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匠者》管見
作者;姜澤陽
長篇小說《匠者》(作家出版社,2023年12月)是作者趙海忠對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和體驗長期醞釀提煉而升華的藝術書寫。如果說《清明上河圖》通過描畫農商百業、民生百態繪出了北宋時期都城汴京的風光風貌,小說《匠者》則通過對“匠者”生活和命運的描述,展現了一幅塞北農村生動的風俗畫,洋溢著濃郁的鄉土風情,彌散著民間生活親切的煙火氣。
小說中所謂“匠者”,有的是真正被稱為“匠”的走串鄉間活躍在農村的手藝人,如鼓匠、畫匠、糊裱匠、木匠等等,也有的是擅長某種家務或日常生活技能而堪稱“匠”的村民,如趕車的、壓粉的、炒莜麥的等等。這些匠者日常又關聯著其他一些人物,于是隨著匠者們的活動展開了更廣闊的生活場,更有厚度的生活流,描繪出杏村一九四零年開地建村以來四十多年的流動的歷史畫面。
這二十幾位匠者各有自己行動、生活的時空,可是小說作者卻把他們召集在同一個舞臺,有如高爾基的《底層》,讓這些人物在同一束光照下盡情表演。但與高爾基那群擁擠在夜店中的底層人不同,匠者們則有更廣闊的表演空間,而且舞臺在更長的時間中延展開來。
將一個個基本獨立的故事結構成一部統一的藝術作品,一般采用穿連式,即圍繞一個或幾個人物的活動將各個故事串連一體,諸如《堂·吉訶德》《西游記》等。這類穿連式結構作品中的獨立故事是在時間過程中連續發生的。
《匠者》中各個匠者的故事既有時間中連續發生的,也有在空間中同時發生的,歷時、共時相交錯,沒有貫穿所有故事的中心人物。串連這些看似一個個獨立故事的內要線索是杏村四十年左右歷程為時空“中軸線”,而匠者之“匠”的共同性又作為粘合劑將它們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同時,也有一些人物不時從一個故事房間竄到另一個故事房間,行走其中,參與故事,像穿針引線一般縫裂補綻,把不同匠者的不同故事連綴緝納起來,將所有的人物聚合在同一個生存空間——杏村,他們生活的家園。小說從大鼓匠開始,又由大鼓匠終結,這不僅讓大鼓匠這個人物不致曇花一現永沉杳邈,而且更使通篇故事形成珠鏈式的閉環,圓滿地完成了整體藝術結構。
《匠者》在敘事中還常常打破時空,運用閃回、補敘、插敘、蒙太奇等技法調度情節,耙理脈絡,充足故事,豐滿人物。小說第四章《水火精靈》,當田老太為賀大頭家壓粉條的時候,三干頭在自己家等待時機好去賀家蹭吃調涼粉,期間還和妻子干了那種事;田老太莊嚴仔細地量粉面、量白礬、和粉面的時候,筆鋒一轉回到她“十七歲嫁給田老漢,幾多辛酸不如意”和初學壓粉幾經波折終成正果的過往;繼而回歸當下,一邊是田老太在賀家壓粉大功告成,一邊是三干頭在自家掐算得時機已到,“開門徑向賀大頭家撲去”。如此等等,作者利用這些技法大大拓展了敘事時空,進而自由揮灑,充分展示理想的藝術世界。
小說作者善于細節描寫。小說中的細節或繁或簡,細膩而不失含蓄,生動而幽默風趣。小說第一章三畫匠觀察野兔一節對野兔的描寫可謂精細入微:“這兔子慢慢前行,后蹄頂著前蹄,一蹦一跳,上到高處,雙耳豎立,腦袋一轉一轉,甚是警覺”;“免子立馬飛奔進來,身子一弓一放,看不見它四蹄著地,但見身后沙土飛揚”,一直跑到小山頂,“在大平石上心平氣和尿了一泡”,結果引來金雕追殺;野兔“渾身哆嗦”,“追加幾股慫尿”,而“金雕像一枚激光制導炸彈,劃出漂亮悠長的弧線”直擊野兔;野兔“一命嗚呼”,被抓到空中,“腸肚像從天而降的繩子,游來蕩去,留下一連串的冤屈”。
作者的細節描寫能放能收,該簡處則幾筆點睛,含而不露。田老太不識字,哪天該為哪家壓粉就在月份牌那一天做個標記。田老漢看見月份牌上有一個奇怪的標記,不解,田老太說:“小南山下王如河家,這天請我和面。”田老漢再看那標記,“竟是一頂綠色帽子”。他把這一頁從月份牌上扯下,“揭開爐蓋 ,‘呼’的一聲燒了”。這里雖然用墨不多,卻蘊含了許多東西,而且幽默風趣。一句“一頂綠色帽子”,多少故事盡在不言中。
作者的一切敘事策略最終都是為了塑造人物。作者細致入微地寫野兔及鷹免之戰,實則在映襯三畫匠,寫三畫匠。三畫匠作為描畫自然、描畫世界的的匠人,他喜歡接近大自然,愛觀察,善觀察,具有敏銳精細的觀察力。他熱愛繪畫,專注自己的事業,隨時隨地捕捉藝術對象,時刻不忘自己的專業。田老太月份牌上做標記的細節,則突現出田老太、田老漢的精神世界、內在品格,并且影射了小南山下王如河夫婦倆的形象。
作者塑造形象,卻并不刻意雕琢形象。他的筆觸很少直入人物內心,沒有大段心理描寫、心理分析,而是通過人物的外部動作透露內部動作,展現人物的內在品貌。對泥匠愣韓這個人物(第十四章),作者明抑暗揚。作者給這個人物的名字冠一個“愣”字,說他“腦子癡滯”。這是作者明里給他的定位,也應是他在杏村人們眼里的形象。但是,作者暗里卻讓他以行動證實自己的聰明,證明他不是愣,而是善良,厚道,重情重義。就是這個“愣”韓,懷揣他媽給他攢下的三十個雞蛋,又“買了兩盒太陽煙,步行三十里”去向二奎子學習泥匠技藝。他竟“三兩日下來,儼然一個老師傅”了。臨別,二奎子殺雞請他吃,他想到老寡母從未吃過雞肉,便暗暗藏了塊雞肉給母親,自己則“不再吃雞肉,只吃土豆,等于是從自己口中省下一塊帶給母親”。孝敬母親而又不占他人便宜,愣韓的形象立馬高大起來,他的精神比他的肉體更加魁梧有力。
小說通篇洋溢著樂觀主義的情調。杏村的人們勤奮地、努力地、頑強地、堅韌地、習慣地生活著,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沒有抱怨,沒有哀傷,能吃到一把炒莜麥便滿足,便快樂 。但是,透過這樂觀的氛圍,似乎依稀感觸到一絲淡淡的憂傷。生活本來如此,五味雜陳。
杏村這個名是虛構的,但這個村是作者真實生活過的地方。杏村是作者故鄉的藝術寫照。小說《匠者》是作者對故鄉的思念,對自己曾經的回望,寄寓了作者深切的情感。《匠者》是一首鄉愁詩,是一曲鄉戀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