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明珠“點絳唇”

（詞牌風情系列）

 

文/董元奔（江蘇?。?/p>

 

1

 

江南二月春，東風轉綠蘋。

不知誰家子，看花桃李津。

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

行人咸息駕，爭擬洛川神。

 

南北朝時期，有一個春天比今年的春天稍微寒涼一點，不過，農歷二月的江南，柳樹早已抽絲了，郊外的青草已經絨絨的覆蓋了地皮，河水流動的聲音已經很清脆了，少男少女們的心也隨著季節開始萌動起來。這正是踏青的好時節。踏青的習俗早在屈原時代甚至屈原之前就已經有了，壓抑了一個冬天的心情終于可以交給大自然了，而春情也會撞擊踏青的青年男女的心門。

 

有一個翩翩少年以些許憂郁的心情獨自徘徊在人群之外，他的名字叫做江淹，他剛剛從始安王府里出來，來郊外尋找他青梅竹馬的漂亮女友，任性的女友與他分手已經有些時日了。但是，小小的河畔聚集了大批踏青的青年男女，他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他們出來大都是找對象的。江淹有些自卑，故而在人群外流連。

 

他的自卑不是沒有理由的。他現在在始安王府中教年幼的始安王劉子真學習五經，經濟收入固然不低，但是，自己的前途終究還沒有著落，雖然始安王的兄弟新安王劉子鸞的幕府中缺少一個書記員，劉子鸞有心聘用他。然而，在這個踏青的季節，他還是要出來的，他估計，今天，女友會跟她的貴族新男友出來踏青的，他要見到她，或者讓她看見自己，僅此而已。雖然他收入不高，但是他還是給女友買了一面小巧的銅鏡，假如他們不僅見到了，而且擦肩，他會把銅鏡送給她，他知道，女友最喜歡這個了。

 

突然，江淹看到人們爭先恐后的向桃花初開的渡口跑去，人們說那里驚現一個絕色美女。江淹斷定那就是他的女友，于是他也跑了過去。

 

在渡口，人們都駐足眺望著一只緩緩離開河岸的木舟，舟上斜倚烏蓬站著一位穿著綺羅長裙的洛神般的年輕女子，她的皮膚如脂膏一樣白皙而有光澤，一張豐滿的臉龐上那被殷紅的明珠顏料涂抹得紅豆般的櫻桃小口性感十足。

 

江淹被這個國色天香的美女驚呆了，回去后他忘記了自己的女友，徹夜陷入對小舟上那個美女的相思之中。第二天黎明前，江淹寫下了上面的這首五言詩《詠美人春游》。

 

“江郎才盡”說得就是江淹，但那是對江淹晚年一意尋歡無心創作的戲謔之辭，其實一個人的藝術生命特別是詩歌生命是短暫的，贊揚某人“藝術之樹長青”終究是獻媚。江淹其實是他那個時代一個了不起的作家。江淹一生寫過許多辭賦、駢文和詩詞。其辭賦代表了中國古代辭賦繼西漢司馬相如、東漢張衡之后的第三個高峰，雖然這時候的辭賦已經不能與漢代相提并論。江淹的辭賦創作水平與其同時代的鮑照并稱，其《恨賦》、《別賦》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賦體精品。江淹還是駢文大家，最為知名的當數他在獄中寫給建平王劉景素的《詣建平王書》，文章辭氣激揚，不卑不亢，真情實感流注于字里行間。劉景素看了江淹的這篇文章后，深受感動，立即釋放了他。江淹因此還博得個“妙筆生花”的美譽。

 

江淹詩歌也寫了很多，上面這首《詠美人春游》并不是他的最好作品，但是名氣卻超過了他的其他詩歌，原因是這首詩中“明珠點絳唇”一句打動了數百年后一個逍遙士大夫那悸動的心，這個人就是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的重臣馮延巳。馮延巳以“點絳唇”為題，創制了一個詞譜，描繪了他的一場風情旖旎的艷遇。

 

2

 

暮春時節，街外，一個風塵女子的香居周圍，柳樹的枝條已經由早些日子的翠綠轉為墨綠，幾株桃樹正在落花，一地花瓣的“凄艷”勾引著遠遠近近男人們的心。在這樣的一個夕陽西下的時辰，有個穿著便裝但是戴著峨冠的中年男子輕輕三扣再三扣著香居那桔紅色的門。門開了，露出一張破瓜年紀的女子粉撲撲的臉蛋，女子燦爛的笑了，然后甩了一下瀑布般的剛剛洗過還散發著馨香的長發，輕啟那粒櫻桃小口，幽幽的說：“你就是太子的賓客嘍。其實，不需要太子教給你扣門的方法，我也好像早就認識你了呢，也早就想著你了哩?！迸映錆M柔情的話語讓男子的臉都紅起來了。

 

在君臣同樂、閑愁滿懷的歲月里，遇見一個對自己似乎面熟的女子，只默視了那么一瞬間，就明白了原來雙雙冥冥中彼此思念過，于是雙雙墜入一次愛河，這無疑是一次非常美妙的經歷。有過這次美妙的經歷，中年男子自制了一個詞牌，并試填了一首。男子想起南北朝時期江淹五言詩《詠美人春游》中的名句“明珠點絳唇”，他遂把這個詞牌命名為“點絳唇”。

 

蔭綠圍紅，飛瓊家在桃源住。畫橋當路，臨水開朱戶。

柳徑春深，行到關情處。顰不語。意憑風絮。吹向郎邊去。

 

這就是扣門男子的自度曲《點絳唇.蔭綠圍紅》，男子的名字叫做馮延巳。

 

3

 

滿朝文武之中，馮延巳是中主李璟最信任的人之一，中主拜馮延巳為太子太傅，把教育太子李煜的責任交給他。太子的老師，就是以后新的人主的老師，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卻是古人尊奉的信念，雖然對于人主來說要打點折扣。所以馮延巳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太子不喜歡馮延巳給他講經子史傳，而喜歡跟馮延巳學習填詞；而馮延巳不善于填格調高雅的詞，只善填香艷、纖弱的靡靡之音。中主不知道這種狀況；朝中有的大臣知道，卻不敢上奏他，但是大臣們常私下議論，特別是孫晟，經常公開說馮延巳在教太子學壞，因而馮延巳總想找機會教訓一下孫晟。

 

這一天，馮延巳挑釁孫晟道：“你有什么能力能夠做好現在這個官？” 孫晟憤然的回擊馮延巳：“卑職我只不過是山東的一個書生，論執筆用詞，不及你十分之一，論詼諧和飲酒，不及你百分之一，論諂媚陰險與狡詐，更是不及你千分之一。主上讓你做太子太傅，是想讓你用道義來影響他，使他受益，而你是怎么做的。卑職我擔任現職，做得好和不好對國家沒什么影響，但是你恐怕要毀壞國家前途了?！瘪T延巳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做太子太傅不稱職，比如最近一段日子，太子每天下午到次日凌晨都泡在宮外的一個風塵女子家中，是馮延巳幫太子瞞著，不然，中主知道了，太子和他都得受罰。

 

馮延巳被孫晟羞辱得面紅耳赤，他氣急敗壞的往東宮去找太子李煜，他要讓太子幫他出這口惡氣。那時已經是午后，李煜剛剛午休起床，正在洗面，聽馮延巳說完，看馮延巳氣得渾身發抖，李煜笑了：“太傅，孫晟是開你我玩笑，他是怕你那些浮浪的曲子詞壞了我的脾性，其實，正是你的詞才使我越來越有修養了。孫晟哪里能寫出你那樣好的詞呢？談教導，他就更不行了?！崩铎险f完，倒了一碗水給馮延巳，馮延巳接過碗，手還在發抖。

 

見馮延巳火氣這么大，李煜想了想，把嘴湊到馮延巳的耳邊說：“為了讓你消消氣，今天飛瓊那里我就不去了，今天的機會賜給你吧。銀子我出?！瘪T延巳大喜，但是他還是撲通跪下了：“臣豈敢消受殿下的女人。何況，我從來沒有去過市井中的風塵人家，不懂得規矩?！崩铎瞎笮Γ骸疤担氵@是真不敢消受還是假不敢消受啊？風塵女子即大家共有的女子，你但去無妨。官方風月場所里的那些女子飛揚跋扈，太傅還沒膩嘛？”然后他又湊到馮延巳的耳邊說：“民間風塵女子絕色的不在少數，特別是我這飛瓊。”李煜掏出一把銅錢裝在馮延巳的袖子里，對他說：“太傅不是教過我一首江淹的五言詩嗎？‘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簡直就是形容我這飛瓊的呀。老師待會兒到膳房吃點好東西先把身子補補，然后盡管去吧。地點在桃源，過了畫橋，穿過一片垂柳林子，你會看到桃花掩映下的一個三間青瓦香舍，桔紅色的房門，你先輕扣三下，再輕扣三下，那飛瓊就知道是我去了，她就不會有其他安排，自然就會開門了?！?/p>

 

4

 

好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飛瓊，真的不似那些誥命夫人一般的官方風月場所里的女子。扣開飛瓊那桔紅色的門時，馮延巳就似乎感受到不一般的風情了。

 

纏綿之后，馮延巳再次認真端詳飛瓊，再一次被飛瓊那白皙的皮膚、圓圓的鼻頭、盈盈的雙眼，特別是上下唇各涂了名貴的明珠顏料，那紅色的櫻桃小口震懾了馮延巳。當馮延巳的手摸到飛瓊的嘴唇時，馮延巳對飛瓊說：“我真壞，剛才，我竟然把你的櫻桃小口給弄模糊了。來，讓我親自把你的口紅重新涂好?！?飛瓊說：“涂好了還不得被你弄壞了呀？不過，既然大人喜歡，飛瓊這一宿可以讓你修十遍唇?！闭f得馮延巳一把把飛瓊攬在懷里。

 

天快亮的時候，馮延巳回到寓所，由于夜間疲勞，第二天巳時他才趕到東宮。一進李煜的書房，李煜就捂著嘴笑。在跟李煜聊起感受時，馮延巳說：“殿下，飛瓊的櫻桃小口最攝我魂魄了，我想創制一曲‘點絳唇’獻給殿下，表達我對殿下割愛的感恩之情?！崩铎险f：“我就知道昨晚的艷遇會使太傅才思如泉涌。我能得到太傅新創的‘點絳唇’，勝過一個飛瓊啊?！c絳唇’出來之時，就是飛瓊永遠歸太傅之時?！?/p>

 

又一天后，馮延巳把《點絳唇.蔭綠圍紅》交到太子的手上。太子喜出望外，接連數日呆在宮中沒有外出，依“點絳唇”的格律填寫了好幾首新詞，內容也大抵都是描繪他最近一段日子與幾位市井風塵女子的交往經歷。而這幾天，馮延巳則屢屢往飛瓊那里跑，同時，他把自己的《點絳唇.蔭綠圍紅》也抄寫了一份贈給她。馮延巳與飛瓊交往了七八年，直到李煜繼位前一年也就是北宋建隆元年（960）去世。

 

說句心里話，馮延巳的這首“點絳唇”用詞濃艷，對風情的描寫含蓄而形象，其格調并不如江淹的《詠美人春游》那首詩來得高雅。這可能是五代那個時代的文化通病吧。

 

5

 

江淹生活在南北朝時期，那時候經過三國兩晉時期的戰亂，社會凋敝。不過，江南倒由于地理環境的優越和東晉的多年相對平安的營造，南朝的經濟開始好起來，而玄學思潮的興起和人們對鬼怪的好奇，使得旅游開始進入人們的生活。由于江南云集了當年西晉遷徙過去的大批貴族的后裔，能夠出去旅游、踏青的也大多是這些有錢人。玄學思潮開啟了人們的心智，青年男女利用外出旅游或踏青的機會尋找愛情非常時尚。但是，由于門閥制度的制約，貴族男女一般不會對當地的平民男女青睞，地位不同的男女之間偷情的現象很少。

 

馮延巳生活的時代，南唐已經恢復了唐朝滅亡以來的經濟繁榮局面，唐朝鼎盛時期開放的風月生活傳統也得到恢復和發展，南唐烈祖、中主和中主的太子李煜都是靡靡之音的鐵桿粉絲。特別是李煜，他不僅生活荒淫奢靡，而且從馮延巳那里學來了填寫艷詞的本事，終日跟馮延巳等大臣追紅逐翠，宴飲玩樂，耽擱了國事。后主亡國那年，馮延巳已經去世十五年了，飛瓊仍然“家在桃源住”，但是她早已人老珠黃，即便是那些已經落魄了的南唐舊貴族也不屑去敲她的門了，飛瓊時常懷念馮延巳，經常獨自彈唱馮延巳的《點絳唇.蔭綠圍紅》。

 

江淹看到美女，只是用手中的毛筆描寫了自己的神往之情，遠觀而未褻玩。而馮延巳那只經常握著毛筆的手，卻改拿起畫筆，用明珠顏料給風塵女子“點絳唇”，還引誘太子李煜亂點多年，不知消耗了多少殷紅的明珠，竟使得李煜把江山點得流血了。艷遇成就了江淹的文才，卻沒有危害國家；艷遇成就了馮延巳和李煜的文才，卻斷送了南唐江山，那哪是什么名貴的殷紅的明珠顏料啊，那是可以制作砒霜的有毒藥粉紅信石啊，難怪孫晟要諷刺馮延巳啊。

 

【作者簡介】董元奔，1971年生于江蘇宿遷，傳統文化學者，江蘇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知名輔導工作者，兩度被選為教育廳機關雜志封面人物。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網簽約作家，今日頭條“優質深度長文精選頻道創作者”，頻繁大量獲今日頭條青云賽事獎之后被今日頭條聘為“專家評審百人團”成員。已發表作品500多萬字。有論文獲人民日報出版社專題征文一等獎、中華詩詞學會梅堯臣詩學獎等，有論文或長文獲今日頭條青云獎56次，還有詩文獲湖南省社科院文學匯展獎、中國散文網生態文學征文特等獎、《詩詞百家》雜志十年作品評選一等獎等，有駢文被市屬重點中學勒石于校園。相關作品入選《福州大學“中華詩詞文化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詩詞學會宋詩宣城研討會論文集》《山東師范大學李清照暨第37屆中華詩詞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現代教育理論與實踐指導全書（論文匯編）》《中國詩典（1917-1999）》《中國最美游記》《中國生態文學精品集》等。個人傳記入選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播放首發式的大型文化工程《中華百年人物（現代篇）》，有關事跡載入《江蘇教育年鑒》。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