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之思
——淺析王國偉詩作《三七》
作者:史映紅
仔細閱讀王國偉詩作《三七》,這首懷父之作,誰不淚水漣漣?特別是父親已離去的人,更是深有同感,悲傷難抑;說實在話,此刻,我就非常想念四年前駕鶴西去的父親。
四年前的這個季節,您身體日益孱弱,全身無力,因為您一生體弱多病,吃藥打針住院是常事,家里也都習慣了;您常向家人說感到莫名的煩悶和焦急,讓我深深不安。一次在監控里看您拄著拐杖,這在您80年的歲月中是第一次;我有不祥的預感,火急火燎地趕回家,想與以前一樣通過各種治療讓您好起來,可到家的第六天,您就撒手人寰。您一生吃藥打針無數,輸液住院無數,但這次,看到您腿腳腫脹,我問了三位從醫的朋友,他們眾口一詞:老人情況不好,抓緊時間預備后事,不要無畏搶救,老人一生受苦太多,別再把他扎得遍體鱗傷,我們照做了。
三年前的這個季節,我懷著巨大的悲傷,一直沒從您離開的悲痛中走出來,一個人流了多少淚我不知道,也盡量不讓人知道,體重下降了八斤,頭發齊刷刷地白了,真不知是怎樣走過艱難的一年。我提前回去,印紙錢,與母親一起給您粘衣服,準備客人們的飯食,與親戚朋友一起給您過了周年。
兩年前的這個季節,我終于停止了向您手機續費,每月30或50,我堅持了兩年,也不再充電,自然就收不到平涼市的天氣預報。“15569687024”這個無比熟悉的號碼,自從有了手機,咱父子每天最少通一次電話,二十來年從未中斷,我不忍心讓它停機,您知道,我渴望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過于思念,只好借助文字,寫了60首詩,每首詩主人公都是您,大約一半多已經發表;想找個適當時機出版,一定給您獻一本,您一生熱愛文字,年輕時就是地區報社和縣廣播電臺的通訊員;我知道這些雜亂無章的文字,只有您視若珍寶,相信您會像以前一樣,一字不落的閱讀,并在不少地方做上標注。
一年前的這個季節,我早早趕回去,籌劃給您過三周年,那天親朋滿座,賓客如云,嗩吶鑼鼓隊響了整整一天,給您燒了很多紙錢和衣服,想讓拮據一生的您寬裕些,想讓一生怕寒怕冷的您有穿不完的衣服,讓您不再感到世間之冷,人間之寒。我知道過了這個日子,您就真正離我們遠了,更遠了,但又不知去向何處……
今年這個時節,一如既往地想您,只好找一些緬懷父親的文字閱讀和品味,遙寄思念。
一起回到國偉詩作《三七》一二節,詩人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勾勒“夢到父親”的情景和心境,語言平淡平靜,走筆波瀾不驚,用詞節制適度,情感投入極其強烈;失親之悲,失父之痛,失愛之感和盤托出,表露無遺;應了“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宋·王安石《題張司業詩》)這句古話。
“拽不住他的衣襟/聽不到他的回音/容顏與背影轉瞬而逝”,這幾句寫得真誠真摯,讓夢境和情感一一呈現,溢于言表,卻又不走煽情這一俗套。詩人通過夢境諸意象,在細微之處彰顯骨肉相離的無奈和失去父親的巨大悲痛,“翻成宵夢古今事,何況人間父子情”(宋·許月卿《次韻黃玉如大章攜先集來訪二首》);國偉在字里行間形象、立體的刻畫父親離去之決絕,詩人挽留之悲愴,斯情斯景,讓人淚目。作為同學和共居一個城市的鄰居,國偉詩集《相思樹》《神話》《兩棵樹之間》我都認真拜讀過,我不能說《三七》是他最好的詩,卻敢說《三七》是他最感人的作品之一,視角獨到,細節綿密,來自生活,行于真情。
“魂魄、游蕩、耳提面命、不再言語、了無牽掛、嬰兒般哭喊”,如果單獨而論,這些詞句并無特別之處,但用緩而不急的速度,清而不淺的情感調動,平而不淡意境及氛圍營造,就呈現出獨特的語態語境;詩人聚焦了親情的痛點,血脈的銜接點,父子連心的樞紐點,描摹出父親的慈祥與大愛,善良與溫和,父之尊,父之愛,父子情深漾然紙上,如泣如訴,感人至深。
“昨日的大雪,覆蓋/覆蓋。覆蓋我的一生/也,映照我的去路”,讀到這里,就想起梁代文學家鐘嶸在《詩品序》里的話:“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這三句既做到“因物喻志”,也做到“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昨日的大雪”這一意象,構筑了父親“不再耳提面命,不再言語”這個殘酷現實,“逝者如斯夫,生者長已矣”(春秋·孔子《論語·子罕》);當痛不欲生的悲傷成為事實,當“嬰兒般哭喊”已換不來父親的回眸,當泣不成聲仍“拽不住他的衣襟”,這時,詩人站在生者的角度,思考人生和命運:生命只是一個過程,而在這或長或短的過程中,還常常被猝不及防的“大雪”所“覆蓋”;這是作為個體人的無奈,也是我們無法避免的宿命。記得著名作家王安憶在《黃土地的兒子》里寫道:“生命就像是一場阻擊戰,先是祖一輩的倒下,然后是父一輩倒下,現在兄長一輩的也開始倒下了。我們越來越失去掩護,面對著自然殘酷的真相,有人已經嘔盡心血……”是的,我們只能繼承祖輩的美德和遺愿,品性與擔當,使命及愿景,走好腳下的路。
記得國偉說過:“曾經寫下的這些所謂的詩句,對于我來說,許多時候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在這段歷史的時光中呼吸著、跳動著、思考著。它就是一種存在的表達,用以表達存在”。這種“存在的表達”和“表達存在”,無容置疑,國偉一直在做,我們期待他做得更好。
三七
作者:王國偉
凌晨,我終于夢到父親,
安詳的面容,那樣真切。
他不語。
沒再給我任何囑咐,
沒再向我提出,
任何希望或要求。
微微一笑,升騰而去,
連皮囊都不要。
拽不住他的衣襟,
聽不到他的回音。
容顏與背影轉瞬而逝。
這二十天您的魂魄在哪游蕩?
為何不入我夢?
不再耳提面命,不再言語?
您了無牽掛地飛升。
留下我,嬰兒般哭喊著,
醒來。夜仍深沉。
昨日的大雪,覆蓋。
覆蓋。覆蓋我的一生,
也,映照我的去路。
作者簡介:
王國偉,山西代縣人,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山西文學院副院長、山西文學博物館副館長、《黃河》執行主編,一級作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學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書法家協會會員,山西省十屆青聯委員。已出版詩集《相思樹》《神話》《兩棵樹之間》、文集《云心乃水》、電影劇本《浴血雁門關》(單行本)、電視連續劇劇本《忽必烈》(合作)、《察必皇后》等作品。曾獲國家廣電總局優秀電視劇劇本獎、趙樹理文學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黃河》優秀詩歌獎、“汾酒杯·山西賦”全國賦文學大賽一等獎等獎項。
史映紅:男,70后,甘肅省莊浪縣人,筆名桑雪,藏族名崗日羅布;在西藏部隊服役21年;曾在《文藝報》《詩刊》《解放軍報》《青年文學》等發表各類作品1000余篇;出版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傳記文學《吉鴻昌:恨不抗日死》等,評論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
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