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其德也”

——讀遠心的《我命中的棗紅馬》

 

作者：趙海忠

 

遠心的詩集《我命中的棗紅馬》，所選詩作大都與馬有關。作為一個非內蒙古草原土生土長的年輕知識女性，以馬為題，寫一百余首詩作，應說是蔚為大觀了。圍繞她的詩作，馬精神、蒙古馬精神、人馬相融、風馬相及……可討論的話題是很多的。她及其詩作所表現的草原情懷、慕馬情結、北疆情緣、文化情志，特別是詩人從心靈層面切入，寫真心，表實意，追魂攝魄，全方位塑造馬形象，為內蒙古文學貢獻了一抹異樣的色彩。

 

一

 

通讀《我命中的棗紅馬》，感覺進入一個馬的世界，滾滾煙塵，陣容豪華，目不暇接：

顏色之馬：小黃馬，黃驄馬，黃驃馬，黃白花馬，黑馬，小黑馬，黑駿馬，黑白花馬，白馬，紅馬，棗紅馬，小紅馬，青馬，小青馬，海青馬，棕馬，斑馬，花斑馬、白騸馬。

年齡之馬：小馬，小馬駒，小青馬，小黃馬，小黑馬，小棗紅馬，成年馬。

性別之馬：公馬，母馬，兒馬，騸馬。

部位之馬：馬頭，馬鬃，馬背，馬蹄，馬膘，馬尾。

性情之馬：天馬，神馬，飛馬，駿馬，瘋馬，烈馬。

動作之馬：騎馬，奔馬，飲馬，跨馬，下馬，打馬，放馬。

器械之馬：馬鐙，馬鞭，套馬桿，馬樁。

數量之馬：蒙古馬群，馬群，群馬，萬馬。

地域之馬：阿巴嘎黑馬，僧僧黑馬，蒙古馬，野馬，黑河之馬，拒馬河，騸混血寶馬。

身份之馬：走馬，戰馬，頭馬，龍馬，云馬，玉馬。

與馬有關：馬廄，馬場，牧馬人，馬奶酒，馬頭琴，騎會兒馬，馬蹄聲，唐馬，馬甲。

這里好像是一個馬的博物館，充分展示了詩人對描述對象的持久關注和不斷積累，其中最為重要的是知識、情感的培育。讀遠心的相關文章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偶然的、自然的過程，也是一個必然的、自覺的過程。這就有別于牧人從小對馬的接觸熟悉，也有別于深入生活、采風式的新鮮冷靜觀察。二十七年在內蒙古草原行走，詩人已經建立起對馬系統、密切的了解、交流和融合。當然，生活中不排除身在馬中不知馬之人，想來也不會寫出馬詩，唱出馬歌，跳出馬舞。單單從上邊摘選出來的字詞來看，詩人眼觀腳動，信手拈來，游刃有余，多角度欣賞馬，全方位刻寫馬，體現出與馬相對應的詩質和語言功夫。

 

二

 

作為抒情詩，遠心的詩做到了人馬相融，與馬緊緊相隨的，是“我”。

也許是巧合，前幾天我評論楊瑞芳的詩作，她的詩集名稱叫《你是世界的眼》。遠心呢，詩集名是《我命中的棗紅馬》。一“你”一“我”，似乎透露出二位女詩人詩作風格的不同。

先看看這些詩句：“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命中的棗紅馬”，“我放開了手中的韁繩  一匹野馬的魂靈注定與無邊的野草共生”，“我長小，你長大  虛實相生的豆蔻年華  騰入高空化作倜儻天馬”，“我朗朗地笑著  追逐夢中神馬昂首”,“攜我西度青海 啜飲天馬的紅淚”,“我碰到黑馬的嘴唇”，“手中的韁繩，早已交還你——我的黑馬”，“我摟著女兒站在霞光下  一群野鴿掠過馬頭”，“一匹威風矯健的紅馬 成熟，警覺 看細柳芽鉆出樹枝 我在，一定是在，等待什么”，“‘好一匹烈性的小紅馬’ 除了我，還有誰認識你”，“我躲避著高原的陽光，車流 像一匹陌生的闖入城市的馬”，“如今，我看不見你，在風雪里 駕駛越野車到半白半黑的草地 最后一匹馬，帶著霜”，“如雕刻的玉馬來到我手心”，“可是我現在就想騎會兒馬”，“媽媽我要買一匹馬”，“我要有一匹馬”，“呼韓邪單于的駿馬把天穹撐高  我聽見胡笳聲聲”，“我俯身下馬”，“我比馬群還安靜”，“水中央若有駿馬，野馬、白馬、青馬  嘶鳴、踢踏、群奔  我愣怔地面對水漩”，“我想揭開氈帳，卻被風吹跑  跑到云端，消散，成為云馬”,“我站在母馬和小馬之間”,“當我重返西拉木倫 在河水的濤聲中等待蒙古馬群 馬群可在等待我?”，“這是我的土地，是的，今夜  我枕草而眠，我的王蘇醒  這厚厚的草甸，是大地制造的婚床  長風如烈馬，奔騰在雪白的月光下”，“流浪，顛簸的草原客車，像起伏的馬背 我在進行一場生死旅行”，“我被疲憊的馬兒馱到達賚湖邊”，“放逐我的神馬”……

這遠遠不是此類詩句的全部。不管是一節，還是一句，“我”和“馬”或者前后呼應，或者遠近相處。詩作不怎么交代過程，而是尋找“我”和“馬”彼此的結交處、勾連點，從而搭建詩意的關系。這種關系，不一定有深厚的歷史容量，絕不是觀光式的游覽和略看，更多的是精神的契合、性格的傾慕。

需要再說明的是，遠心的詩作情感走向往往是單向的，即“我”→“馬”。這樣，馬就體現出更多的獨立性和孤傲性，馬是天，馬是神，馬怎么樣都行。作者說：“從 1994 年開始，在內蒙古高原生活的二十七年時光里，所獲得的愛與生之力，與草原，與象征自由的駿馬有關?！薄八P旋飛過我，如同雄鷹；它桀驁地拉長我，如同長調。它低低地怒吼。它好像是命運之箭，正中我的心臟，帶著我的血在天地之間昂首飛奔。而我由此獲得馳騁之力！”這是多么高的評定，多么溫的告白。

馬是人類較早馴化的動物，即使在今天，仍有野馬和飼馬之別。馬兇野而又有靈性，寧靜而灑脫，為人類作了杰出的貢獻。馬身集力量與柔順于一體，其形象被人們贊嘆為世界上最美的動物。馬能與人交流溝通，卻有別于貓狗的“寵”，不同于豬驢的“蠢”。馬有野性和瘋狂，但從來不置人于死地，奪人性命。關鍵是人可以把自己的精神奇托在馬身上，因而獲得人馬無間、相得益彰的效果。古今中外不乏贊馬之作品，遠心的馬詩因其集束式成冊持久聚焦而顯得敬仰、愛深。

 

三

 

遠心表示：“這一百多首詩記錄了我行走的步履。一首詩的背后，站立著什么。是馬也是風，馬奔跑揚起風，風飛行喚醒馬?；蛟S駿馬就是高原風，高原風就是駿馬。我是風中的馬，也是馬奔騰掠過的風。詩，是風馬相及?！边h心提出詩是“風馬相及”，這里的“風”是一種自然力，也是一種代表，泛指一切自然之景觀，而與馬構成精神上的互證與匹配。

好，我們選一些既有“馬”也有“風”的詩句：“上樓的腳步再輕一點 風再涼一點 雨水帶走了露珠混合的那些點 黑馬甩著一身的陽光甩得再快一點”，“夢中神馬昂首 骨力追風，毛色斑斕”，“一匹威風矯健的紅馬”，“春風和煦的夜晚，流浪的雙手彼此輕拍 ‘好一匹烈性的小紅馬’”，“帳外風嘯蒼穹，胡兒打馬過草原”，“黑馬的鬃發和尾巴，在獵獵秋風里飛揚乖張”，“我命中的棗紅馬，閱盡大山大河大風暴”，“秋風把牧草吹得灰白 馬群的膚色始終不改，明亮的黃”，“長風如烈馬，奔騰在雪白的月光下”，“是這樣無言啊，四季的風 吹亮了小黑馬的長鬃”，“唯有神靈一樣的黑馬，長長的征程  風一樣的步伐，飛過白色草原”，“我被風裹挾，在馬背上顛簸”，“來自科爾沁，科爾沁草原的風 風中奔跑的小黑馬”，“悲風跑著似有若無的戰馬”，“呼倫貝爾草原的風如此猛烈，像英雄的駿馬掠過胸膛”，“野馬西風的咒語，是一匹馬的榮光”，“整個賽馬場猶如黃旋風飛舞”，“而風馬旗，借風誦經”……

《莊子·齊物論》敘寫了莊周夢蝶的典故：“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閱讀上文所引這些詩句，風馬同在，馬借風勢，風助馬威，馬生風，風生馬，來有蹤，去無影，宛若一個莊周夢蝶之草原版、動作片，只是胡蝶換成馬了，煞是好看，耐人琢磨。其他出現比較多的字眼是：河、草、山、雨、云、雪、土、陽、牛、羊、水、駱駝、天、野、地、飛等，總體顯示出踏實悠長、本色自然、知性深思、澎湃激蕩的詩風。

最后想說的是，詩創作作為一種審美活動，不能要求創作主體完全一致起來，就是說，對于遠心、《我命中的棗紅馬》，馬是至高無上的，但我們不能要求其他詩人持同樣的立場和態度。這樣，即使抒情主人公在“進行一場生死旅行”，只是豐富了草原詩歌的色彩，別無其他引領與強求。關于這一點，讀者可看其詩作并自序和后記。

遠心表示，她是以現代詩的方式與馬進行深層次的精神對話，正因為如此，詩人極限下筆，無以復加地使用“我命中”作為“棗紅馬”的定語?？鬃诱f：“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边@里的“德”，泛指品德、性情。比起“力”來，“德”就是更高層次的精神境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