhì)樸與剛毅、博愛與自然、善良與慈悲用心撿起來,蒸騰、過濾,讓心靈升華,身在何處何地的確并不重要。
“這里堆滿了人的心”,這樣的詩句有一股強大的挾持力、震撼力、推動力,在岡底斯山之下,在岡仁波齊之下,詩行自然夾裹著空靈之氣,有山和水的氣息,有雪和風的精華。不遠萬里來此朝拜的人們,都有一顆向真向善向美的心,一顆遠離太多欲望的心,岡仁波齊記住了,天上阿里見證了。沙冒智化的這首詩,像青稞酒一樣純正芬芳,香醇濃郁,讓人回味無窮。
最后品析《紅風鈴》:“每次我遠遠地經(jīng)過那里/都會看見一個頑皮的小沙彌/他的誦經(jīng)聲里長著明亮的翅膀/從木窗格子里飛向天外∥三十多年了/我還能看見自己當初的影子/看見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剃度為僧。用十六年的時光/磨破了一雙干凈的眼睛∥在石頭和雪之間/在死亡和愛情之間/藏不住我的影子/在那里我攥過一把沙子/最后只剩下手指∥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里/那些無人問津的風鈴/向我揮手/仿佛遇見舊相/有個聲音對我說:/你是在那個年代/從佛陀身上/落入俗世的一粒塵埃”。《禮記·樂記》里曰:“詩,言其志也”;王安石指出:“文者,言乎志者也”(唐·《上張?zhí)罚粡倪@首詩能看出沙冒智化的心路歷程和所思所想。一二節(jié)詩人觸景生情,是的,在高原,在雪域大地,如果喜歡游走,路上、廟堂、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總能遇到出家僧人,他們目光清澈如水,表情溫婉如玉,舉手投足溫和儒雅;他們安貧樂道、與世無爭、和光同塵,而在沙冒智化眼里,“小沙彌”像課堂上不太聽話的孩子,思緒早“飛向天外”,詩人“能看見自己當初的影子”,是的,人的一生注定要走很多路,或從事諸多行業(yè),但沙冒智化的少年時光尤其與眾不同,“剃度為僧”,達“十六年的時光”;但可以肯定,心志的成熟,格局的寬泛,思維的睿智自然與常人大相徑庭。特別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意象之奇絕,走筆之從容,步伐之鏗鏘,想象之斑斕,肯定與“十六年的時光”有很大關(guān)系。
在三四節(jié)的品味中,突然想起阿來在《塵埃落定》里一句話:“明白活得開心的方式,有太多選擇,人生在世本為滅苦之終身學習。不能理解與吃苦,如何享受無后顧之憂的樂。離苦得樂之外,也有因苦盡而找到永樂之道,因舍而得”。是的,世上沒有白走的路,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相知相遇。重新“經(jīng)過這里”,感觸自然很多,“無人問津的風鈴”,在“向我揮手”,還分明“有個聲音對我說:/你是在那個年代/從佛陀身上/落入俗世的一粒塵埃”。生命之本色就是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完美或者并不完美的精神寄托,一切隨緣而生,隨緣而滅,牽強不得,這個理念在這首詩里有一定影射。當初的“小沙彌”也罷,“落入俗世的一粒塵埃”也好;能看出詩人豁達、淡然、達觀的一面。這是一首人生之詩,閱歷之詩,命運之詩,細品慢嚼,有一種高潔感,空靈感,能讓人內(nèi)心淤結(jié)疏通,心海無塵。
去年八月,我有幸前往西藏參加“第三屆新時代藏族文學高端論壇”,初見沙冒智化,是個謙遜低調(diào)、質(zhì)樸文雅的大男孩,從甘南到西藏,從俗世到空門,再從空門步入凡塵;從出版三部藏文詩集到漢語詩歌上的成績斐然,讓人刮目相看。他現(xiàn)在身處西藏,長住圣城拉薩,背后的資源是無窮無盡的,加上他勤勉好學,相信年輕的沙冒智化一定會給我們更多驚喜。
作者簡介:史映紅:男,70后,甘肅省莊浪縣人,筆名桑雪,藏族名崗日羅布;在西藏部隊服役21年;曾在《文藝報》《詩刊》《解放軍報》《青年文學》等發(fā)表各類作品1000余篇;出版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傳記文學《吉鴻昌:恨不抗日死》等,評論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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