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美的追求

——梁穎散文小論

 

作者：鐘海波

 

梁穎由早期小說創作轉入近期的散文創作。亦如其小說自成風格，她的散文也個性鮮明，溫婉明媚。她不算高產作家，惜墨如金，不肯隨意下筆，但所寫作品幾乎篇篇精粹，字字精美，內蘊豐贍，語言優美，格調淡雅。

梁穎散文喜歡謳歌自然之美。她常懷感恩之心，用童貞之目光打量世界，欣賞每一朵鮮花，聆聽每一聲鳥鳴，觀賞每一道霞光。春花秋月，良辰美景都化作美妙意象進入她優美的散文作品中。《春暖花開》寫盡春天之嫵媚嬌艷，萬種風情。文中寫道：

春陽一日暖似一日，使花苞鼓脹。我喜歡好花半開的微醺，也喜歡花開到荼蘼的酣暢。春花爛漫是春天的華彩樂章，一首歌唱到了高潮。花們在秋季辭枝墜落，忍耐漫長的嚴冬，母枝在蕭瑟中期待著第一縷東風，悄悄累積能量，一旦風雨陽光遇合，新的花苞便帶著前世的記憶迎來了涅槃重生的時刻:那時，草木韜光養晦、不破不立的堅韌和無畏，讓全世界都為之動容！……春天的花開總是波瀾壯闊。先是紫葉李夢幻的白色小朵在招搖，接著是艷麗的桃花吐露芬芳，繼之以小清新的杏花、旖旎雪粉的櫻花、明黃如油畫的油菜花，此起彼伏，一波未了，一波再起。生命召喚生命，生命引燃生命，繼而引燃整個春天。花們開得激越，開得澎湃，甚至不無幾分悲壯。

作品中呈現出一幅幅動人的自然風景畫圖，令人神往，奇妙的文字寫出了春天的神韻。美好自然的書寫中滲透了強烈的主觀色彩，這是一種動人的有我之境。

散文《你好，三葉草》謳歌了三葉草這種平凡植物頑強的生命力以及它對生活的熱愛：

三葉草一天天站在黑夜里靜思冥想，在朝陽來臨時舒放自己，悅納輕風的嬉戲、陽光的親吻，也承受狂風驟雨的肆虐。她歷經春、夏、秋三季，目睹世間的風云變換，見多識廣，不急不躁。秋深后看似已凋零殆盡，一俟春風回暖便會在某個陽光照耀的清晨神奇地復活。三葉草沒有偉岸的身軀，沒有碩大的花朵，不能吸引詩人來淺吟低唱。她不奢望藍天白云的高遠，和土地保持著切近的距離，不卑不亢，風格淡遠，兀自在陽光里燦爛，兀自在微風中沉醉。三葉草有著草的質樸，兼具花的動人，因而比草更明麗，比花生命更長久。

三葉草精神是作者人格精神的投射。作品托物言志，詩情濃郁。

《遇見》中寫道：“校園里時見紫藤蘿長架，藍紫色的花朵，累累地垂吊著，帶著一些夢幻感，像是開在頭頂的一條藍色河流，每每還未走近便有馥郁的香氣襲來”，語言十分優美，充滿詩意畫意。

梁穎散文長于抒寫人情之美，許多篇章寫親情和友情。她寫父女情、母子情、朋友情。

《父親和坡》寫了如大山般厚重的父愛：“父親是讀書人，沒有重男輕女的概念。這是我最幸運的地方，也是最感恩父親的地方。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父親每次都帶著我。我是坐在父親的懷里接受了電影對我的最初啟蒙的。感謝父親愿意一直供我上學，并付出很多心力。我現在還記得上小學時父親在我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唐詩宋詞，一首一首，用紅筆抄寫得一絲不茍，全是他最喜愛的詩詞，父親要求我一天一首背會這些詩詞。父親的字筆力遒勁，寫滿了對女兒未來的期許。”

《人生如秋》寫了偉大深沉的母愛：“上小學之后，我和弟弟隨母親在鎮上一起生活。那時只要下雨，只要我和弟弟沒有帶傘，母親就會放下工作在雨中跋涉不短的路程，在我課間休息時輕輕推開教室門，然后所有同學都不約而同、以羨慕的目光看向她的手——她是全校唯一一個給孩子送雨傘和雨靴的家長；后來我和弟弟隨父母進了城。放學回家的路上要爬一個陡坡，平時倒還好，下雨時爬最陡最高的那段坡，對我們來說就變成了嚴峻的考驗，稍不小心就可能滾落坡下。但是，每次下雨我和弟弟心里都很淡定，因為母親一定會早早守候在坡上，一看見我和弟弟便會遠遠地伸出手拉我們上去。很多年過去了，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但母親手里的余溫似乎還在，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給我力量和撫慰。”

這樣的文字無疑十分溫暖人心，具有催人淚下的力量。

《最愛》中寫了母子深情：“秋天的夜里，最宜思念，尤其當秋雨淅淅瀝瀝的時候。

兒子外出求學，離家已一年有余。前段時間微信聊天時，兒子突然說:‘媽媽，我愛你。’遠隔山海，這突然的表白讓我五味雜陳。從前天天在一起時，我們的悲歡不盡相通，我們的心時有隔膜，如今時空的阻滯反而讓我們更加親近。”這段文字是蘸著淚水寫成的，讀之令人動容。

《守候》寫友情，十分溫馨：“想念對方了，約著見個面，一拍即合。這樣的友情讓我舒適又放松。久別重逢是另一種高峰體驗。那天去見一個近20年沒有見面的老友，一走進院子，就看見她急急地從單位樓上跑下來，遠遠地便張開了手臂，邊跑邊喊:‘抱抱!抱抱!’那一刻我便明白，即使相隔多年，那熟悉的溫暖和感動沒有一絲絲改變。”在一次會議上，作者與一位學長相遇。學長和藹可敬，認識他，自己十分開心。《遇見》中寫道：“那是九月，夏日的炎熱已經散去，陽光依然強烈，天朗氣清，南山高遠，地上有五瓣蓮、天人菊在風中明亮地招搖。我本散淡，和學長天然投契。很自然地，我們互加了微信。”這樣的遇見真是令人愉快。文中還寫到自己與美容師欣欣的交往，自在輕松，如沐春風：“在美容院，我邂逅了美容師欣欣，從此心靈的窗子又多開了一扇。每當身心疲憊時，我都會去找她，不惜漂洋過海！欣欣不世故，有真意。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浮于表面的時代，她的坦誠透亮讓我一次次動容。”她的散文寫人與人的情感真純、動人。

梁穎散文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之美。在她筆下，幼年生活情趣盎然。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作品《金薔薇》中提到：“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就是作家。”[[蘇]康·巴烏斯托夫斯基著，李時譯：《金薔薇》，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年，第 22 頁。]梁穎散文的素材許多來自幼年生活的記憶。作者有著細敏的情思和極好的記憶力。有些被歲月塵封的情景，經她描寫，立馬鮮活地展現了出來。記憶復活了，當時的情景蘇生了，讓人一下子回到那個時代，使人感覺那么親切、愉悅！作家對幼年觀看露天電影的敘述十分感人：

“放電影的消息會像風一樣刮過村巷田野，不一會十里八鄉的人就都知道了。那時看電影無爆米花無可口可樂，板凳自帶，座位靠占，腿慢無。那時鄉下人天黑就上炕，但只要放電影，就今夜無人入睡。在那個物質與娛樂雙重匱乏的年代，露天觀影成了人們苦澀生活中難得的享受。即便觀影中途雷鳴電閃、雨雪交加，人們也自巋然不動，銀幕正面座無虛席，反面，亦然。通常，一個晚上會有兩部電影結伴上映，在正片開始前加映一部短片，短片或為國產動畫片，或為記錄片。小時候比較多見的正片是《平原游擊隊》、《烈火中永生》等革命歷題材電影。”；“電影《人生》，將愛情中的苦甘釀成濃酒，讓有情人回味……《人生》探討的是年輕人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如何艱難抉擇的問題。劉巧珍對高加林的愛情中最打動人的正是這種相愛于微時的純粹，這種純粹因普通人極難葆有而顯得彌足珍貴。巧珍耀眼的美麗、烈焰般的紅紗巾、相思的濃郁、癡情纏綿的信天游《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都讓人心有千千結，然而，讓我久久不能平靜的卻是德順爺的故事。德順爺，一個終身未娶的光棍漢，坐在驢車上，流著淚，在月光下敞開心扉，向高加林劉巧珍講述自己年輕時和靈轉的愛情故事……”；“上大學時，有一好友，每天晚上我們一起手拉著手散步。我倆都被《羅馬假日》圈粉。據她說，她看過四十遍。我呢，遠遠不及，也就十遍左右。走著走著，她會問我：‘殿下最喜歡訪問過的哪個城市呢?’我回答:‘羅馬，沒錯，是羅馬’，然后兩個人一起笑到不能自己；有時在校園里狹路相逢，我會像《魂斷藍橋》里的羅伊一樣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夸張地喊道:‘瑪拉，我簡直不能相信，真的是你!’，她就模仿費雯麗撲向我，叫著:‘羅伊!’我們完全放飛自己，路人詫異的眼神，那可不管，嗨到一整天都嘴角上揚。很多年過去了，老友間聯系日疏，但愿她沒有忘記電影曾經帶給我們的快樂時光。時光飛逝。再回首，回首向來蕭瑟處，我忘不了那個站在風雪中看電影，瑟瑟發抖依然舍不得回家的孩子；也忘不了那個擠在密密匝匝的人堆里，當《無論你到哪里》的歌聲響起時淚下如雨的女孩。（《光影溢彩》）。”

作家的那支生花妙筆猶如魔杖，所點之處日常生活化為一片燦爛春光。

梁穎散文的語言是詩性語言。梁穎散文語言是用生命澆灌的文字，是注滿感情和真性情的文字，其文字艷麗芳芬，充滿個性色彩。梁穎注重語言煉字煉句，力求惟陳言之務去，其語言表述追求陌生化的新奇效果。她的作品有的似圍爐夜話，對友人坦誠傾訴，平緩舒徐；有的似內心獨白，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情緒外露；也有的是對自然的描寫和對生活的敘寫，主觀自我。在作品中，她會更多地娓娓訴說自己生活中的歡樂與煩惱，優雅而溫婉：“一生會遇見很多人。不同的交集，讓我們百味嘗遍。有的人，是為了讓我們經歷傷痛、看透冷暖，讓我們的眼睛適應黑暗，從此脫胎換骨、擺脫天真。而有的人出現，是為了在我們的心里灑上一陣細雨，給我們帶來甜美、歡欣和恒久的感動。更有人，如同陽光，會為你釋放無限光明（《遇見》）”；“在簡陋的房間里我曾像三毛在臺灣文化大學任教時一樣忘我地備課，在課堂上拋卻一切雜念，整個人沉浸在文學里。我清晰地看到三毛當年在我心里種下的種子破土發芽，茁壯成長，日益闊大（《和你一樣》）。”她的散文是知識分子散文，引用古今中外詩詞歌賦、名人名言，典雅，有書卷氣，視野開闊，又有時代氣息。比如，文中引用三毛的詩：“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畝田/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夢/一顆啊一顆種子/用它來種什么/種桃種李種春風”，增強了作品的文學性，顯示出作者的深厚學養和開闊視野。而有的作品在描寫、敘事之后，加入片段的議論，這議論飽含生活哲理，啟人深思，發人深省：“春天并不一味明媚，也有春寒料峭。人生，總是百轉千回。因此柳青‘人這一輩子是短暫的，所以要讓自己健康著、開心著、幸福著，偶爾要醉著……’的話才惹人回味。所以，默默努力是好的。偶爾，人生得意須盡歡，也是需要的（《春暖花開》）。”她的作品往往表現出一種堅韌與向上的力量，給人感召與鼓舞，使人熱血沸騰，其美學風格是酒是茶而非清泉。這酒與茶，需細品，方可品出其中韻味。

梁穎散文講究結構。梁穎散文看似信筆寫來，但形散神不散。《和你一樣》以一首同名歌曲為線索，寫自己的夢想與追求，寫人們對她的鼓勵及她對社會的回饋。她要把這首歌分享給那些曾經感動過自己、喚醒過自己的人們，也要分享給那些自己能夠影響能夠感染的人們。散文從三毛的作品對她的影響寫起，寫父親的激勵，寫齊豫姐姐的感召，學長的鼓勵，柳青精神的引領……散文洋洋灑灑，思維活躍，但放得開，收得攏，結尾以歌曲《和你一樣》把全文總括起來，主題集中、鮮明，體現了散文海闊天空，信馬由韁，但主旨明確的文體特征。《最愛》以“最愛”為線索，寫兒子是“我”的“最愛”，“我”是父親的“最愛”，秦嶺有“我們”的“最愛”，一線串珠，結構嚴密，主題明確。梁穎的散文創作體現出她極強的結構能力。

梁穎在散文中說：“我告誡自己：一定要愛惜羽毛；用胸口中這顆跳動的溫熱的心為自己而歌，也為那些平凡而閃耀的人們而歌；厚積薄發好過稀釋注水，徐徐前行，無問西東。”確實，她嚴于律己，不求數量，但求質量。她認準選擇，會一路前行。梁穎是思想與情感豐富的作家，她正在路上，我們相信她以后會為我們帶來更多的精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