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這里起舞
——莫若忠先生《子夜長歌》書序
作者:蒙澤敏
2014年,我應邀為莫若忠先生由團結出版社公開出版的《悠悠長河》作序,我如是客觀評價:“《悠悠長河》首開我國最小基層組織——自然寨寨志之先河,全書既是對一個具體社會單元的全方位敘述和記錄,同時也包含了具體基層傳統社會一個特定區域的文化體系,記錄下了支配那個區域社會生態、社會生活的諸多層面,因而具有重要研究價值。從鄉村社會學角度上看,該書無疑是一部全面反映黔南布依族地區鄉土人文科學的百科全書;從文章內容而言,又不失為一部長篇紀實散文,是作者一生經歷中鐫刻下的一個腳印,這個腳印記錄的是作者家鄉的過往史實風塵漫憶,令人久久回味?!?/p>
時隔十年,今天擺在我案頭的若忠先生《子夜長歌》紀實散文書稿,既是跨越時空的回響,又是聆聽時代的印記,創作時間跨度從1993年至2023年,長達整整三十年。這部文集,依舊是讀者熟悉的莫氏風格,內容越來越接地氣,越來越呈現社會真實;少了曾經的幾許詩情,幾許浪漫;平添了幾許追憶,幾許遺憾。
1958年出生于獨山縣下司區壩佑布依山寨一個窮苦人家的若忠先生,天生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他的作品,文字明快簡潔,內容貼近生活,他潛心創作,只想充分利用更加完美的理想之筆,填補生活中的種種失落。
心中有天地,筆下寫乾坤。
他的萬字長文《子夜長歌》,將人性的善與惡,在看似平實的文字中漸進并行呈現,實則力透紙背,滿目含悲,泣血控訴那個時代扭曲的人性,竭力為當年身處社會最底層的自己應該享有的平等權利吶喊!
2024年3月27日晚上10時許,我正閱讀此文之際,室外天氣突然變得極度反常,雷鳴電閃,冰雹傾盆,狂風肆掠,大地顫抖,極為駭人,蒼天似乎在為當年作者的不幸鳴不平!
咆哮著的狂風驟雨似乎要撕裂蒼茫大地,無情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襲擊世間萬物。我端起茶杯,啜飲幾口茶香馥郁的明前毛尖,從窗戶邊轉回椅子坐定,思緒超然物外,仍被作者悲情的文字牽引,繼續往下閱讀沉重如鉛的篇章——
歷史往往會被人為地選擇利用,父親帶領解放軍征糧登記財產的那段經歷和后來參加民辦教師教書育人的經歷沒人提及,倒是被騙參加幾天的偽培訓成了一生的歷史污點,沒完沒了的追查、坦白交待和批判,更成了寨子上一些“政治人物”公泄私憤、派別爭斗撈起政治資本而無情打擊的對象。
只要有新的政治運動,工作隊進來,“政治掛帥”,首先要在大隊、生產隊開批判斗爭會,父親也免不了被拿去“交待問題”。父親會編些農用篾器,又以“搞單干副業”為由隨時整治,寨子上其他也編篾器的人沒有一人受過絲毫傷害。那年月“砍資本主義尾巴”是大會小會的必須話題,時任支書別出心裁地組建“民兵小分隊”,在通往麻尾、六寨集市的路上設卡,明里是專抓搞“單干副業、投機倒把”的人,實則企圖連人帶“贓”地把我和父親抓個正著。每抓著寨上其他人,就變著形式放行,要是抓著我或父親,游街示眾,給予精神和人格尊嚴摧殘是少不了的。我們也和小分隊們打起游擊,每一次去趕場都選擇在前半夜小分隊未出動前出發,父親每次都拿起草蘿或扦擔護送我到十七八里之外,天亮后他割得牛草回家,而我也離集市越來越近了,我們的行動使小分隊每次都以撲空告終。小分隊們一次又一次易地設卡,我和父親也一次又一次躲過他們的伏擊,跳出他們的魔掌。在那個殘酷的年代,父親白天勞動,晚上開會要完工分后才摸進屋后的山洞里點起油燈,編織竹器偷著拿到市場出售買點糧食維持生計。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十三、四歲的我割柴割草燒炭,和嫡親叔叔爬火車到廣西環江一個叫長排的集市買糧食救濟家人,和寨上的長輩們徒步30多公里到廣西月里一個叫上鎬寨子所轄叫“冗鵝”的山灣獨戶人家借包谷(秋收歸還大米)度春荒,又做過“元田化”建設工地的食堂會計兼炊事員,等等。
人需朝前走,苦才往后退。
現實中遇上的多少意難平,都沉淀著自己的人生經歷,都沉淀著自己世事洞察。正是青少年時代經歷了這些磨難,過慣了窮苦落魄的日子,若忠先生至今仍秉持謙卑低調節儉持家的生活作風。誠如作者所言,本文“記錄那段最艱難、最黑暗和最無助的時光,而在黑暗和無助境遇下又有一種不竭的渴望和追求,不時撥動那顆即將沉淪的靈魂,隱隱奏動藏匿心中無言的歌,一首張力渾厚的生命長歌。”
縱觀古今,上等人不會去捧人,也不會去踩人;中等人是人捧人,下等人是人踩人。當你接觸的人越多,你就會發現越高端越有教養的人,大都相互支持,相互尊重,抱團發展,因為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正的好。季羨林先生說過一句話:“你要相信,壞人是不會變好的,因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壞。”修養越低人品越差之徒,越是喜歡嫉妒詆毀,甚至整人害人,因為他不好過,他就不想讓別人好過!
蕓蕓眾生,皆為浮塵。
若忠先生的不少篇章,記錄的是現實中的人和事,寫的可謂恰逢其時。其清新練達的文筆,對丑惡現象的鞭撻,對道德操守的崇尚,對公平正義的倡導,以及對生命價值的追求,直擊當下人們浮躁而脆弱的內心,令人在困境與迷茫中信守向上的希望和期盼!
陽光總在風雨后,艱苦的歲月鑄就豐富的人生!若忠先生的很多作品都是親身經歷,敘述二十世紀八、九年代改革初期基層鄉鎮的那些人,那些事。沐浴改革的春風,在希望的田野上,無論是干部,還是農民,都洋溢著樂觀的革命主義,為人民服務、為國家作奉獻不是空話套話假話,我們且欣賞《甲里往事》,看他娓娓道來:
那年秋天,縣、區向鄉里下死任務,一定要在國慶節前完成全年的糧食入倉任務,向國慶40周年獻禮。那時,完成糧食入倉和計劃生育四術指標是一年最重要的工作。我掛駐的村有一個最邊遠的村民組幾年沒有干部進去過,更不說一、二把手,村干部對我說:“莫書記,我們村的一個組已有好幾年沒交公余糧了,組長是‘快刀削不倒把’,我們村干部是‘牛尾巴刷牛不疼’,是不是您去一趟吧?”村干部為難的語氣中讓人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東西需要溝通,可能是以往我們當干部的和他們接觸少,他們有種被冷落或邊緣化的感覺。于是我帶著一名干部,披著秋天的晚霞,踏著秋露,爬山涉水10多里,晚上九點鐘到了那個很難有干部去過的邊遠山寨。
組長大概知道我要去,他煮了一鍋菜豆腐,炒得通紅的回鍋肉鋪在面上等著。到了,組長說:“書記,你是十幾年中唯一一個到我們組來的最高領導,一般的干部也有好多年沒來了,我曉得你是為公余糧來的,只要您在這痛痛快快地喝幾碗酒,歇一晚,其他事我去辦!”他叫來幾個骨干陪我吃飯,交待他們把我們“招呼好”(灌醉的意思),他開群眾會去了。
組長的話讓我瞬間明白了什么,看來今晚這餐晚飯的意義不同一般。
我和幾個“招呼”我吃飯的骨干叨著酒席間的“行話”,那根從樓上直通席間的、手指粗的酒管三下兩下又把桌上的酒碗灌滿,斗酒互不相讓,一碗再一碗地喝著、鬧著,誰也記不著到什么時分,只是一聲聲雞鳴提示我已是深夜時分,昏醉的朦朧中看見那幾個年輕人無一說話,狼狽不堪的醉相原原本本的裸示,我也昏醉難撐,懵然的意識中感覺到有人扶著去睡了。
人生就像一場戲,你以為自己在走尋常路,殊不知某個“打破常規”的轉折,可能早已埋下了伏筆。我們繼續往下看——
第二早起來已是九點多鐘,組長煮好稀飯要來酸菜等著我,我正要問他昨晚開會落實如何,他說:“國稅皇糧誰敢少??!只是我們這里坡坎大,又遠,你們干部不來,群眾無意中拖了,這回你來了,這點面子群眾還是給你的,今天一定要交完?!蔽也恍?,堅持要去各戶看看再回來吃稀飯,當我走出組長家的門,看見對面山腰的那條小路上,幾十個挑著糧食的大叔大爺,大嫂大嬸們正在往山外行進,我的心再一次醉了。
行文至此,我就想到了西安交通大學老校長王樹國先生關于“志氣、骨氣和底氣”的一段話。王樹國先生是我畢生敬重和禮贊的楷模,是我行事做人的榜樣。2021年7月3日,在西安交大2021年畢業典禮上,王校長就志氣、骨氣和底氣,談了自己的體會。王校長說,何為志氣?志氣來源于情懷,一個沒有家國情懷的人談不上志氣。志氣是對國家、對民族的忠誠。志氣是貢獻,是腳踏實地,為國家、民族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骨氣是什么?骨氣是自信,一個沒有自信的人沒有骨氣,軟骨頭永遠挺不起民族的脊梁。談及底氣,王樹國校長說,有底氣的人都是有能力的人,都是有貢獻的人,都是有作為的人。無論他在什么崗位上,哪怕他是一個小小的工作員、一個普通的工人、一個農民,只要他有理想、信念、追求,他在崗位所作的貢獻一定是大貢獻。
若忠先生的作品和他的人品追求是一致的:追求真,歌頌善,呈現美;抗拒假,斗爭惡,暴露丑。這些作品跨度30年,所敘述的和關切的大都是民眾心聲,時代故事,家國情懷,等等。
我們看他散文《真情回歸》筆下的水族村落:
寨子雖小卻美麗如畫。那條流淌了千百年的小河和不知轉動多少年月長滿青苔的水車,以及從寨中傳來的悠揚悅耳的銅鼓聲,仿佛看見水族同胞從生生不息的久遠歷史中走來,帶著她古老精深、神奇誘人的文化韻味深深扎根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村前夾岸垂柳,竹影婆婆,魚歡鳥躍;屋后參天古樹下的梨樹、桃樹、杏樹……一排排,一簇簇。
2003年他抽調在水族地區工作期間,適逢水族同胞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過端,好客的水族同胞盛情邀請他到家過節,平生第一次體味到這種習俗的深邃和獨特。他記錄下的水族同胞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過端文字,可以說是一場生動的水族文化實錄,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過端的早上,家家堂前擺放一張四方桌,占上供放有菜包魚,魚煮酸湯菜,糯米飯和煙葉、土酒等等。在這繁多的美食佳肴中無不融入水族人民對大自然深深眷戀和對風調雨順的企盼。吃端從早上開始到中午“開端”前全是素食,先是你到我家再到他家一家一家地轉著吃。不管來多少人,也來分男女老幼,走一家吃一家,席間還不時地敲動銅鼓,祥和的氣氛彌漫鄉間村落。
在邊遠貧窮的水族山寨開展“非典”工作的那些日子,憨厚樸實的水族同胞把他當作親人一樣同甘共苦,令他百感交集:
我是農民的兒子,從布依山寨走出,又在布依族鄉間從事農村工作,是人民群眾博大的情懷給我支持和幫助,才有了我事業生命的延續和發展。我感謝人民給我厚愛和在我際遇惝然的時候給我土地對種子一般的溫暖和呵護,我更感謝水族同胞,是他們又一次給了我真情,給了我力量和信念,去追趕生命夕陽中的那道奇偉。
他對家人對朋友真誠友善的品性,幾乎全部融入他嘔心瀝血的文字傾訴中。他一次一次想徹底休息不寫了,卻一次又一次抵不住創作的誘惑而食言,退休后,幾乎每天起床洗漱結束,又習慣性地回到那張上世紀八十年代結婚時岳父親自打制作為女兒嫁妝的書桌前。他在寫作上投入的全部熱情、精力和自己畢生的知識積累,也許正是其實現人生理想的另一種寄托吧。
君子坦蕩蕩,其心仁愛,其性溫潤,其學博約,其德高尚,而際遇則多舛。我現在已過知天命之年,長大的路上,我一直想做一位執筆為劍的俠士,寫平凡,寫路人,嫉惡揚善,書寫正氣。再長大的路上,發現自己亦是個路人,生活灼灼;亦遭遇過壞人陷害,工作不易!古往今來,邪不壓正,天不藏奸,真誠感恩組織及時為忠良正名清白,關愛有加!閱讀此書,真的似登高望遠,亦如自己糞土當年,亦如雄姿英發,亦如心懷萬千!正是多舛的缺憾,成就了君子的悲性和高尚,釋放了直抵人心的道德力量,綻出久違的信仰之光!
我沉浸在他辛勤創作的美麗文字世界里。
作為大山的兒子,若忠先生經常到山中漫步,與自然對話。山林間的鳥鳴,溪流中的細語,似乎都在向他訴說著生命的智慧。他位于盛世風景七樓的家中陽臺上,擺放著他從大山深處撿來的各種奇枝異石,也養著幾盆從山上采來的野花野草,長勢旺盛,每有朋友造訪,他都會圍轉著逐一介紹他們的來歷,久久樂在其中,真一老玩童也!
日本著名動畫大師宮崎駿,2013年創作的動畫片《起風了》有句著名的臺詞: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2024年4月8日
附注:
本書序作者蒙澤敏系中國作協會員、國內知名實力作家、黔南州文聯主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