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把美學、獨立人格、君子豹變調和的詩人
作者:吳金坤
加周瑟瑟老師的微信已經有好幾年了,初次接觸周瑟瑟老師還是被他的詩歌藝術和早期的青年氣質吸引,看他早期青年照片讓我想起了我印象中的八大山人朱耷,對就是那個畫怒目白眼的鹿與魚的朱耷。
從周老師的詩歌藝術中我感覺他是我遇到的最早達到唐詩境界的人,因為當時我在探索從現代詩走向唐詩的理論,他的詩歌作品讓我眼前一亮,可惜的是我的《新詩走向唐境的理論顯備》過去了6年了,尚缺那么一環,缺的這一環應該是“實踐詩”而非“理論詩”,這讓我又覺得周老師的藝術存在對我下一步的成長更是彌足珍貴。
區別于一般單純的從美學向詩神攀登,周老師把美學、獨立人格、君子豹變調和的比較好,才華具備全面性,令人不得不驚嘆。
可能由于青年時期過于理想激烈的生存經歷,他的詩歌藝術里面充斥著愛倫坡般的神秘和靈感刺角,自我又有用不完的精神力源,加之為人謙和,現在在詩歌領域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他的榮譽不斷被眾人抬高,我想是中國的詩歌有福了,中國的后輩詩人也有福了,由此,我作為后輩,崇敬他,祝福他,勤奮地學習他,正如——圣賢可學而至,巨人總給我們露出他的肩膀!
周瑟瑟書法作品
周瑟瑟詩歌8首
◎秋霧
秋霧無邊無際
天空與江面連接起來
沒有給我留下一點縫隙
我找不到一條通向江面的路
我推開霧中一扇門
父親坐在里面一張桌子后
他低頭看書
臨別時我要父親
給我留下新的電話號碼
父親在一張紙上沙沙寫
紙變成了一卷白霧
我小心翼翼拿著白霧
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著走著我就醒了
手心里全是汗
窗外高樓大廈
在灰色大霧中飄浮
◎冬天不戀愛
冬天不戀愛
我要上山去打鳥
鳥坐在樹上睡了
我坐在懸崖上難以入眠
這樣的時刻一生中不會很多
我朝天連放兩槍
像鳥一樣大笑
鳥一只只從我的肩上走過
我不忍心傷害她們
她們也許知道我付出多大的代價
才在空寂的山中
既不戀愛
又純粹地盤腿而坐
讓雪落滿一身
◎鷓鴣
森林里的隱士,我睡夢中的過客
這真實的寫作得不到你的應和
你沉悶的呼叫穿過了叢林和昏暗的午夜
我的驚慌從書頁彈跳到樹梢
假如我不從詩行里脫穎而出
你黝黑的身影帶不走我今夜的呻吟
秘密的夢囈,河灘上疾行的趾爪
短小的翅膀把影子投靠到我的額上
仿佛羞愧的布道者,比夢囈更秘密的鷓鴣
比我的雙眼更黑的收縮和飛旋
我的撲倒激起森林的風暴
我是一個笨拙的獵手翻過了山崗
我分不清你是在逃跑,還是不真實的誘導
我的追隨是抽象的,又恍若一夢
我脫下黑夜的睡袍,把心跳數了又數
我不是使者你更不是神秘的君王
這曲折的距離為何把你我阻擋
我渴望的只是你的氣息,只是你斷續的叫喚
我的幻覺把你懸到了半空
你短暫的飛翔被我的心絆倒
我不是幽靈,你不是空想
你的孤寂是巖石的滾動,但不發出嘹亮的歌唱
我只是詩歌的窮人,你是理想的寒士
我只是在文字里找尋,你在陰影里躲藏
一個是青春的憂傷,另一個是暮年的感動
在遺棄的森林里我抱緊了鷓鴣的翅膀
◎林中鳥
父親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聽見林中鳥在鳥巢里細細訴說:“天就要亮了,
那個兒子要來找他父親。”
我踩著落葉,像一個人世的小偷
我躲過傷心的母親,天正麻麻亮
鳥巢里的父母與孩子擠在一起,它們在開早會
它們討論的是我與我父親:“那個人沒了父親
誰給他覓食?誰給他翅膀? ”
我聽見它們在活動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與粉嫩的腳趾
“來了來了,那個人來了――
他的臉上沒有淚,他一夜沒睡像條可憐的黑狗。”
我繼續前行,它們跟蹤我,在頭上飛過來飛過去
它們唧唧喳喳議論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臉上一行淚閃閃發亮……”
周瑟瑟水墨作品:栗山詩意圖
◎靈境胡同
每次我路過靈境胡同
我就要蹲在槐樹下煮一鍋晚云
我喜歡靈境胡同的老人
他們引導我的靈魂走進破落的院門
我總是自動脫下外衣,掛在樹枝上
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這哪是我的家?我的家遠在外省
但這并不坊礙我的靈魂在胡同里穿行
每次我路過靈境胡同
我就對著天空觀察我的身后
我身后尾隨的老人提著鳥籠
他的人生倒映在天上的晚云
不可怕,一切都是鏡中的奇遇
一切都來自鏡中的靈魂,來自靈境胡同
籠子里的靈魂與邁著小碎步的靈魂
都曾向我傳遞兇狠的目光
現在兇狠的目光如燭火撲閃撲閃
變得溫柔而憐憫
我站在靈境胡同,繞開槐樹
繞開煮沸的晚云,我急著推開一扇院門
一院子的晚云撲閃著,臉蛋粉嫩
一籠子的野獸原來是未曾面世的靈魂
◎草枯了
草枯了,秋天像個出家的人,在郊外走
落葉在腳下燃燒,我想起了外省焦慮的兄弟
是否看見我清瘦的面容像一叢枯草?
草枯了,身上的布衣散發泥土味
粗茶淡飯,世事紛爭與我無關
那些急急忙忙在天上亂飛的鳥,與世事無關
那些可憐的果子在樹枝上晃動,與世事無關
草枯了,我漸漸感到涼意像刀子在夜里割我的喉結
想說的話咽了又咽,不說
運草的拖拉機突突突在王府大街多么傲慢
我越來越謙和,看到強盜還以為他是可憐的人
看到回家的倦鳥,還以為是浪蕩的游子
草枯了,心中似有隱情無從傾吐
運草的拖拉機仿如我的靈魂,在突突突地叫喊
而我的肉身在午睡
草枯了,草的淚水也枯了
我的淚像小溪一樣飽滿、清澈
因為我不曾懷恨,青草枯了
大地變涼,我有衰老的心愿
◎遇見白頭翁
白頭翁,親切的中年人
你與我一樣身披秋寒,頭頂午夜的露水
腳踩枯枝,在平西府緩緩移動
樣子看起來心疼,那一襲羽毛濕了
叫聲像孤兒叫哥哥,我聽到后驚慌中就答應了
白頭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與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與我擦肩而過
我聽到你叫哥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關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喚白頭翁
京城漸有寒氣,白天晴朗,夜里露水打濕白頭翁
入冬后,我與失散的白頭翁一起坐在枯樹上
一聲聲叫我們的親人,一聲聲哭我們的爹娘
◎木梯
把我的想象豎起又傾斜
支靠在故鄉顫抖的土墻上
我要把糧食藏上暗樓
我要把姐姐的嫁妝堆到廂房
在木梯的陰影里我的雙眼頓放光亮
我看到上下翻飛的家禽弄出清脆的聲響
我從小就習慣扮演真實的捕捉者
把十二級木梯拆散又裝上
如今的幻覺卻叫我胸口發痛
雙腿在木梯上顫抖到天亮
噢!我要下到少年的院落
把清貧的積雪堆到鳥的唇邊
我的幻覺來自木梯的傾倒
它十年的暈眩仿佛一只公雞的鳴叫
潮濕的堂屋里散滿了帶血的羽毛
我在少年就追念祖宗的恩德
跪下又張開的是木梯
是祭祀時竊竊的吟唱
沉默的木梯,幾代人的攙扶
父親的喝斥把我震住,把我從幻覺中驚醒
快快燒掉木梯的影子和我零亂的想象
它斷送了我少年的前途
我不能不再搬動你發黑的灰燼
我不能不再折斷欲望的出路
墨西哥當地時間2018年10月25日上午9點,中國詩人周瑟瑟在墨西哥奇瓦瓦自治大學孔子學院多功能報告廳舉行了詩歌朗誦和講座。
附點評:
很少有詩人能像周瑟瑟這樣:將至為龐雜的經驗與事物、感性與思想融于一爐,能夠將傳統的詩歌元素與人文觀念,同現代后現代的文化意象貫于一體,借助隨時隨地的觸發,融合出繁復精細的詩意,與化腐朽為神奇的詞句。他的詩是概念與物象之間、思想與無意識之間穿梭與互動、激發與創生的典范。周瑟瑟一直是有成熟觀念和嫻熟技藝的詩人。近些年他的詩愈發返璞歸真,凸顯抒情之本,尤其在表達親情的深摯與喪失之痛方面,更益深切而感人。觸物生情,言近意遠,形象簡潔而富有蘊藉,節奏鮮明而又跳脫自如。——張清華
《暴雨將至》是個人寫作的歷史檔案、精神傳記和詩學成長史。尤其是周瑟瑟近年的寫作印證了“寫作的修正”,這一修正是詩學和社會學雙重視野下精神成人與現實場域交互往返的過程。
十多年前的周瑟瑟在“中關村時代的烏鴉抑或夜鶯”的聲調下追求現代性的繁復和密度極大的抒情方式,那時他真正的詩人面孔只是呈現了有限的一部分。今天看來,日常流年與內心迷津交織中周瑟瑟已經在更新的寫作中全然掀開了迥于同時代詩人的精神面孔,而愈益開闊、精深和自洽、自審的寫作也在詩人經驗愈益匱乏的時代打通了寫作的新的可能性。更為可貴的是,周瑟瑟在不斷放大的陰影和過去時的歷史頹敗中重建了一個詩人的“現實感”、知識分子的求真意志以及田野作業式的地方性知識。我想到了詩人近乎墓志銘一樣的詩句,“只有我這命運的囚徒在獨自深入”。——霍俊明
周瑟瑟,當代詩人、小說家、評論家。著有詩集《松樹下》《17年:周瑟瑟詩選》《栗山》《暴雨將至》《世界盡頭》《犀牛》《種橘》《屈原哭了》(繁體字版),以及《向杜甫致敬》(多語種)、《周瑟瑟詩作》(西班牙語),詩歌評論集《中國詩歌田野調查》《當代詩歌語言啟蒙》《當代詩歌文明:周瑟瑟研究集》,長篇小說《曖昧大街》《蘋果》《中關村的烏鴉》《原汁原味》等30多部,以及《詩書畫:周瑟瑟》。作品翻譯為英語、日語、西班牙語、瑞典語、蒙古語、越南語、韓語等在海外出版。主編《卡丘》詩歌民刊、《中國當代詩歌年鑒》、《中國詩歌排行榜》(年選),編選有《新世紀中國詩選》《那些年我們讀過的詩》《讀首好詩,再和孩子說晚安》(五卷)《中國當代詩選》(中文版與西班牙文版)等。應邀參加第27屆哥倫比亞麥德林國際詩歌節、第七屆墨西哥城國際詩歌節、第三屆越南國際詩歌節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詩人田野調查小組組長,栗山詩歌學會會長。新加坡國家藝術委員會金筆獎評委。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