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功過幾何?
——詩歌對比研究(四十二)
作者:粥樣
她坦然站在大教堂 的/巍峨高處,挨近窗戶的玫瑰,/ 和蘋果一起富于蘋果風味,/ 從此永遠對于她所生養的 //不斷成長者無辜而又有過,/ 自從她戀戀不舍地離開 / 永恒之圈,像一個新的年代 / 經過地球掙扎求活。//唉,她曾經寧愿在那片福地 / 多逗留片刻,加意于 / 野獸們的和睦和智力。//只因她發現男人打定了主意,/ 便跟他走了,唯死亡是圖,/ 而她幾乎還沒有認識上帝。
——里爾克:夏娃 (綠原 譯),引自《里爾克詩選》2013長江文藝版。
首先,伊甸園的鄰居 / 那條能扭動的繩子 / 叫作蛇的自然陰謀家 / 即或一直沒去亂咬誰 / 也會慫恿后來的人類之母 / 親嘗一口墮落之果 / 夏娃當初閉眼的時候 / 并不知道黑暗是不美的 / 心靈的花需要送給誰 / 她的快樂,始終是 / 身邊那位絕望的男人 / 這一天陽光就將照亮黑夜了 / 這一天她注定要被 / 向往的明媚所吞沒 / 當然空氣會傳來風很愉快的聲音 / 手指會把樹上的 / 春天和秋天全都摘下 / 在所有的純凈消退之際 / 成熟終于變成了 / 一片葉兒遮羞的愛人 //空寂中從此將呈現 / 許多噴發的愛好 / 比如眼睛要行駛在 / 無數錯過的愛中 / 暴雨會用淚水為她的滿足說話 / 她要以愛回答千萬個等待 / 生命自從有了痛苦 / 一切心碎的神色 / 也都會變得金黃 / 夏娃開始的時代,這才 / 有了愛情永恒的舞蹈 / 那支名為浪漫的歌曲 / 是種瘋狂青春的腐爛 / 更是種奔放幸福的自由 / 夏娃享受著品嘗容易中毒的后果 / 女人被快樂包圍,便是 / 人生最好的渡船 / 青草和山羊是伊甸園內 / 長久忽略的景象 / 現在年輕尚未凋謝 / 釋放和傾瀉就是命運的美酒 / 人類在溫情的水中不斷誕生 / 未來的故事,也許就只能 / 記住一部有關 / 光明秘密的圣經 //當女人的溫柔相融在 / 男人威嚴的靈魂里 / 愛就是永遠奔走的回敬 / 美可能會換來血跡斑斑 / 但在豐富的勝利中,所有辛勤 / 而艱巨的輾壓都已微不足道了 / 夏娃的旅程,一直是 / 至高無上又孤獨的 / 只有常春藤安慰著她的沉默 / 只有好奇的仁慈之心 / 是她最初離開伊甸園 / 頑強的理由 / 現在她在尋找英雄的河流 / 早已感到了涼意 / 她至今做夢都在想 / 要把果園改成明亮的大地 / 人性從此不再是盲人的豐收 / 惟有恐懼脫離了肉體 / 悲傷便會輕蔑 / 所有的死亡 / 夏娃在世界保護自己的武器 / 就是忠誠的不懈煅造與完成 / 她自己便是 / 鋪滿道路的鮮花 / 因此即使某日遺忘了美麗 / 相信永遠也不會 / 在愛中致命
2024.6.16父親節于廣州
——顧偕:《夏娃的愛好》,引自中詩網、作家網、文狐網、中華文藝網
夏娃,以撫胸微折腰站立的形象出現在西方猶太——基督教文化的源頭,在所屬的語境下,是人類從“無知”到“知”的始作俑者,那輕盈的魅惑背負了多少歌詩的遐想。里爾克和顧偕,生存背景和創作聲譽有巨大差異的二人,在獻身精神上,猶未完成的后者,并不遜于前者。當見到他們經營同一題材時,我們能分別汲取到什么?
十四行詩《夏娃》所源自的《新詩續集》出版于1908年,是里爾克詩藝完全成熟的再度確證。之后他即更投入去完成小說《馬爾特手記》,再步入晚年的輝煌。
專題吟詠一位宗教神話人物,在其詩篇中并不多見。在他筆下,首先呈現俗世教堂的置景,并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強調了“玫瑰”,這是他于此花艷麗而帶刺的吊詭性質感悟獨深的物象,將之與實際故事的重要道具果子——蘋果等量齊觀。
“無辜而又有過”也是吊詭的一語定評,詩人以特殊悟力對夏娃形象作簡明的包納式詮解。
“戀戀不舍”與“掙扎”,很到位地喚起讀者對這一無辜卻不能不受過(因偶然發現了自己而誘惑情人,使人類失樂園)的女性的同情。
詩篇前半以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語言復述了圣經故事。后六行即展開自己的想象。
“野獸們的和睦”。“野獸(動物)”是里爾克詩歌的關鍵詞,他始終對它們青眼有加。《杜伊諾哀歌》開篇即提到動物早就看穿人類不能怡然居處在規定的世界;“第八哀歌”開頭更斷言自由的動物與神、與永恒同在,而人卻不能。故此“野獸們的和睦”是詩人所欣羨,難怪要遺憾夏娃不得不同它們揮別。
末段挑明夏娃是為愛付出,哪怕失去永生的資格。
因為被誘吃了果子,以夏娃為代表的人類進入劫難。她原無知,吃果后有知—— 知羞恥,卻依然有更大的無知—— 不知上帝偉力的存在。
就這樣“半知”的夏娃,里爾克以精約的詩行,為她獻上對局限性的嘆息,并讓我們思索,有一份愛,是不是值得。
筆耕不輟的詩人的顧偕今年春節期間逢重恙,愈后不兩月,再度奮飛。懷“已經滄海”之心,依舊是詩、論雙運鋒芒不減。在為樂圣貝多芬鏗鏘獻唱后,他將目光也瞄向了夏娃—— 西方的人祖。
或是與小時候的家庭浸潤有關,顧偕詩歌里,對“上帝”有很高的關注度,那于他具有求助對象與突破對象的雙重意義。而著名長詩《失樂園》(彌爾頓),他在文論中多次提及。
5月12日母親節時,他寫出《不存在的戀人》,對女性作了一番獨有的抒情,并起句命名她們為“夏娃千年后的復制品”。順此,思維的鐘擺在一個月后的父親節,移到了夏娃本身。
如果不是那條蛇,“夏娃當初閉眼的時候 / 并不知道黑暗是不美的”,這里同樣突出夏娃的“無知”,和里爾克的“無辜”可成呼應。
所謂的錯誤不能不犯,詩里用到“注定”一詞。然而,后果并不是人類的沉淪——“空寂中從此將呈現 / 許多噴發的愛好”。伊甸樂園再美再永恒,卻是空寂的,因為里面只有兩個無知的人形動物。而“后夏娃”的人間——“夏娃開始的時代”,有愛情、有青春、有滿足、有自由、有快樂,具象的還有山羊和青草。
為此,“艱巨的碾壓都已微不足道了”!
詩人為夏娃擬出離開伊甸園的(“頑強的”)理由,是“好奇的仁慈之心”,她夢想“把果園改成明亮的大地 / 人性從此不再是盲人的豐收”。
能使人性覺醒,則夏娃不僅無“過”(不同于里爾克),且功莫大焉。
“忠誠的(地)不懈煅造與完成”,如以此觀之,可窺中國作者顧偕不自覺地、也像是具有一定必然性地進入中國神話思維,將夏娃與女媧娘娘的形象產生一定程度的疊合。如他在最新文論《詩人為什么要關注本質》里倡言的:“靈魂整合應是文學作品最高的精神出路。”
她們都是光輝女性,她們補強了“人”的定義。在新冷戰不可遏制,局部真熱戰已向焦灼,對她們的呼喚代言人們祈愿的心理。而類似的謳歌,在顧偕長久的詩歌歷程中一直是或俊朗、或草蛇灰線地存在著。
回到里爾克《夏娃》的開頭,她的站立是“坦然”的,這一定調表明作者的態度原來一早已流露:一切只是上帝安排,夏娃雖受過,卻無可愧悔。
由“坦然”而竟至指認“痛苦”也是“金黃”的“神色”,進而找到“頑強的理由”,握緊一個夢想,則是顧偕《夏娃的愛好》(或說“愛好”稍輕?)在追加抒敘。
顧偕的創作,或可如他所說,就是要創造一部有關光明的“秘密圣經”?不同深淺的人謀運籌、不同側面的天機觸發,不斷為這部圣經增添著一行一字。
里爾克在寫哀歌前,長期關注“即物詩”寫作,寫出代表作《豹》。名下這首也是相近風格,有精準的判斷、辨析,將情感收斂著。他給我們一個神仙姐姐一樣的夏娃。顧偕讓她的呼吸聲使我們得以聽見,先不顧合宜度有多少,但憑一腔熱血。
2024.7.22于廣州一年后再品顧偕
作者簡介:粥樣,廣東省作協會員,著有《朋良無我》(1997年)、《偏見》(1998年)。編有詩集《九行以內》、《當代四川大涼山彝族漢語詩歌專輯》。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